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沉,穆瑞已經許多年沒有這樣高興過,他轉身又跪在了祖宗的牌位前,虔誠的俯下身軀。
——“蒼天在上,我穆瑞願付出一切爲吾兒穆陵祈福,希望上蒼庇護他度過此劫,自此安樂一生。”
穆瑞相信,上蒼一定會聽到他的祈禱,他的兒子,命定貴相的兒子,一定會有連綿不絕的福澤,勝過他,勝過穆家所有的子孫。
皇宮珠翠宮
夜深人靜,唐曉悄悄走進母妃的寢宮,掌燈的蜀奴見是自己主子,屈了屈膝推開屋門——五殿下最最孝順,該是子夜也惦記着母妃吧。
福朵照顧主子多日沒有閤眼,身子不支被其他婢女替換去歇息,幽靜的裡屋,只有一個守夜的宮婢,見太子悄無聲息的進來,宮婢一個激靈纔要跪地,唐曉輕揮衣袖,示意她出去。
唐曉倚坐在母親的牀邊,藉着昏暗的燭火看着她美好恬靜的臉,沉睡的蕭妃不見那雙動人的綠眸,但她仍是溫柔的美婦,堅韌的蜀女。
——“母妃。”唐曉輕輕撫着母親松下的髮絲,昏睡多日,那一頭瀑布般的青絲不知什麼時候夾雜起不少白髮,唐曉勾起一縷,輕聲道,“母妃心力交瘁那麼久,既然可以好好睡下,就該安心歇着,怎麼還會生出白髮來?”
深宮荒謬,靜的只可以聽見母子兩人起伏的心跳,一個沉緩有力,一個聲如遊絲。
蕭妃枕邊,似乎放着什麼,像是一直被放在那裡,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唐曉伸手揀起——那是一隻蜀中獨有的牛角壎,上面雕着一隻揚翅的飛燕。
牛角粗糲,但這隻牛角壎卻無比溫潤,那是被人撫摸過無數次纔會有的溫潤,近二十年的歲月裡,蕭妃夜夜撫摸着它,惦記着他…
——“燕,入,蜀中…”唐曉低嚀,撫摸着母親柔滑的臉,“你惦記着我,你明明惦記着我,愧對我,爲什麼,爲什麼還是選他,不選我!母親,我纔是你的兒子。”
蕭妃幽幽睜開惺忪的睡眼,看着俯視自己的唐曉,朝他伸出指尖,“瑭兒…什麼時辰了?”
唐曉攥住她瘦削冰冷的手,暖進自己的深懷,啞聲道:“已經是子夜了。”
“子夜吶?”蕭妃閉上眼睛,“那還能睡上好一會兒。你也早些回去歇息,多陪陪玥兒…母妃,知道…你,你…最孝順…”
大顆大顆滾熱的淚水落在蕭妃發冷的臉上,順着鼻廓滑進她乾澀的脣角,唐曉死死握着母親的手,喉嚨發出隱忍的抽泣聲。
——“瑭兒也不想的…你不要怪我。”唐曉把牛角壎放回原處,壓抑着深深的痛苦,“母妃,我不會離開你,母妃雖然不會再真正醒過來,但我會一直在你身邊,你再也不會失去我,我也不會離開你。”
破曉時分,第一縷陽光照進靜逸了整夜的珠翠宮,陽光灑在唐曉冰一樣的臉上,他把攥了半宿的手放回被褥,冷酷的站起身,一手捻住腰間的墨玉墜子,目如炬火。
另一頭的景福宮,早起的婢女發出歇斯里地的慘叫聲——“太子妃!太子妃…歿了!”
