辭職的話是上午放的,沒到中午,消息就在口譯圈裡傳開了。
口譯圈和筆譯圈不同。
後者中不乏業界泰斗,成名翻譯行業內幾十年的祖師級人物猶在,隨便請出一位來,著作等身的輝煌資歷足夠後輩們追個二三十年。年輕譯者們再恃才,也沒有哪個敢班門弄斧。
而前者,尤其是口譯中的同聲傳譯,除了對語言功底的精通乃至精深要求外,對譯者的腦力、體力、反應、思維靈活性等多方面都有限制。
於是口譯圈內口碑成名的同傳譯員裡,不乏個人能力極爲拔尖的新生代。
夏鳶蝶就是其中佼佼者。
之前在那場研討會後的餐酒會裡,夏鳶蝶遇上給她遞名片的科技公司高管這種情況,在過去的兩三年裡早見過了無數回。
有翻譯公司,也有大型企業的翻譯部門,開出的條件各有優厚......
哦,自然也包括“陰差陽錯”就潑了她—身髒水的翻譯業內No.1,天傳的那位關總。
合上寫了一上午的年度述職報告,夏鳶蝶拿起震動的手機,淡淡掃了眼。
聊天軟件裡一溜兒未讀消息,來自合作過的客戶或者部分同行的打探,還有急性子的已經拋出橄欖枝了。
夏鳶蝶掃了—遍,纔不疾不徐劃下,接起了震動中的那通來電。
“關總。”
“抱歉啊小夏,我今天中午纔剛聽秘書說了你的事,剛剛已經和你們錢總通過電話了,給你造成了不小的困擾吧?“
關啓放還是一年前那副和樂老大哥的口吻:“這樣,今晚我做東,請你吃頓飯,就當給你賠罪了?“
“不好意思,關總,我今晚有約了。”夏鳶蝶淡聲答。
“噢?”關啓放在電話對面略作停頓,隨即笑道,“不會是這麼快,就已經有哪家翻譯公司要籤走我們同傳圈這頭枝花了吧?“
“只是我─位私人關係的朋友。”
“既然這樣,那我們天傳這根橄欖枝,遞出得就還不算晚?“
夏鳶蝶算是瞭解氣極反笑的感覺了。
前面態度模糊曖昧地順勢將她推進坑裡,喜聞樂見她和東石解約,然後半上午都不到,轉頭就是一副老大哥的慈祥面孔——
有些規則就是再明白,也依然叫她難以適應。
大概是從沉默裡感察到什麼情緒,關啓放很快就打破沉默地笑起來:“小夏你放心,等你進了公司以後,這件事我一定還你個清白。待遇方面你也不用擔心,絕對比一年半前我給你開出來的條件只高不低,你覺得呢?“
夏鳶蝶終於斂下情緒,淡淡笑了:“可我如果真進了天傳,不是自己坐實了污衊嗎?“
“那怎麼會呢?羣衆的眼睛可是雪亮的,就算不亮,有我在,也一定能給他們擦亮嘛。”關啓放笑得豪放。
比不過對方的臉皮演技,夏鳶蝶也懶得再掰扯。
她溫聲敷衍:“關總的好意我明白了,不過最近兩天我還有些事情需要整理,等過幾日,我會給您答覆的。”
“好,那我可等你的好消息了!”
"..."
手機合上。世界都安靜了。
夏鳶蝶擡手,指尖跳過那一本本高低厚薄不一的專業書或工具書,最後落到一隻黃色軟皮本子上。
將它抽出,夏鳶蝶攤在面前,—頁頁翻了過去。
裡面是一個像是資產負債表─樣的,純手寫的表格。每頁只有兩項。
—列是償還額度,—列是加上利息後的餘債。
本子已經有些舊了,畢竟陪伴過她也很多年,前面幾年記得密麻麻,但每一筆都很小,細碎得讓她自己看着都有些想笑又辛酸。
等翻過幾頁以後,單筆的償還終於—點點高了起來。
那時候在學校裡的一位恩師教授的引薦下,她開始接觸更高的平臺和更優質的翻譯客戶,再後來就是學長丁問幫她拓展的一些渠道資源,那幾年裡,她的人脈和知名度也在口譯圈裡慢慢打開。
直到最後—頁。
在已有記錄的最後—項裡,含息餘債終於只剩下二十萬左右。
夏鳶蝶心算了下,等Helena科技項目的款項從公司結完,再加上這兩個月的翻譯薪酬,就足夠償清這最後一筆債款了。
應該還能有一些餘款存入賬戶內,剛好對消她在最近工作交替期間的不確定性。
只是.......
