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程渲不做聲,穆玲瓏只以爲被機靈的自己猜中,忽的蹙起黛眉,把她往屋檐下拉了拉,惱道:“外頭風大,你都到了賢王府,怎麼不在府裡等我?要是莫牙知道你在寒風裡等我好一會兒,他該心疼到惱我。”
程渲摸住穆玲瓏溫暖的手,扯了扯道:“郡主要是不急着回去,找間茶館,我們坐下說話。”
穆玲瓏俏皮一笑,“不急着回去,父王去了皇陵,這幾天沒人管我。你也是運氣好,平日裡,進進出出都有人跟着本郡主,哪能那麼自在。”
穆玲瓏了無心計,見茶點上來,撿起喜歡的就吃,香茗潤口有滋有味,她只當程渲找自己嘮嗑吃東西,哪裡會想到其他。時不時還擡頭眨巴大眼,把茶果子塞進程渲手裡,“真是餓了,景福宮待了好一陣,殿下也不賞我個果子吃…”
程渲沉默的注視着吃的歡實的穆玲瓏,她也餓,也想吃,但…她有更重要的事。
——“穆郡主。”程渲放下手裡的茶果子,“…郡主的生辰,是不是快到了…”
“還早。”穆玲瓏擡起頭,“我啊,是春天生的。”
“春暖花開,真好。”程渲淡淡一笑。
——“父王也是這麼說的。”穆玲瓏歡快笑道,“父王說,我的出生,是上天賜給他的禮物,讓整個王府都春暖花開呢。”
“郡主…該有十六歲了吧。”程渲掐指算着。
穆玲瓏嘻嘻笑着,“過了今年的生辰,就滿十七了。我比太子殿下小兩歲…”穆玲瓏也不知道怎麼忽然說到太子身上,囧的一吐舌頭,羞紅了俏臉,再想到程渲該是看不見自己的窘態,又低低籲出口氣,埋頭又咬了口茶果子。
“郡主有沒有想過,如果有一個像太子一樣的哥哥…”程渲輕聲試探,“王府雖然什麼都不缺,但身邊有人一起陪着長大…”
穆玲瓏咬了咬紅脣,“沒有哥哥,只有我一個。爹雖然面上不說,但我知道,如果我是個兒子,他一定更欣慰吧。”
——“郡主天真可愛,有你這樣的女兒,賢王才最欣慰。”程渲忽然不想再從穆玲瓏口中探知什麼,像她這樣的女孩,就該守着自己的那方淨土,何苦把她牽扯進命運的漩渦裡。
但,她又怎麼逃得掉。
——“哥哥…”穆玲瓏星眸忽亮又暗,似乎想起什麼,又好像不知道該不該告訴程渲,“程渲,你好厲害,你是不是…卜出了什麼?”
程渲擡起眉,等待着穆玲瓏說下去。
穆玲瓏機靈的左右看了看,輕下聲音道,“父王也常說,高超的卦師不光會占卜,還會觀相洞悉,看人一眼就知道那人的命格兇吉,程渲,你也有這個本事麼?人人都知道本郡主是父王唯一的女兒…但卻幾乎沒人知道,本郡主並不是…父王唯一的孩子…”
見程渲愣住,穆玲瓏又道:“這件事,父王也從沒和我說起過,還是有一年…孃親忽然病重,鬼門關口,她悄悄告訴我的。孃親說,她給父王生過一個兒子…”
“郡主…真的有一個哥哥…”程渲失聲道。
——“賢王妃夜裡難產,大人孩子只可以保一個,賢王...保妻...棄子...小世子...生出來就已經沒氣了。”
程渲想起刺墨所說,急切的看向就要說出口的穆玲瓏。
“哥哥死了。”穆玲瓏哀聲道,“一出生就死了。娘說,這是她一生最大的遺憾。莫牙說我孃親病在鬱結,一定是哥哥的死,讓娘多年走不出來,熬壞了身體。”
——“但…王妃還是和王爺生下了郡主你。”程渲脫口道,“郡主討人喜歡,你的出生…應該足矣紓解王妃的鬱結…爲什麼這麼多年,你孃親深居簡出,我記得…郡主和我說起過,你孃親,對你父王總是淡淡的。”
穆玲瓏托起腮幫子,吧唧吧唧吐着氣,吐出一臉迷茫,“本郡主也不明白。也許,是哥哥的死帶來的打擊太大,畢竟,那可是賢王府的男丁,父王珍貴的兒子,將來可以繼承王爵之位的世子吶。我一個郡主,平日裡在岳陽橫着走,除了讓父王煩心,還能有什麼用…”
——那可是賢王府的男丁,父王珍貴的兒子,將來可以繼承王爵之位的世子吶。
程渲眼前閃過賢王府焚室銅爐頂端的金龍,那金龍口中含珠,白煙繚繞隱有騰飛之態…
——“賢皇叔的權勢早已經凌駕父皇之上,我也不知道,他爲什麼不更進一步,該是…聖名之下,也是束縛吧。”
不,並不是。程渲恍然頓悟。
——“本王,要你卜生死,太子,是生是死。”
生死卦下,必取一命。也就是說,如果卜出那人是生,老天也必會拿去一人的性命去填補。卦界有云,這取走的一命,多是占卜卦師的,但也有說法,一命換一命,這換走的性命,也可以是求卦那人。
——賢王穆瑞,讓程渲替太子穆陵卜生死,穆瑞甘願,用自己的性命換去…太子的平安。
