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催馬來在陣頭上,那旁來了送死的郎,寶刀一舉紅光放,無知匹夫喪疆場!”
李伴峰哼着《定軍山》,一路上了山,去找姚老報喜。
之前他還想着,破了喪門陣的事情,是不是先告訴邱志恆,但轉念一琢磨,這事先別散出去,沒準這是誘捕喪門星的好機會,所以他決定先把這事告訴姚老。
老遠望去,姚老頭戴三叉紫金冠,身披紅錦百花袍,腳踏藕絲步雲履,手執三尖兩刃刀,背後插着四面靠旗,威風凜凜站在院子裡。
就欣賞他這氣場。
老遠聽見腳步聲,姚老笑道:“小邱,你來了?”
李伴峰笑了笑,這老傢伙總是這麼詼諧。
還別說,他身上這身紅袍,配上這一口紅鬍子,再加上背後四面旗子,迎風這麼一吹還真有氣勢。
等等。
鬍子什麼時候變成紅的了?
李伴峰加緊腳步往院子裡跑。
姚老又道:“不是小邱麼?是余男那丫頭?”
這不是詼諧。
他是真看不見了。
李伴峰上前道:“姚老,這是怎麼了?”
姚老滿身血污。
院裡屋裡,一片狼藉。
“李七呀,是你小子來了!”姚老呵呵笑了笑,“我沒怎麼,剛纔遇見個毛賊,不知死活撞進我門裡,讓我把他給砍了。”
姚老一隻手攥着長刀,另一隻手提着一顆人頭。
這是喪門星的人頭?
李伴峰沒管這個,他想先扶着姚老坐下,姚老擺擺手道:
“不坐了,坐下了,就站不起來了,李七呀,你來早了,再來晚些,我這副狼狽模樣,也不會讓伱看見。”
他說話有些吃力。
“你說這個做什麼,先找地方坐下。”
“不能坐,我得站着,得站着,”姚老抓住了李伴峰的手腕,他站的很艱難,但他一直站着,“狼狽一些也無妨,被你看見就看見了,在世的人當中,我從不結交朋友,但你還真算我一個朋友,
你還記得我爲什麼不結交朋友麼?”
“記得,”李伴峰趕緊找膠布,幫姚老止血,“你說有一個朋友是八歲那年交的,他把你的糖人搶走了,給吃了。”
姚老點頭笑道:“對,這王八羔子是我發小,名叫潘德海,
他嘴皮子厲害,從小就知道耍嘴皮子騙我,我不知道被他騙走過多少好東西,等我想明白以後,他說的話,我全都當放屁聽了。”
李伴峰一驚:“潘德海是你發小?”
姚老笑道:“所以我跟你說過,這老狗不是東西!”
李伴峰找到了膠布,貼住了傷口,血沒止住,李伴峰又去找藥膏。
姚老喊道:“別瞎忙活了,你還能比我更懂藥性嗎?我不成了,
你就記得我八歲這事麼?”
李伴峰找來了傷藥,一邊抹藥,一邊迴應:“我還記得你說過十八歲的事情,一個朋友是十八歲那年交的,他把你媳婦搶走了,給睡了。”
姚老笑道:“我出身將門,十三從軍,十五立功升了校尉,十八歲立功當了個雜號將軍,
睿親王看得起我,把女兒嫁給了我,我這個高興啊,我能娶郡主了,
新婚當晚,我喝啊,一局接一局的喝,我有個朋友叫林德興,太師的兒子,這個王八羔子就陪着我喝,一局接一局的陪,
等我喝醉了,他特麼替我洞房去了,他……”
說到這,姚老的手顫抖了片刻,轉而嘆道:“要說這事,不怪郡主,她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新婚夜不挑蓋頭,我都不知道她長什麼樣,
她也不認識我,就這麼糊里糊塗被林德興這王八給睡了!”
李伴峰問道:“太師的兒子,做出這種事,就沒人管麼?”
姚老苦笑一聲:“要是把事情捅出去,林德興當遭千刀萬剮,
可事情沒被捅出去,親王不准我捅出去,林太師求我不要捅出去,我自己也不想捅出去,
可我這日子沒法過了,我活不起了,
我不想看到郡主,我到皇帝面前請命,我打仗去,
到了戰場上,我還是爲這事難受,帶兵心不在焉,打一仗,敗一仗,將位也被人奪了,
奪了就奪了,我帶不了兵,但我還能幹點別的,我可以帶着伙伕做飯,我還可以給軍士們釀酒,
我一邊釀酒,一邊喝酒,酒是好東西呀,漲修爲,漲膽色,滅愁苦,還能治病!
我不是說笑話,我釀的好酒真能治病,軍中多少將士的性命,被我的藥酒給救回來了!
我就這麼在軍中待了幾十年,別人把我會打仗的事情都忘了,都以爲我是個醫官,
其實兵法我都沒忘,武藝我也沒丟,真到打仗的時候,我也能給將官們出出主意,可惜沒人願意聽我的,
一晃到了八十歲,我還在軍營裡混日子,這輩子也就這麼過去了,
那次遇到了一場大仗,戰前衆將議事,我忍不住出了個主意,說當晚率兵夜襲敵營,敵軍肯定沒有防備,定能大獲全勝,
別人都笑話我,說八十歲一個老郎中,滿口沒牙,在這胡吹,不怕風大閃了舌頭,
元帥沒笑話我,她給了我兩千兵,當晚讓我帶兵去了。”
李伴峰一邊上藥,一邊問道:“這位元帥是誰?”