夏鳶蝶有些無意識地輕摩李過指尖下的本子。
她原本想的是,在債務償清後,找時間去見遊懷瑾一面,無論對方是否願意見她,但她的禮數要盡到。
——這計劃顯然在與遊烈重逢之前。現在。
狐狸難得沮喪地低了頭。
現在,就算還清錢,她大概也無顏站到遊懷瑾面前了。
不算大學時間,夏鳶蝶在北城待了有三年多。
這三年的社畜生活裡,她卻幾乎是沒踏進過酒吧或者夜店半步的。一方面是夏鳶蝶嫌這種環境下
實在吵鬧,被搭訕不勝其擾,另一方面是她發自內心地覺着,有這個時間,還不如回家裡書桌前多翻譯幾頁客戶文件。
——也難怪羅曉雪總說她是臺工作機器人了。
“你看,多出來轉轉,酒吧裡賞心悅目的小帥哥還是不少的吧?”喬春樹嫺熟地訂了卡座,這會兒窩在沙發裡,笑着撞了撞夏鳶蝶的肩。
夏鳶蝶託着腮,“比如?”
“東南方向那個!穿黑夾克的,怎麼樣?“
夏鳶蝶擡眸望去,定了三秒,那人似乎對視線格外敏感,和身邊哥們說着話就擡頭望過來了。
與夏鳶蝶目光相對,男生隔空—擡酒杯,露出個放蕩不羈的笑。
夏鳶蝶:"_"
狐狸慢吞吞垂下眼,轉回來,抿了口酒:“他每天化妝的時間可能比你都長了。”
“是嗎?不像啊。”
“酒吧的燈光本身就是濾鏡吧。”夏鳶蝶漫不經心地說着,又擡起酒杯。
“哎,等等。“
然後她手腕就被喬春樹握住了,“我才發現,你今晚怎麼沒戴你的防色狼利器?“
”——?"
夏鳶蝶擡眸。
喬春樹點點眼睛。
夏鳶蝶瞭然。
她前幾年做了近視手術,基本恢復到正常視力,但興許是戴了太多年的眼鏡,總覺着眼前沒有遮擋讓她很沒安全感。
再加上她五官偏精緻,有時甚至會壓過客戶對她專業性的“認識”,夏鳶蝶也爲了讓自己更職業化些,所以又專門配了一副平光鏡,後來基本是她出門在外的必備穿搭了。
喬春樹則因爲嫌棄那副眼鏡遮擋了她的美貌,所以一直稱之爲“防色狼利器”。
夏鳶蝶眼神略微漂移:“昨天我也沒戴。”
“昨天那是吃火鍋,你沒戴很正常,今天可是來酒吧,”喬春樹眯眼,“怎麼着,真想甩了你家裡那位大少爺,徹底奔赴自由幸福的單身生活了?“
夏鳶蝶怕了她了,無奈地笑:“是上週落在遊烈家裡,他這周出差,我不想自己過去拿。"
..."
喬春樹梗了幾秒,眯眼:“原來他出差了啊,怎麼有種我是你備胎的感覺?只有你家那大少爺不在的時候,你纔想起我了是吧?“
“哪有,”夏鳶蝶回過眸,眼神無辜,“我可是———”
辯解還沒說完。
—道陰影被卡座燈光投下來,正籠到了夏鳶蝶身上。
夏鳶蝶停頓,回過頭。
面前不是別人,就是方纔喬春樹示意給夏鳶蝶看、而夏鳶蝶又不小心和他對視了幾秒的那位。
“你好啊小姐姐,”看着二十出頭的男生笑得很是自信且燦爛,“剛剛在那邊就注意到你了,你今天這一身搭得很漂亮哎,方便加個微信嗎?以後可以請教你指導一下我的穿搭。”
夏鳶蝶和喬春樹對視了眼,心裡頗有些震撼。
現在的搭訕方式還真是......