穆瑞有五個侄子,一個小侄兒,真值得他拿自己的命去換?除非…除非穆陵根本就是…穆瑞的兒子,親生兒子。
程渲又想起卦檔裡義父留給自己的真正卦象——穆陵並非武帝的兒子,而是穆瑞的骨肉,真是這樣,一切已經說通一半,還有一半…
程渲不動聲色端詳着穆玲瓏,她有一張嬌美貴氣的臉,她身穿姑蘇繡娘精心縫製的緞袍,鮮豔的顏色襯托得她脣紅齒白,眉目如畫,裹身的白貂夾襖奢華貴重,卻又不失少女的純淨。她性子豁達爽朗,卻又謹遵着皇族的進退。
穆玲瓏是穆瑞心愛的女兒,齊國最尊貴的郡主。
“程渲”穆玲瓏咕嚕喝下一口茶水,“好端端的,說那些不開心的事做什麼?”穆玲瓏摸了摸自己的臉頰,脣瓣動了動像是有些不好意思,顴骨處漾起淺淺的紅色,“程渲,父王說我是個不懂事的孩子,你剛剛也當我才十五六歲…我是不是真的太稚氣,可我都已經十七了,孃親還說我這個歲數,都可以嫁人了…”
穆玲瓏孩子性情,模樣也生的嬌小可人,她個頭不高,比程渲還矮上幾寸,一張美玉般的娃娃臉,杏眼稚嫩,鼻頭圓潤,再配上一張鮮豔欲滴的薄脣,看着確是不像是十七八歲的長成女兒家,這模樣走出去,說是十四五歲也沒人生疑。
穆玲瓏又拾起一個茶果子,咬了口道:“孃親說,我小時候不愛吃飯,挑嘴挑的緊,這纔沒有長開,這會子吃的再多,卻是不長了…真是心塞。”穆玲瓏幾口吞下吃食,見程渲不吃,抹去嘴角的碎渣子靜靜看着她姣好的面容,心裡泛起思量:早些時候,程渲剛進岳陽,穆陵對她那樣關照,自己竟還竊竊以爲,穆陵喜歡這個女卦師。程渲生的清麗,身形修長美好,和穆陵並肩站着,可以算一對剛剛好的璧人…自己暗搓搓促成他倆的好事,沒準兒就能得了落單莫神醫的青睞….
可誰知道,程渲和穆陵沒成,竟和莫牙成了親。
都說女子嬌美些才能動人,但今日的穆玲瓏,卻開始嫌棄自己的身形,太子高大俊武,自己小巧玲瓏,站在一處總是讓她覺得有些怪異。
怎麼毫無預兆的又想起太子…穆玲瓏心裡激靈一下,眸子失措的閃動着,好像想了什麼不該想的,如同做了錯事。
——“你孃親的鬱結…”程渲咬脣低語,“莫牙去瞧過一次,好些了沒?”
穆玲瓏眼睛驟亮,歡喜道:“也不知是怎麼回事,那天,就是太子上林苑遇險,孃親忽然病情加重,還吐了血。我求父王讓莫牙進府,莫牙也沒怎麼診治,不過說了幾句寬心話…沒幾天,孃親身子就有幾分好轉的樣子,最近大夫來診治,都說她好了許多。”
——賢王妃病情加重,一定是驚聞兒子遇險,生死未卜;之後的好轉,也是因爲當兇卦破解,自己的兒子闖過禍事,心中大石落下,紓解了些心中的鬱結…
一定是這樣。程渲暗想,心裡的把握愈發多了些。
蕭妃和刺墨一直都不知道真正的卦象,蕭妃是聽武帝說起,刺墨是從錢管事嘴裡探聽…確切的說,武帝和錢管事也是被人矇蔽,那人說什麼,他們就以爲是什麼。
那人,是武帝最能幹的弟弟,是錢管事忠心相待的主人。那人說什麼,他倆必然會深信不疑。
刺墨,費盡心力用一個死胎換走唐曉,他遵守了對故人的承諾,但他卻不知道——他換走了蕭非煙的長子,卻估料不到穆瑞對蕭非煙剩下那個孩子的謀劃,穆瑞幫武帝除去不詳的雙生長子,他真正的目的,是偷龍轉鳳換走另一個孩子。
用自己和宋瑜的兒子,讓自己的骨血,擁有皇子的身份,再傾盡一切,助他直上青雲。
那一卦,是魏玉卜出,魏玉是賢王門客,忠厚耿直。他沒有保留的把卦象告訴主上,他以爲賢明的主上會依照卦象,走一條正確的路,卻沒有想到,被主上利用,意圖扭轉乾坤。
齊國尚卦,因爲人人都把神奇的卦術當做捷徑,來避開禍事,直奔前程。卦師是棋子,被人肆意利用,謀得利益好處,混上溫飽,獲取功名利祿。
但魏玉不願意做一顆棋子,他生前無力更改什麼,但他執着的把真相留下,希望有一天真相大白,讓人明辨一切。
他撿到了一個天資聰明的女孩,蒼天冥冥中有指引一般,這個女孩眼盲心明,精通焚骨,更有一顆剔透的赤子之心。
魏玉愚忠,他知道賢王的底細和麪具,但他是賢王門客,得賢王提拔。在他的有生之年,他不能背棄主上,做一個不忠門客。於是,他留下那卦的龜骨紋路,留給了自己精心教導的義女。
魏玉知道,總有一天,義女會發現自己留下的東西,揭露當年…那個不可告人的秘密。
——“郡主。”程渲道,“我想…見一見你的孃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