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文錢去不了大理去不了匈奴,兩文錢吃不了肘子買不了衣裳,走過路過不要錯過,兩文錢,只要兩文錢!”
“兩…兩文錢…”莫牙動了動脣。
程渲才吆喝幾句,唰唰唰涌上來好幾個人,探着頭指着程渲,“真的只要兩文錢?”
——“就兩文錢。”程渲揚脣一笑。
瞎子有着與生俱來的迷惑性,不過半個時辰,程渲面前已經排起了十幾個人的隊伍,人人手裡攥着兩文錢,莫牙走近聽了聽,都是些測自家兒媳生男生女,家裡母豬這胎產幾個崽子的…
——兩文錢,還想怎樣。
太陽落山,莫牙一枚一枚數着銅板——五十個,五十文錢。
雖是不多,但程渲一句話就能掙兩文錢,再說,也不會有人爲了兩文錢算的卦不準來揍他們。這神婆子有些道行。莫牙把銅板一枚枚放進錢袋,忍不住又多看了幾眼程渲。
莫牙拾起程渲的手搭在自己背上,傲嬌道:“走,莫大夫帶你吃飯去。”
程渲搭上手心,一步一步跟在莫牙身後。莫牙張口道:“程渲,你怎麼知道那婆子兒媳這一胎是個丫頭?還有那人家裡的母豬會生五個崽子?如果我沒猜錯,你唬人呢。”
見程渲不做聲,莫牙繼續道:“我再來猜猜。如果婆子兒媳生的是個丫頭,她只當你算的準,若要是個兒子…她歡天喜地更加顧不得來找你麻煩。豬崽子麼?誰會真爲幾個豬崽子砸了你的卦攤?哈哈哈哈哈…”
——“我餓了,你走快些。”程渲也懶得多搭理莫牙。
莫牙撇了撇嘴,“去吃海瓜子怎麼樣?”岳陽瀕臨大海,每日漁民都會送來新鮮的海產,莫牙會垂釣,卻不會捕貝,整日嗅着岳陽的海風也是有些饞。
——“你高興就好。”程渲做了個不置可否的表情。
拐過長街往海邊的夜攤走去,莫牙忽然停下了步子——他看見了一片燒成廢墟的焦土,撲面而來的焦糊味讓他忍不住乾咳了幾聲。
就算已經燒成這樣,莫牙還是可以看出廢墟昔日的富麗恢弘,殘落的柱子粗過了生長百年的銀杏樹幹,摔成幾截的匾額隱隱還閃着金漆的光澤,就連窗框上都雕刻着精美的花紋,莫牙晃盪了大半個岳陽,就算是郡府的匾額也不過纔是紅漆而已。
莫牙朝廢墟又走近了幾步,難道,這就是遭了大火的…司天監摘星樓。
——“程渲。”莫牙吸了吸鼻子,“你聞到了麼?燒的這麼幹淨,是你提過的摘星樓?”
“是。”程渲輕聲道,“岳陽百年未遇的大火,就是你眼前看到的這裡。”
“真是慘。”莫牙皺着眉頭,“燒成這麼樣子,裡面的人該是都死了吧?”
“該是都死了吧。”夜色掩住了程渲眼睛裡抑制不住的悲色,“那天摘星樓裡大大小小有三十七人,燒死的燒死,跳海的跳海…就莫大夫眼前所見,會有活口麼?”
——“絕不可能。”莫牙肯定道,“看這架勢,火勢一定兇猛異常,除非有通天遁地之術,不然怎麼活?”莫牙想了想道,“可是我有些不明白…”
——“你說。”
莫牙看向廢墟邊的海岸,“摘星樓就建在海邊,漁民聚集,燃起大火併不難救,怎麼會燒的這麼慘烈?”