花裡胡哨啊。
“抱歉,”夏鳶蝶不假思索,“沒帶手機。”
直到那人悻悻離開後,喬春樹才慨嘆出聲:“一眼就把人勾過來了,是我冤枉你了,姐妹今後不求別的,但求在你的備胎列表裡做第一個了。”
“什麼備胎列表,不要污衊我。”
夏鳶蝶笑意難禁,迎着喬春樹擡過來和她碰杯的酒杯,將杯底琥珀色的液體一飲而盡。
桌上開了兩瓶酒,隨着時間推移,液麪—點點降了下去。
爲了清靜,夏鳶蝶還特意把手機關機了。
中途,喬春樹倒是離桌去了趟洗手間,回來的時候,就看到原本還剩五分之一瓶的洋酒,這會已經見了底。
而聽見她聲音,卡座裡的狐狸也扶着手腕轉過頭,眼神裡多了一分迷糊:“怎麼這麼久?”
..…臨時,接了律所一通電話,”喬春樹心虛地看了眼自己的手機,坐下:“你今晚喝的有點多了吧?”
“反正明天不上班。”小狐狸笑得眼角微彎,從精緻而豔麗的五官裡,脫透出一點平常根本見不到的嬌意。
喬春樹猶豫了下,看了眼手機,又擡回眼。
她像隨口問道:“你這次因爲Helena科技的項目辭職的事情,有跟遊烈提過嗎?“
“沒有呀.…”狐狸答得理所當然,將第二瓶酒裡的餘量倒入杯中,“乙方的內部矛盾,幹嘛要找甲方的麻煩。”
“你這個工作狂腦是沒救了,”喬春樹忍不住上手捏她臉頰,“你們的甲方乙方僱傭關係已經結束了,就算沒結束,他也首先是你的男朋友吧?“
”...噓。”
小狐狸一本正經地板着臉,豎起一根細白的手指放在脣瓣前:“他們搞火箭研發的太累了,我不能在這個時候影響他。“
喬春樹被狐狸可愛到,在把她臉頰捏紅留下罪證然後被人嘎掉前,遺憾地放下了手:“你也很累啊寶貝。”
狐狸想了想,搖頭:“不一樣。”“哪裡不—樣?“
“嗯.......把親手參與設計的航天器,送到太空去,去探索宇宙的邊界,邊界之外是否還有另一個世界.…….”
夏鳶蝶說着,就託着臉頰笑起來:“那可是他很久很久以前就有的夢想了。現在他距離這個夢想只有一步,嗯,最多兩步之遙。”
她轉過來:“我當然不能在這個時候讓他分心了。”
喬春樹嘆了口氣,擡手,揉了揉她腦袋。
“傻不傻啊你。“
夏鳶蝶把酒杯一擱,喊服務生又加了一瓶酒,然後狐狸眼裡都透着點興奮難抑地轉過來:“對了!我給你講講他們航天工程吧,超厲害的!"