“名將趙驍婉。”
咣噹!
藥壺掉在了地上,李伴峰趕緊俯身去撿。
姚老接着說道:“趙驍婉是真正會打仗的名將,和那些徒有虛名的人是兩回事,
她有眼光,我也爭氣,當天晚上,我燒了敵軍營盤,砍了敵軍主將,得勝回營,他讓我在她手下做將軍,
八十了,你知道麼,我八十歲了,又做上了將軍,
盔甲壞了,我自己一針一針給縫上,
大刀鏽了,我自己一下一下給磨亮,
當年的戰馬早就沒了,可馬鞍子還在,收拾收拾還能用。
跟着元帥趙驍婉,我先當副將,再當先鋒,一仗接一仗的打,我在趙將軍手底下就沒敗過,
我這個人又活過來了,我覺得我十八歲那年死了,到了八十歲又活過來了!
可你知道後來出了什麼事麼?”
李伴峰道:“你說過,還有一個朋友是八十歲那年交的,他從你這,把能搶走的都搶走了。”
姚老嘆道:“我交了叢士祥這個王八羔子當朋友!” 叢士祥,李伴峰在史書裡見過,當時的橫波將軍。
提起這人,姚老咬牙切齒:“這個王八羔子挑唆我,說元帥信不過我,說以後打仗的事情再也不會找我,以後還讓我當醫官,
當時有幾場仗,元帥確實沒叫我去打,巡營放哨的雜事倒讓我做了不少,我信了叢士祥的鬼話,賭氣要去守苦藥關,誰勸我也不聽,
我是真不知道當時的狀況,我不知道這羣王八羔子,想對元帥下黑手,
元帥不派我去打仗,是因爲除了我,軍中已經沒有能信得過的人了,
可我執意要去苦藥關,元帥也答應了,剛到苦藥關沒多久,我就收到了消息,元帥被這幫雜種養的給,給……”
姚老頓了頓,嘆道:“要是我還在軍中,這羣王八羔子不會得手,可想這些還有什麼用,
我死守苦藥關,不管誰來,我都把他們打回去,可這又能有什麼用?
活着我在這守着,死了我也在這守着,我把這當成家了,可這還能有什麼用,
我什麼都沒有了,八歲,十八歲,八十歲,我一直被朋友坑害,從那以後,我再也不交朋友,
等我忘了自己多少歲,不巧又遇到了你,
你說要和我做生意,我不想搭理你,可你性情確實和我投契,
關鍵是,我知道我們元帥在你身邊。”
咣噹!
藥壺又掉在了地上,李伴峰趕緊彎腰撿起來。
姚老笑了笑:“我們元帥去了馮記雜貨鋪,我聽過她唱曲,可我不敢見她,
後來我知道她跟你走了,我知道你人品不錯,你救過秦胖子,幫過余男,拾掇了耿家那羣惡徒,是個明善惡重情義的好孩子,
可我還是放心不下,我讓葫蘆去替我看看元帥,
等她回來之後,卻什麼都不肯跟我說,這丫頭也一心一意跟了你,
跟了你也好,你頂得住潘德海,救下了海吃嶺,這樣的好漢,我信得過,元帥跟着你,我放心得下。”
李伴峰攥着藥壺,沒掉下來。
姚老知道很多事情,但李伴峰現在不擔心這個。
他擔心的是姚老還能支撐多久。
膠布用完了。
藥膏也用完了。
姚老身上的血還沒止住。
他是藥王。
如果連他都沒辦法,難道這事真沒辦法了?
姚老深吸了一口氣,轉臉衝李伴峰笑道:“兄弟,我聞着味,藥王溝晦氣好像散了,喪門陣,是不是破了?”
李伴峰迴答道:“破了。”
姚老笑了笑:“好兄弟,我欠了你不少情分,這地方的家當,全都歸你了,我有件事情,想求你,我想再見元帥一面。”
能讓他見麼?
姚老站在原地,渾身抖戰,全靠拄着三尖兩刃刀艱難支撐。
他看不見李伴峰,但又好像看着李伴峰。
他等着李伴峰給句話。
李伴峰沉思片刻道:“稍等。”
姚老失去了視力,不知李伴峰去了何處。
等了片刻,他突然聽見了戰鼓聲,熟悉的鼓聲。
鼓聲之中,有士兵行軍,有戰馬嘶鳴,有兵刃和鎧甲彼此碰撞。
李伴峰推開了隨身居的大門,大門正對着姚老。
門裡傳來了娘子的聲音:“姚老將軍,戰況如何?”
姚老攥緊長刀,挺直身子道:
“末將姚信,駐守關口,擊退來寇,寸土未失,
斃敵百餘,陣斬敵將,今將賊首,獻予元帥!”
他想把喪門星的首級舉起來,可他舉不動了。
娘子的聲音再度傳來:“將軍勇武,冠絕三軍,來日出徵,將軍仍爲先鋒。”
“謝元帥!”
兩行血珠,順着姚老的眼眶滑落下來。
他沒了生息。
但他沒倒下。
他攥着長刀依舊站着。
唱機再次放起了那曲《定軍山》。
砰!砰!砰!
洪瑩輕輕用槍柄,合着鼓聲,用力叩打着地面。
這是武人的禮儀。
洪瑩道:“你說得對,他是好將軍,他還活着麼?”
唱機道:“活着,但傷勢太重,睡去了。”
“還能醒來麼?”
唱機沒有作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