“因爲。”程渲低下頭,“那天,是岳陽城一年一度的大集,夜市可以熱鬧到子夜,百姓都在長街逛集,救火的人趕來的時候…火勢沖天已經救無可救…”
夜風劃耳刮過,程渲隱隱聽見那夜耳邊嘶裂痛苦的叫喊——“着火了!着火了!!!救命,救命…”
那夜,程渲在摘星樓的觀星臺,那夜,五哥和她說好,陪母妃用完晚膳就會來找自己。也是那一夜,摘星樓忽然燃起了熊熊的神秘烈火,映紅了半個岳陽城。
程渲看不見,她只聽得見嘈雜絕望的腳步聲,火勢從樓下而起,聽衝上來找自己的貼身婢女芋兒說,摘星樓的進出入口都被人封住,已經沒了逃生的路。
——大火,不是偶然,是被人蓄意…縱起。
*被焚燒的腥糊氣味離觀星臺的主僕二人越來越近,痛不欲生的哀嚎也越來越低…烈火吞噬着一個又一個鮮活的生命,離自己越來越近。
芋兒翻出寒玉衣——五皇子穆陵搜尋半載爲自己主人制成的寒玉衣,每一顆都是焚燒難毀的珍貴寒玉,更是用兩塊極品羊脂護住了身體的要害心口。
寒玉衣可以抵禦烈火,芋兒也知道。芋兒要給程渲穿上寒玉衣,這個忠誠的婢女再一次對自己服侍的主人敬佩得五體投地——她算出了這場大火,寒玉衣一定可以保護自己的主人。
——“逃不掉的。”程渲低聲喊住了芋兒,“殷商紂王也有一件同樣的寒玉衣,武王伐紂,皇宮燃起大火,紂王穿着寒玉衣一樣被烈火燒死…芋兒,沒用的。”
芋兒哭泣着還是想堅持給程渲穿着,就算寒玉衣抵禦不了烈火,總還可以給自己的主人減輕些痛楚吧。
——“芋兒死也不甘,到底是誰要燒死我們?”芋兒哀聲嚎哭着。
“那個人…”程渲失明的眼睛彷彿也看見了越來越逼近自己的烈火,“要燒死的,只是我。”
芋兒忽的想起什麼,她搬起有自己一半重量的楠木椅凳,艱難的挪到了觀星臺高高的窗邊,芋兒爬上凳子,彎下了瘦削的背,“小姐不能死,小姐,爬上奴婢的背,這裡有個窗戶,翻出去跳下海,總還有一條活路吧。”
摘星樓有數十丈之高,芋兒也知道從這麼高的地方跳下海也是九死一生,潮汛就要來臨,誰知道會被捲去哪裡。
但這個單純的婢女只知道——那人越是要自己的主人死,自己就決不能讓他如意。
程渲已經萬念俱灰,她一度想過就這樣被燒成灰燼也好,天機泄露太多,總是會大禍臨頭,老天奪去自己的眼睛還不夠,這條命,也要收回去。
誰讓自己…程渲溼了眼眶,用鎏龜骨算出了最重要的卦象…還把那個卦象…告訴了…那個人。
——五哥。程渲皓齒深深咬進了脣尖,殷紅的鮮血大顆大顆的滲了出來,你爲什麼要我死。
程渲不甘心,死到臨頭的那一刻,她忽然燃起了求生了*,她不能就這樣死去,決不能。她要當面去質問穆陵,爲什麼要她死。
——“小姐,快,快啊。”芋兒乞求的喊着,“奴婢幫您逃出去。”
程渲摸索着按住了芋兒瘦弱的脊背,攀着椅凳慢慢的爬了上去。
——“我們一起走。”程渲伸手夠着還差半臂的窗沿,“一起走。”
芋兒拼盡力氣直起背,撫着程渲的腰身奮力向上伸去,“小姐一定不會死。”
程渲搭住了窗沿,芋兒託舉起主人的腳底,程渲拼出吃奶的力氣終於翻了上去,她聽見了滾滾的海浪翻滾聲,像極了鬼魅的嘶喊。
程渲朝芋兒伸出手,“上來,我們一起走。”
程渲沒有看見,芋兒的衣角已經被烈火點燃,這個平日裡寡言膽小的丫頭對程渲擠出笑來,“芋兒歇一會兒,就走…”
芋兒想起了什麼,拾起手邊落在地上的寒玉衣,程渲聽見了寒玉衣玉石碰撞的清脆聲音,她知道芋兒正在穿上那件寒玉衣,她知道芋兒是走不了的…
——“芋兒,芋兒…”
每一塊寒玉都比冰塊還要冷,芋兒穿上它,真的不再感覺得到被烈火焚燒的痛苦,她明明已經被烈火包圍,可週身還是像在冰窟寒潭裡一樣。
芋兒覺得主人一定騙了自己,穿上這件寒玉衣,真的不會被燒死。
——“芋兒…”
程渲大哭了出來,自己一定不能死,決不能死。
常人定是不敢跳下幾十丈高的摘星樓,但程渲不同,她看不見,她沒有高處向下看的恐懼,她不再聽見耳邊鬼魅催命一樣的喊聲,她只聽見了一個聲音,自己心底的聲音——她要活下去。
烈火越燒越高,窗沿發出咯吱咯吱就要燒裂的聲響,程渲不再猶豫,鬆手跳進了滾滾的大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