”———? ”
喬春樹只因爲懵住而遲了一步,就錯失了攔住某隻醉酒狐狸的知識輸出的機會。
於是,之後無比漫長的半個多小時裡,她被迫在燈紅酒綠的清吧裡,聽起了一場十分硬核的航天系統工程大科普課程——
講到興奮的地方,夏鳶蝶甚至已經是漢英雙語輸出了。
就半個小時,聽得喬春樹頭昏眼花,彷彿夢迴地獄高三。
還得是頭一天晚上熬了半個通宵看小說結果第二天第一節早課就是如聞天書的變態物理電磁學。
——在酒吧裡、聽航天課。誰敢信呢。
半小時後。
夏鳶蝶已經從北斗衛星講到了載人航天,喬春樹也已經惡向膽邊生思考是撞暈自己還是撞暈小蝴蝶的時候,救她於水火的手機終於響了起來。
喬春樹—頓,猜到什麼,她扭頭看向酒吧門口。
一道清拔修挺的身影停在下來樓梯口幾米外的位置。準確說,他是被人攔停的。
那人身量很高,在酒吧昏昧裡也突出得很,此刻正漠然垂睨着身前的人,神色厭倦裡透着冷感。他似乎是從差旅中途直接來的,還一身傳統英式的商務正裝,與整個酒吧格格不入地反差着,卻又詭異得更釣人。
筆挺的西裝外套倒是脫了下來,這會兒被他隨意地拎在手中。
於是修出凌厲肩背線的白襯衫束入筆直西褲,燈火濾出的光影間,勁瘦腰身到那雙長腿的弧線就更是足夠鄰座三個姐妹湊在—起瘋狂互捶了。
喬春樹在心底感慨地嘖嘖了聲。
一
就從樓梯到酒吧內圈,十幾米的路,被搭了五次訕。
大少爺的禍水功夫不減當年。
遊烈此刻正抑着躁意。
這間酒吧是個環形結構,雖然是清吧,但燈光依然調得昏暗暖昧,又有環形的視覺遮蔽,想要找人難度偏高。
偏偏這間清吧今晚又以女生居多,憑他這張臉,寸步難行。
喬春樹終於接起電話的時候,遊大少爺已經有要買酒吧趕人的衝動了。
“走反了烈哥,”喬春樹在電話那頭幸災樂禍,“另一邊,進門九點鐘方向。”
在遊烈冷聲前一秒。
喬春樹:“快過來吧,你老婆今晚要瘋。“
…-……-
就—秒。
遊烈那出差視察加班加點只爲能提前一天回來,結果打了半天狐狸手機關機無人接聽,找遍了他家和她家也沒見到人影,酒吧街裡進不來車,跑了半路還被搭訕了三百回的惱火——
就在那一句“你老婆”裡。
倏。
全消了。
遊烈回過身,順着喬春樹電話裡說的方向看過去。
卡座裡,一隻小狐狸只露着半個毛腦袋的背影。
......難怪沒看到。
眉眼間那點凌冽霜色褪去,遊烈邁開長腿,朝那邊走,扣在耳旁的手機也被指骨抵着從身側拿下。
遊烈走過去,在喬春樹擰巴着脖子,用眼神手勢瘋狂而無聲的示意下,他停住長腿,在兩人靠背的卡座裡坐了下來。
狐狸帶着點困又滔滔不絕地講着什麼的聲音從身後溜入耳中。他聽了幾秒,眼尾曳着點笑垂低。
“哎,小蝴蝶,問你件事唄。”喬春樹終於可以打斷了。
“嗯?“
課講困了的狐狸茫然仰眸。
“你當初,爲什麼—定要和遊烈分手啊?“
相接的卡座後。
遊烈低垂下的眼睫驀地—顫,擡眸。
酒吧裡的音樂中,身後安靜了很久。
“因爲我不想他變成........像我那樣。”狐狸終於很低很低地出聲。
“那幾個月,我明明知道他很辛苦,但我只是一直裝沒看見吧,我好自私的,喬喬.......你不知道,那天凌晨我推門出去,看見他站在走廊上,穿得很少,一個人抽菸....洛杉磯那時候只有十度,他手指節都凍得發紅,旁邊落着好幾根菸頭.…..…喬喬,我這裡....."
女孩擡手,抵着發悶的心口,聲音顫着:“我這裡疼得要難受死了。”
卡座後,遊烈垂在身·側的指骨驀地—慄。
他幾乎忍不住要起身。
只是也恰在那一秒,他獨坐的卡座裡有女生走近,笑臉明媚地就要張口。
遊烈冷然垂眸,左手擡起往桌上—叩。
無名指上的戒指泛起的銀光晃了下。
對方—梗,二話沒說,扭頭走了。
遊烈垂壓在桌沿的指骨緩慢攥起,而身後,喝醉的狐狸仍是輕得夢囈似的斷續着聲。
......我小時候在山裡住着,吃過很多苦,我一點都沒覺得那一年過得不好,跟他在一起就很好了.....可是那天看見他,我突然覺得好苦啊喬喬.……遊烈他不該是那個樣子的,他不能那樣......那天我一直在想,如果沒有遇到我,他的人生是不是截然不同的、一點塵土都不會沾上的另一條路,那樣的他是不是要好過很多很多.....…"
“如果是那樣,那我想,他這輩子永遠都沒有認識過我就最好了....."
