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陵冷冷瞥去,“本宮就是當朝太子,不大大方方去見賢皇叔,難道還要見血麼?”
首領看着穆陵的臉,忽然大悟,狠拍着馬背道:“屬下蠢笨,殿下就是殿下,當然可以光明正大進皇陵…”
穆陵不再多說,“駕”一聲夾緊馬肚,藉着暮色的掩護,朝皇陵馳騁而去,不再有半點猶豫。
夜色落下,穆瑞緩緩起身走出祖祠,仰頭看着夜空寒星點點,閉目愜意的籲出一口氣。
馬隊的馳騁聲愈來愈近,守陵的衛士好奇的探頭去看,穆陵來過這裡,衛士也認得這位五皇子,見當朝太子一身黑衣,帶着不算多的護衛,衛士面面相覷也沒有太多詫異。
——“殿下。”守陵衛士恭敬跪地,“您怎麼來了?”
穆陵輕擡手背,冷峻道:“朝中有些急事,父皇讓本宮面見賢皇叔。皇叔在祖祠裡麼?”
“在。”衛士點頭,“王爺昨天就到了,殿下,外頭風大,趕緊進去吧。”
穆陵沒有應聲,跳下汗血繞着手裡的馬繮,一舉一動自若得好像他根本沒有被誰奪去身份。衛士接過穆陵的馬繮,畢恭畢敬的把他迎進裡間。
——“王爺。”
穆瑞悠悠睜眼,神色慵懶。
衛士單膝跪地,“啓稟王爺,太子,太子殿下來了。”
——“太子!?”穆瑞微微怔住,隨即恢復王者的自若,眉間露出喜意,撣了撣袍服,道,“快請太子進來,其餘人等,都退下。”
——“屬下遵命。”
穆陵來見自己…穆瑞寬慰頷首,暗歎穆陵行事的謹慎,御花園那夜,自己一股腦都和他說出,要他當時就接受自己,實在太難。但穆瑞知道,他一定會想通,只要細細回憶這些年的點滴,穆陵定是會明白自己的一片苦心,除了身生父親,誰會爲一個人付出這麼多。
——他一定會諒解自己,接受自己。只是…穆瑞沒有想到這一天來的這麼快。
沉穩的腳步聲漸近,穆瑞沒有轉身,他手執剪子整理着祖祠前的草木,露出家常的慈祥背影,不像一位尊貴的親王,只是一個…和藹的父親。
穆陵不動聲色的按住腰間的短劍,悄然滑下掌心,他穩着心緒,竭力讓自己平靜。
——“你來了?”穆瑞一剪子剪下枯枝,擺弄着道,“不過一年沒來,又是雜亂成這樣,正當先祖們看不見麼?”
穆陵半握手心,戒備着對自己閒嘮的穆瑞,“見過…皇叔…”
穆瑞執剪子的手頓了一頓,喉嚨裡發出低低的笑聲,“這裡只有我倆,還叫什麼皇叔?你能來見我,應該已經想通。”
——“不叫皇叔?”穆陵錯愕發聲,“那該叫什麼?”
穆瑞悠然轉身,拂開袍服,露出金線繡成的莽龍,“傻陵兒,叫父王吶。”
穆陵驚退步子,貼在了冰冷的牆上,面色慘白如絹,“…”
——“怎麼穿成這幅樣子?”穆瑞蹙眉看着穆陵的黑衣,“儲君貴軀,怎麼能這樣隨意…”穆瑞眼神上移,忽的定在了穆陵的左臉上,“這…你的臉…誰傷了你的臉!”
入夜眼花,穆瑞有些看不清楚,他大步走近穆陵,探頭細細看着他左臉的疤痕,那疤痕早已經長成,如一隻數寸的蜈蚣攀附在頰面上…距他離開岳陽不過幾日,傷口怎麼會癒合得這樣快?
穆瑞驚看這張臉,是穆陵,確實是穆陵——自己的兒子,穆陵。
穆瑞縱橫朝堂多年,見過太多匪夷所思的景象,那年他請求**祭天求雨,被捆綁在數丈之高的柴火堆上,大火就要燃起時,他也是一臉澄定,面無懼色毫不畏死。而此刻,穆瑞的心忽然快要跳出嗓子眼,撞出自己的胸腔。
——“陵兒?”穆瑞小心發聲,“你…”穆瑞倒吸冷氣,卻沒有驚呼來人,他摸向自己的佩劍,一隻手按住穆陵腰間的短劍,凹目閃出兇色,陰森道,“你,是誰?”
穆陵左臉的刀疤微微抽搐,一聲“父王”讓他心驚,如同一張遮天的巨網,覆在了他的頭頂,“父王?爲什麼…爲什麼要叫你…父王?”
——“你,是誰。”穆瑞低聲又問,“你的臉…你不是宮裡的太子,你到底是誰?”
話語間,穆瑞已經悄悄拔出劍刃貼在了穆陵的頸邊,刀鋒的寒冷讓穆陵剎那回過神,他倒吸涼氣,銳意的眸子冷冷注視着一臉驚恐的穆瑞,那眼神,穆瑞再熟悉不過——每每自己向穆陵母子表示皇叔的關懷,穆陵總是會用這樣的眼神看着自己——沒有感激,只有冷峻。
——“我還記得。”穆陵輕聲道,“少時…皇叔也曾教我們兄弟練過劍,父皇說你們年輕的時候,就屬賢皇叔的劍術最厲害。這樣說起,你倒也算得上是我劍術的啓蒙師父。後來…你見過我的劍術,笑稱自己也不是我的對手…賢皇叔,你拔劍對着我…是自信可以勝過我麼?”
