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玉愚忠,他知道賢王的底細和麪具,但他是賢王門客,得賢王提拔。在他的有生之年,他不能背棄主上,做一個不忠門客。於是,他留下那卦的龜骨紋路,留給了自己精心教導的義女。
魏玉知道,總有一天,義女會發現自己留下的東西,揭露當年…那個不可告人的秘密。
——“郡主。”程渲道,“我想…見一見你的孃親。”
“啊?”穆玲瓏有些詫異,“你去見她做什麼?我孃親很少見外人的…不是我不幫你,是幫不了吶。”
——“太子妃新婚不久就遭遇意外離世,這些年皇族多事,如果我沒有猜錯,你孃親知道,一定也有些不安。”程渲篤定的想說服穆玲瓏,“不安會加重鬱結…”
“是啊。”穆玲瓏大悟,“孃親昨天聽說景福宮的事,好一會兒都沒有緩過氣,程渲你是卦師,可以給孃親卜一個平安符寬寬心,我真是好蠢,最好的卦師就在眼前,居然都沒有想到。”
穆玲瓏眼珠子轉了轉,不好意思道:“能不能,把莫牙也帶去?”
“額?”程渲擡起眼梢,臉頰泛起紅暈。
“我已經…不喜歡莫牙了。”穆玲瓏生怕程渲誤會,趕忙擺着手急道,“不是不是,不是不喜歡,就是…哎呀,真是蠢死。”
“我知道郡主的意思。”程渲壓抑的心情被穆玲瓏的拙態紓解了些,該是沒有人會不喜歡她,“郡主是想讓莫牙再給你孃親診脈吧。”
“對對對。”穆玲瓏噗嗤笑道,“孃親對莫牙有些好感,反正這幾天父王也不在,賢王府是本郡主說了算,就今晚,好不好?”
——“好!”程渲朝穆玲瓏伸出手心,穆玲瓏擰起鼻頭俏皮一笑,掌心擊向程渲的手,脆響一聲擊掌立約。
程渲心裡那個大膽的猜測,只需要面見賢王妃,少許驗證就可以證實一切。換子疑雲,除了穆瑞,賢王妃一定也知道。
——孩子夭折,傷心過後也會走出陰雲,因爲這是天意,人鬥不過天。但孩子活着卻一生不能相見相認,是*,這是一輩子都跨不過的坎兒,足矣讓女人怨恨丈夫到死。
岳陽城外,五十里。
山路雖然狹窄難走,但跟着穆陵的人並不多,又都是軍中精銳,這條路在他們腳下也走的極快,原以爲走出去已經臨近天明,一行人不到子時就走到了官道,再行幾十裡雪路,天亮前就可以回去岳陽。
穆陵勒着汗血的繮繩,回望身後寂靜的山谷,沒有起步的意思。
——“殿下?”陸乘風低聲催促,“岳陽離着已經不遠,您早些平安回城也是王爺的意思。”
穆陵擡頭看着夜空的點點寒星,搖頭道:“一路走得比我料想的快,皇叔他們要是路上不難走,應該不用多久就會在這裡和咱們會合。我想…留在這裡,等皇叔。”
“王爺千叮萬囑,讓屬下要護送您平安回岳陽。”陸乘風懇切道,“王爺初心,也是不想你倆一起回去,殿下先回,王爺,隨後就會到岳陽…”
穆陵輕撫汗血馬鬃,低啞道:“不會一起回去,等我在這裡等到皇叔,我們再快馬加鞭先進城就是。見到皇叔,我心安些…”
——“王爺身邊還有百餘名親衛,他們走的是官道,應該不會有事。”陸乘風嘴裡這樣說,心裡卻有些匪夷所思的七上八下。
穆陵看了看四周,揮起馬鞭指向不遠處黑漆漆的山谷,“那裡,是不是狼棲谷?”