不知道是聽到哪—刻,遊烈終歸是再忍不下去了。
他霍然起身,踏出卡座,繞過矮桌,一直走到垂着腦袋蔫蔫欲睡的完全喝醉了的小狐狸面前。
夏鳶蝶昏沉的視線裡,慢慢出現一雙很長的,撐得西裝褲線也垂直銳利的腿。
“你看,”醉透了的狐狸笑起來,指着它朝喬春樹仰頭,“像不像,仙鶴!”
喬春樹不忍卒視,剛要說話。
小狐狸伸出去的細白的爪子就被人握住了。
遊烈拉下她的手,順勢在她身前折膝蹲下。他身後掃過或是路過的那些視線帶着驚豔或古怪,遊烈像完全不曾在意,他只是低着頭,耐心地將女孩踢得半掉的高跟涼鞋提上,然後又被踢掉,遊烈再次提上——
白淨的腳丫再次試圖踢掉時,被遊烈輕握住了足踝,他不動聲色地給她繫緊涼鞋的細帶。然後遊烈扶着膝,仰挑起漆深的眸:“狐狸,回家了。”
夏鳶蝶早在被他攥住手時就茫然地落下視線,還努力從旁邊歪下頭,像是要看蹲在腿前的是什麼人。
於是此刻猝不及防地撞進他深海似的眼底。皇鳶蝶怔了下。
遊烈沒指望喝得暈暈乎乎,可能已經不記得自己今年多少歲的小狐狸能給他什麼迴應,所以說完
後,他就支膝起身。
侍應生正將遊烈的信用卡和賬單一併送過來。
他在隔壁落座時E經招人過來,結了這桌的賬。
信用卡被遊烈隨手放回外套裡,然後他將衣服蓋披在了夏鳶蝶的身上。
趁着女孩還仰着他的面孔發懵,遊烈俯身,將人從卡座裡打橫抱起。
”喬小姐,今天麻煩你照顧她了,謝謝。”遊烈抱着夏鳶蝶出了卡座,” 司機會在街外停車場等
你,我先送她回家了。”
遊烈說完,朝喬春樹淡-點頭,抱着夏鳶蝶轉身朝外走。
從酒吧迴游烈家的路程有些長。
司機又被遊烈特意囑咐過了,要繞紅綠燈最少的那條導航路線,儘量開得平穩,免得喝醉了的小
狐狸再被折騰着一路起停,弄得她難受。
於是等到家,已經是-個多小時後的事情了。
仍是遊烈將人抱下了車,沒許司機搭手,中間從車裡出來時略微晃了下,就將睡着的小狐狸晃醒
了。
夏鳶蝶迷濛地睜了睜眼,只看得清遊烈家地下停車場裡,那亮得晃眼的燈光。
狐狸哼唧了聲,下意識地往遊烈懷裡埋了埋腦袋,想躲開這刺眼的光線。然後她察覺什麼,一懵,仰臉。
“遊烈?“
遊烈一路抱着人,進了入戶電梯,聽見聲音時他微垂下眸,眼底情緒深抑地望她。
見他不說話,夏鳶蝶有些不確定了:“我是做夢,還是...."
“門卡在我口袋裡。”
打開的梯門前,遊烈說完,抱着她邁入電梯裡。
夏鳶蝶怔了下,下意識想去摸遊烈的衣服,然後手就隔着薄薄的襯衫,在他腰側的人魚線上蹭了過去。
遊烈—停,有些好笑地低頭看僵住的小狐狸:“外套在你身上。”
”...哦。”
狐狸羞愧難當,低着頭從身上大了一整圈的西裝外套裡摸出卡夾,抽了門卡,刷在電梯感應區,然後按下樓層。
等電梯徐緩上升,夏鳶蝶才慢半拍地反應過來:“我醒了,你放我下去吧。”
“醒了?“
“嗯。”
“現在是幾點?”