驚聞太子妃殞命,武帝已經有些麻木——三皇妃猝死,太子妃暴斃…一個接着一個,猶如魔咒。
——“要宣大理寺徹查嗎?”有人竊竊道,“吸炭窒息而亡…雖說是醉酒,但…也不好說吶。”
武帝癱坐在龍椅上,呆滯的眼睛動也不動,良久才緩緩道:“你們說…是不是要召集最好的法師,入宮做一場法事…宮裡一定有邪魅,一定有邪魅…死了一個又一個…一個又一個吶!邪魅,一定是邪魅作祟。”
滿朝文武面面相覷,沒有再敢多勸什麼,武帝老邁,腦子也日益糊塗,也是聽不見什麼忠言了。
大理寺少卿上前一步,“臣,可以去景福宮查看一二…”
武帝無力的揮了揮龍袖,茫然道:“去與不去,又有什麼用?去查看?那就…去看看?照朕的意思,去請法師纔是上策,上上之策。其餘的套路…沒有用處。是邪魅,是怨靈吶。”
大殿寂靜無聲,膽小的文臣環顧着金碧輝煌的殿中,渾身滲出一股子陰森涼意。
——“賢王什麼時候回來?”武帝老目驟亮,詢問着身邊的內侍。
內侍想了想,道:“賢王爺去皇陵三日,來回需兩日…回稟皇上,算算日子,賢王爺約莫着後天就會回城了。”
武帝籲出口渾濁的氣息,“朝中還是得賢王坐鎮,朕心裡才覺得踏實,踏實吶。”
老太傅適時道:“賢王一身正氣,聖名比天,有賢王在,齊國一定高枕無憂,皇上也無需過於憂心。”
——“太子,太子現在如何?”武帝想到什麼,“新婚喪妻…他受得住麼?”
老太傅道:“老臣上朝前去景福宮探望過,新婚眷侶,太子傷心是難免的,面冷情更重,還望皇上多給太子些日子走出來。想想出家的三皇子…皇上,不能再失去太子殿下啊。”
——“朕知道…朕知道。”武帝慌亂無措道,“朕,不會逼老五…他想做什麼就去做什麼,朕,不能失去所有的兒子吶…老五…只有老五了…”
老太傅是賢王一黨,見武帝的模樣也是露出得逞的偷笑,五皇子也是猶如神助一般,先是老三出家,這會兒太子妃暴斃,又是從武帝這頭博了些憐憫…
看武帝這副不堪一擊的樣子,等賢王回來,該是要商議如何讓武帝退位,早些給五殿下騰出皇位…
——快嘍…一切,都快了。
司天監裡
周長安得到女兒死訊,倒地暈厥在地,一衆卜官又是掐人中又是潑涼水,總算把少卿大人救醒。周長安縱橫朝堂半生,也算是一路順當青雲直上,誰料臨了喪女,福氣變作了怨氣,也是讓人唏噓。
——“原本還以爲…”年輕的卜官竊竊道,“少卿大人有福,女兒嫁入皇家,也算是破了卦師難善終的套路…沒想到…”
年紀長些的老卜官唉聲嘆氣,“卦師泄露太多天機,原本就是大大折煞福氣的行當…福氣,哪裡來的福氣?不過混口飯吃…想不到還要搭進一輩子的福澤,連小輩都難以倖免…這就是命,命吶。”
……
——“周卦師…太子妃…歿了?”程渲面色蒼白,扶着門框道。
李驁轉過身,看着程渲,眉頭蹙起道:“程卦師?莫太醫說你懷了身孕,昨兒就來替你告假養胎,你又來做什麼?”
程渲低下頭,“走的太急,落下些自己的東西,去卦檔取了就走。”
——“唔…”李驁眉頭皺的更緊,“胎氣是擋天機的,你孕事裡進來司天監,可是不大好…”李驁忽的想起穆陵對程渲的親厚,眼珠子轉了轉,軟下話道,“算了,人都來了,速去速回。”
“多謝李管事。”程渲頓住動作,“李管事…你知不知道,太子妃是怎麼歿的?您別誤會,不過是…我和她共事一場,心裡也替她覺得惋惜。”
李驁應道:“太子妃生辰,興奮醉酒,誤吸太多炭灰…確實有些可惜。”
——“那太子殿下…身體可有恙?”程渲追問。
“太子?”李驁瞥了眼程渲,穆陵待程渲不錯,程渲關心提攜自己的太子,多問幾句也是正常,“太子命大,關心蕭妃身子,喝了少許就去了珠翠宮,太子安然無恙。”
程渲耳邊迴盪着周玥兒在焚室和自己最後說過的話——
——“你有多喜歡莫牙?”