“你…”穆瑞凹陷的眼睛閃出難以置信的神色,哐噹一聲寶劍脫手,脆聲迴響不絕,“不可能,不可能的…你是誰?你是太子?你是我的陵兒?那…宮裡那人,又是誰!?”
穆陵攥住腰間的短劍,劍沒出鞘,輕晃着攤在粗糲的掌心,朝穆瑞遞去,“我初入上林苑狩獵,獵下一隻小鹿,父皇沒有誇獎我,反而去安慰一無所獲的哥哥…我記得,皇叔悄悄拉過我,送給我這把短劍,這是我得到的第一件禮物,雖然我與皇叔你不算親近,但這件禮物我一直收在身邊。皇叔,你看,是不是你送我的短劍。”
穆陵音色低緩,一字一句都要穆瑞清楚聽見,穆瑞哆嗦着接過短劍,匆匆一眼差點癱軟在地,“你是…太子?不可能的…本王不信。你是陵兒,他又是誰?荒謬,本王活到今日,還從沒見過如此荒謬的事…絕不可能!”
——“荒謬?”穆陵咄咄道,“皇叔所指?是雙子皆在人世荒謬,還是…本該死去的那人沒有死荒謬?抑或是…夭折的皇子現身岳陽,悄無聲息換走自己的弟弟…這纔是最最荒謬?”
——“你是陵兒,他又是誰!?”穆瑞失措驚呼,全然忘了自己親王的身份,神情激動得像一個近乎瘋癲崩潰的老人,“他又是誰?”
——“母妃長子,被父皇下令誅殺襁褓中的第五子。”穆陵按住穆瑞顫動不止的肩,“皇叔,經你謀劃達成的一切,你是不記得了嗎?”
“蕭妃長子…”穆瑞凹目閃過當年的畫面——暴雨驚魂夜,事先說好的太醫提着藥匣來複命,藥匣裡,是一個面容青紫,已經沒有氣息的男嬰。男嬰被深埋在早已經挖好的深坑裡,坑深三尺,掩上泥土後又壓上大石,喻義不可超生,不可化作怨靈尋仇…一切,穆瑞都親眼盯着,男嬰必死,必死…怎麼可能還活着。
——除非…穆瑞驚現一個念頭:除非,蕭妃長子一開始就被人換去…用別的死嬰替換…穆瑞想起在自己面前服毒自盡的太醫,還有產婆…自己許以百金收買的幫手,竟成了別人的棋子。
“長子被人換走…他沒有死。”穆陵低低說出,“皇叔一切運籌帷幄,卻沒想到,在這裡被人擺了一道,一騙,就是這麼多年。皇叔洋洋得意,以爲毫無破綻,卻不知道,偷樑換柱的人比你還要高明,那纔是真正的滴水不漏。”
——“是刺墨!”穆瑞猶如一頭髮瘋的獸,慈愛仁厚的臉化作猙獰,“一定是刺墨。”
穆瑞深喘着氣,老邁的身子倚着牆壁,蒼目露出憤怒,忽的怒視穆陵,怒指着他的臉道:“一把短劍…還不足以證明什麼…本王…不信…陵兒…宮裡那人…”穆瑞想起宮裡太子對自己的親近,內心深處涌出傷懷,“你也可以偷走陵兒的短劍…”
穆陵像是早已料到穆瑞會質疑自己,他手背貼脣,馭起馬哨,院子外的汗血揚蹄嘶鳴,掙脫開繮繩,噠噠的小跑進院裡,赤色的鬃毛蹭向主人的頸脖,銅鈴大的眼睛不時看向一臉錯愕的穆瑞。
——“本宮的汗血寶馬。”穆陵輕撫馬鬃,“皇叔,這也是你讓人挑給我的好馬,汗血自小跟着我,比人還要忠誠,人的眼睛可以認錯,感覺可以出錯,但馬有靈性,就像…玉逍遙只有唐曉可以馴服,也只會順從於他一人…”
穆陵挑起劍眉,壓下聲音,“本宮的汗血,從上林苑一路尋我,不離不棄。假的就是假的,賢皇叔,你還分辨不出麼?”
——“汗血…玉逍遙…”穆瑞想起玉逍遙對宮裡那人的親熱順服…原本他以爲,太子念及情意馴養玉逍遙…原來…他就是玉逍遙的主人…玉逍遙…是由自己倚重的門客唐曉馴服,自己就把這匹烈馬賜給他…讓他騎着此馬…去上林苑保護…兒子穆陵…
汗血馬也聽不懂人語,見主人動也不動,撒嬌似的又蹭過頭去,穆陵愛憐的撫摸着汗血受傷的刀口,靜靜等着穆瑞的反應。
——“你…真的是,陵兒?”穆瑞悵然發聲,顫着雙手扶住穆陵的肩膀,“你纔是…太子穆陵?”
“皇叔還是辨不出真假麼?”穆陵反問。
諸多證據一一展現,穆瑞當然已經辨出誰真誰假,但是他不敢去信,難以去信。自己終於認下的兒子,原來竟是一個贗品…還是…兄長真正的兒子…
命運作弄——穆瑞活了大半生,第一次領悟到何爲真正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