“?“
“我是什麼時候、從哪裡把你帶走的?”"......? ”
“你確定你醒了?“
"......"
被酒精麻掉思維神經的狐狸沮喪地蔫了回去。
她放棄掙扎,靠在遊烈懷裡。正好她這會兒其實有些暈乎乎,天旋地轉的,剛剛說可以自己走屬於本能逞強。
然後狐狸就被抱出了電梯,一路一直帶到了家門內的玄關裡。
進門後,夏鳶蝶被遊烈放在玄關的長條皮凳上,他到旁邊黑鎢金屬櫃裡取了拖鞋,換上,又拿出來她的那雙,拎到了夏鳶蝶面前。
如酒吧裡—樣折膝,遊烈去解她那雙高跟涼鞋的繫帶。
夏鳶蝶難得一動不動,就安安靜靜地扶着皮凳邊緣,垂着眸子望着遊烈寬闊的肩線,薄垂的碎髮,還有好看的清雋冷峻的臉。
酒精似乎會放大心底的想法。
有些能被理智剋制的情緒,都會在這個時候,難以控制地涌現出來。
譬如此刻。
夏鳶蝶輕而緩慢地眨了下眼睫。
她就剋制不住地想起,昨天喬春樹和她說起的那些玩笑的話。
[要我是遊烈,前女友都變成這樣的大美人了,那高低不得把人弄回來,濃情蜜意地騙─段時間,等時機到了,再把人狠狠甩了——以報當年之仇!]
遊烈他......
他真的會是,這樣想的嗎?
[比起我的人生,比起事業,家庭,婚姻,生活.......你會排在許多東西后面。你教會我的,愛只是個消遣,愚者才爲它放棄一切。]
[我愛你,夏鳶蝶。]
[我會一直和你在一起,但我們不會有結局。就像你說的,你總會拋棄我,我也總會有膩了你的一天。]
[等到那一天,我們就此兩清。]
那—天,就在這個房子裡,他說的話還猶在耳邊。
夏鳶蝶有點難過地闔了闔眼。
可是怎麼辦。
纔過去多久而已,她好像就已經開始捨不得了。
只要一想到他還會和她分開,總有一天他還是會消失在她的世界裡,她就很難過,難過得快要變得卑劣起來。
屈膝蹲地的遊烈剛給夏鳶蝶換好了兩隻拖鞋,就聽見身前,隱約像是一聲抑低的,很輕的抽氣
聲。
遊烈停了下,漆眸—擡:“狐狸?“
低着頭的女孩就仰起臉。
她細白的眼瞼果然沁上了細膩的嫣紅,像是要哭一樣,眼眸也溼漉清透,只是望着他的那一兩秒裡,狐狸眼尾垂翹,卻忽然笑了起來。
“遊烈,”她張開胳膊,忽然撲向他,“我好喜歡你啊。“
"——”
遊烈原本伸手要接,只是聞言就兀地—愣,讓狐狸撲得差點跌到後面去。
等回神,他倉促垂了眼,面上竟有—瞬間從未在他身上出現過的無措又狼狽的情緒。只可惜稍縱即逝。
撲進他懷裡的夏鳶蝶也沒能看到。
帶着莫名的躁意,遊烈指骨微顫地抱着懷裡的女孩,做了個負重蹲起,他面不改色地朝玄關外走去。
他懷裡的女孩卻埋在他頸側,固執又小聲地重複:“我好喜歡你啊遊烈。”