——“他是我生命裡的光沒有他,我活着也沒有意思。”
——“五殿下是我的一切。”
——“他要是死了…”
——“我會追隨而去。”
——“如果他還活着…”
—— “我會幫他…”
程渲記得周玥兒說話時的眼神,那是一種自知是絕路的眼神,打她從焚室離開,她就料定了自己的結局——非生,即死。
醉酒吸炭身亡…這不是意外,是**,唐曉,是唐曉…殺死了周玥兒。
卦檔裡
程渲沒有太多時間,她從懷裡取出一方準備好的白帕,又摸出一把磨的極細的炭灰,小心灑在暗格的瓷石上。白帕蓋上,指尖細細撫開,潔白的帕子立刻印上縱橫交錯的黑色紋路,猙猙觸目,讓人心驚。
——魏玉,齊國司天監最好的卦師,懷抱赤子之心,耿直不阿的魏少卿,救程渲於大旱,教她卦術的義父,師父。
他用鎏龜骨卜出了可以改變齊國運數的卦象,這是一旦泄露,罪當誅九族的密卦,他的主人一定要他毀去此卦,否則將會給所有知情者帶來殺身之禍,包括卜出此卦的自己。
他的主人,應該和那天讓程渲歃血的周玥兒一樣,親眼盯着他焚燒卦辭,不留痕跡;他的主人,也一定會讓他歃血爲誓,這一生都不能泄露半個字,否則不得善終。
但魏玉,誤信主人是真正聖賢的魏玉,並沒有這樣做。他,悄悄留下了卦象,留給了可以洞悉真相的傳人,他引以爲傲的徒弟——程渲。
他做的極其精妙,他把鎏龜骨焚燒後留下的紋路拓下,又悄悄描刻在司天監卦檔暗格的瓷石上,瓷石是暗黑色,刻上細微的紋路根本沒人會發現,就算有人俯視瓷石,打開暗格,尋常人用手摸上,也絕不會有什麼特殊的感覺,除了唯一的那個人——程渲,他盲眼的義女,程渲。
程渲是瞎的,她的觸覺超出常人太多,魏玉知道,他的義女,只要按上這塊瓷石,手心摸上,就會明白他費盡心思佈下的一切。
魏玉暗示給程渲暗格的所在,他知道程渲以後一定會順着自己的指引找到這裡,魏玉唯一沒有算到的——就算程渲的眼睛。
一個眼明人,太依賴自己看見的東西,卻忽略了手心的感覺,這也是程渲爲什麼找到暗格,卻還是一無所獲的原因。
——“義父…”程渲低嚀落淚,“我找到了。”
程渲吹散殘留的少許炭灰,把白帕疊起收好,最後看了眼如龜甲般天圓地方的卦檔,飄然離開。
城外,皇陵
祭祀禮畢,賢王穆瑞脫下玄端袍服,換上一身貴重的親王朝服,那明黃色耀目奪日,胸前的莽龍圓目怒睜,似有騰飛之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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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瑞撣了撣朝服,眉宇間挑起一抹兇悍,他示人一向是親厚模樣,忽然的兇意讓身邊的親衛也有些詫異,面面相覷大氣也不敢喘。
——“王爺…岳陽急報。”有來人高喊着快步走進裡屋。
穆瑞在齊國遍佈眼線,岳陽皇都,更是有太多他的暗人,不論是城外佈防,城樓守衛,還是皇宮內外,一句話解釋——齊國沒有穆瑞不知道的事,岳陽到處都有穆瑞的人。
武帝昨夜有沒有做噩夢,說了些什麼夢中囈語——中宮皇后還沒知道,穆瑞就已經知道的清清楚楚。
——“急報?”穆瑞也不見驚色,“宮裡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