"...你今晚是把自己泡在酒缸裡醃過了嗎,小狐狸。”遊烈啞聲無奈地責她。
“真的,”女孩沒擡頭,聲音從他頸側傳來,聽着也悶悶的,“你不要不相信我。”
遊烈覺着大概是心口離她呼吸太近,聽她一句兩句,裡面就快要軟作泥濘了。他低嘆了聲:“我信。”
狐狸立刻得寸進尺地仰頭。
“那你抱我去沙發上,我們拉上窗簾看星星,好不好?“"...?“
遊烈終於還是沒能拗過喝醉了的夏鳶蝶,依言把她抱去沙發上,拉上窗簾,然後打開了大客廳裡的星空投影。
這是遊烈家裡單獨作的一處特殊設計,整體類似於Helena科技那場餐酒會的全場投影效果,夏鳶蝶也是在週末發現的。
關上客廳的燈後,整個大平層的偌大空區都被投影燈覆蓋,變成了一片深藍到黑色的宇宙星海,或遠或近的星辰或星礫漂浮着,從牆上,從天花板,從他們身旁緩慢地掠過,美得讓人沉淪。
夏鳶蝶拍了拍身旁的位置:“坐。”
遊烈頓了下,今晚的夏鳶蝶十分奇怪,眼睛深處好像藏着什麼埋得很深的,難過又兇的情緒,總之和平常很不—樣。
但他還是依言,在沙發上坐下來:“你還想———”
沒來得及說完。
就被身旁前一秒還乖巧蟄伏的狐狸搞了個突然襲擊。
她幾乎是撲上來,想將遊烈壓到沙發裡,親他一個措手不及。
是親了。
也確實措手不及了。
可惜舉整隻狐狸之力,也沒擰過遊烈的腰力——他幾乎沒費勁就托住了她,完全沒有她預想中向後倒到沙發裡的場面。
夏鳶蝶有點茫然了。
然後被遊烈按捺着,捏着她後頸拎起來點:“小蝴蝶,”他聲音啞,眼眸也漆得不見光也不見底,“你到底想幹什麼。”
一顆很大的星球投影在他身後掠過,黑黝黝的,像是他的眼底,能將她整隻吞進去,什麼都不留下。
狐狸卻無所畏懼地挺了挺胸,還擡起手,她用細白的指尖配合烏黑勾人的眼瞳,一點點將遊烈按下去。
直到叫他屈服地順着她後仰在沙發上。
夏鳶蝶見遊烈擡手,捲起半截襯衫的腕骨遮闔了眼,他聲音啞得難抵:“就算我再想弄你,也不會在你喝醉以後趁人之危。”
"?"
狐狸在慢慢紅透的臉頰上繃起表情。
她扣着他俯下身,還拽下他手腕,對着那雙殿黑得像要將她扯碎吞沒的眼,勇得厲害極了:“是我在趁人之危。”
“蝴蝶,”遊烈任她握着手腕,一動未動,只深長的眼瞼微微緊起,“你現在是仗着喝醉了,要跟我撒野嗎?”
“嗯!”夏鳶蝶答得不假思索。
遊烈薄脣輕扯了下,眼神裡一根無形的弦崩斷了似的。
他反手扣住坐在他腰上的女孩的手腕,然後撩過她髮尾,一直穿過她長髮,扣住了女孩的後頸。修長凌厲的指骨屈起,故意而澀氣地捏了捏她頸:“好,那你說出口,我就讓你趁。”
狐狸大腦短暫地短路了下:“說出口什麼?”
“說清楚,你要做什麼。”遊烈低啞着聲,慢條斯理,他從下而上仰視着她,卻像某種壓迫感近室息的臨睨,“不許模糊,說到哪裡,我就許你做到哪裡。”
換—個時刻,夏鳶蝶早該慫了。
但今晚不知道是酒精放大了情緒,還是情緒刺激了酒精。
他襯衫的紋理豎直而沁涼,涼意下又是灼炙,她的指尖扣着他肩膀,順着她的聲音和紋理滑下,她清透烏黑的眼底像是在積蓄—場能夠淹沒整片宇宙的雨。
星礫在她身後的天花板上緩慢掠行。
“遊烈。”
夏鳶蝶擡起手腕,按住了一顆順着投影落到他身側的小行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行星透着灼她掌心的炙度。
她驚得眼神微顫,卻又固執地抵住:“我想和你做。”
遊烈覺得狐狸應該是瘋了。
他也快要被她逼瘋了。
於是扣住她纖細的後頸的指骨下意識地收緊,遊烈喉結深滾,聲音啞得低無可低:“說完。”他眼底那絲蠱人沉淪的情緒終於釋放禁制:“一個字都不許落下。”
狐狸眼底的赧然終於連醉意都攔不住。
母語羞恥難以克服。
紅透了臉頰的狐狸低聲換了一個英文詞組。
在那個代表愛意的單詞出口,亮藍色的星礫投影掠過她眼眸,遊烈擡手將人近兇狠地扣下,那個吻,第一次,讓夏鳶蝶記起了加州洛杉磯公寓裡那個讓她顫慄的離別的夜。
無限輪轉的行星投影在整個平層裡遊蕩,彷彿這裡真的變成了那條無垠也無盡的最神秘的宇宙盡頭。
在那片星系的最深處,兩顆行星軌道交疊,對撞,星礫碎做星光,沒入漆黑宇宙。而那只是偌大星系的—角。毀滅與重生在無數個角落裡重複。
一
夏鳶蝶後來想,遊烈說得對。酒精確實能使人遲鈍。
她在他低沉的呼吸裡看了一夜的行星投影,它們在她身旁起落,閃爍,斑駁,宇宙裡的夜色漫長
到無以復加。
狐狸從來沒有這樣睏乏,卻又捨不得放開他。
“我好喜歡你啊,遊烈。”
她輕聲重複這句話。
於是身邊星星跌宕,像被宇宙裡—場無邊的星河裡的洪潮挾裹沖刷。
最後暫停了投影的還是遊烈。
那片遊蕩的星系在客廳裡靜止。
明明醉意褪去,酒精也早該消解了,但狐狸今晚的“醉”好像不曾醒過,瘋得很是徹底。遊烈皺着眉,把女孩抱在懷裡,扣着她頸後迫她垂眸。
“所以,不是因爲離職,也不是因爲喝醉,”他低聲問,“是因爲什麼,狐狸。”"....…"
“說話。”
..."
夏鳶蝶的長髮垂下,像烏黑的溪流淌過落梅的白雪,極致的色差惹遊烈眼底都漆晦如墨。他忽擡手,握她後頸扣她更近,換來她—下輕慄。
“說話,狐狸。”遊烈啞聲重複。
於是夏鳶蝶終於在他耳旁顫聲開口。
“就算以後有一天,你不想和我在一起了。”她掐他肩膀,指尖快陷入他緊繃的肌理。
烏黑清透的眼睛裡蓄起的淚,砸在他覆了一層薄汗的頸上,一詞一句:“不許,和別的女人,在這裡。”
他的這片星海,她自私而卑劣地希望,只屬於她自己。
長而沉默的寂靜。
在夏鳶蝶幾乎開始難過,他好像連這點要求都不打算答應她的時候,落地燈T猝不及防地在沙發旁亮起。
"!”
狐狸驚慄,幾乎要從沙發上躍起,卻被他狠狠扣了回去。
她來不及起的悶哼被他吞下。
遊烈近乎兇狠地,攥住了她的手腕。
隔着那塊紅色腕錶酪得彼此都生疼,遊烈卻沒鬆力,然後將她纖細的五指抵在他心口位置的藍色蝴蝶上。
細膩肌理出微微凸起的紋身針痕,讓夏鳶蝶掌心驀地─慄。她顫慄着垂落眼睫——
藉着落地燈柔和的光,一隻瑩亮的藍色蝴蝶,栩栩如生地停駐在他心口。他的胸膛裡心臟震動,
連帶着那隻蝴蝶彷彿振翅,要從她細白的指間掙脫出來,飛舞進她身後頭頂的漫天星海中。
遊烈攥着她的手腕驀地加力。
夏鳶蝶慄然仰眸。
“夏鳶蝶。”
她聽見他沉啞至極的聲線如鑿刻入她骨髓——
“是不是要我把心剖給你,你才肯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