“是。”陸乘風點頭,“狼棲谷進出狹小,谷中寬闊,烈風颳過時,風聲穿谷會發出狼嚎一樣的聲音,所以被周圍人取名做狼棲谷。穿過那個山谷,就可以和咱們會合。”
穆陵翻下馬背,搓了搓冰冷的手心,道:“應該不用很久,等着就是。”
陸乘風還想堅持幾句,見穆陵的人馬都跟着跳下馬背,他動了動脣只有照做,跺了跺凍得僵硬的腳,朝手心子哈了幾口熱氣,從馬背上取下隨身帶着的酒囊,拔開塞子正要喝了取暖,見穆陵一身單薄的黑衣,趕忙恭敬的把酒囊呈上,“殿下,喝些酒暖暖。”
穆陵沒有拒絕,他並不覺得冷,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他開始喜歡辛辣的烈酒味道,大口喝下,可以讓滿身的血都沸騰起來,感覺到自己還堅韌的活着。
穆陵仰頭喝着,軍中的酒水比永熙賣的要烈上許多,穆陵大口嚥下,嗓子眼陣陣刺痛。
——“等大事了結,莫神醫願不願意和我好好痛飲一場?”
——“喝上千杯又如何?”
——“程渲,這可是你夫君自己說的。真到了那天,你可決不能攔着我倆。”
——“我不攔,我吃菜。”
幾時能真正暢快無憂的醉上一場?和生死好友,摯愛紅顏…還有捨命救自己的海女阿妍…穆陵憶起阿妍淳樸的面容。該是不遠了吧。
穆陵把酒囊遞還給陸乘風,取下腰間的短劍,愛惜的拂拭着。陸乘風接過酒囊,忍不住多看了幾眼那把精緻的短劍。
穆陵瞥眼看他,大方的把短劍遞去,“陸首領是軍中翹楚,一定很懂兵器。這把劍,如何?”
陸乘風俯着首雙手接過短劍,藉着星光抽出劍刃,青光凜凜劍氣四溢,劍柄上鑲嵌的紫色寶石猶如夜明珠般熠熠生輝,亮過了天上的寒星。
——“玄鐵鑄劍,鎏金制鞘,紫寶鑲嵌…可以說是劍中極品。”陸乘風小心翼翼呈回短劍,“也只有這樣的劍,才配得上太子的貴重。”
“原本也沒有好好愛惜,現在卻覺得彌足珍貴。”穆陵像是自言自語,他收起短劍,悵然憶起幕幕往事——唐曉褪下他的金盔金甲,換下他的明黃繡龍衫,卸下他隨身的佩劍,扯下他衿帶上的墨玉龍佩…
唯有兩樣東西,唐曉沒有偷得走——深懷裡的三枚金幣,那是自己對修兒剪不斷的牽掛;還有就是,自己藏在馬靴裡用來防身的這把短劍。
——“我初入上林苑狩獵,獵下一隻小鹿,父皇沒有誇獎我,反而去安慰一無所獲的哥哥…我記得,皇叔悄悄拉過我,送給我這把短劍,這是我得到的第一件禮物,雖然我與皇叔你不算親近,但這件禮物我一直收在身邊。”
穆陵緊緊握住腰間的劍柄,隱隱可以感受到劍刃的顫動——程渲找回自己,汗血不棄自己,皇叔力挺自己…
程渲予自己是情義,汗血對自己是忠誠,賢皇叔…又是因爲什麼,傾力扶持,不懼生死。
寒風剮着穆陵蒙着黑巾的臉,灼骨的寒冷讓他頭腦格外清醒,卻始終想不通一些事。
——“這裡只有我倆,還叫什麼皇叔?你能來見我,應該已經想通。”
——“不叫皇叔?那該叫什麼?”
——“傻陵兒,叫父王吶。”
穆陵以爲是自己心緒不寧聽錯,但此刻他清楚的記得——“叫父王吶…”不,他沒有聽錯,是父王,皇叔讓自己喊他“父王”。
——“你我同行五十里,就分道走。不要告訴本王你藏在哪裡
“不要告訴母妃你藏在哪裡,天子腳下,還怕我們母子不能再見?”皇叔和母妃說了幾乎一樣的話。
……
——“皇叔這樣看着我做什麼?”
——“本王…看着意氣風發的太子殿下,想到了自己當年,也是少年意氣,躊躇滿志…一晃幾十年過去,本王也老了。”
他的眼神…穆陵閉目回想着:那是一種深藏的喜悅,失而復得的巨大喜悅。那種眼神,穆陵看見了許多複雜的情感,不爲人知,卻深刻入骨。
——連父皇,都極少對自己露出那種神情,對兒子的眼神。
穆陵驚覺睜眼,倒吸冷氣,剛毅的身子不住的抽動着。
——“殿下?”陸乘風趕忙又取下酒囊,“夜裡風大,再喝些酒暖身吧。”
“陸首領。”穆陵擋開他的手,負手望向無聲的狼棲谷,“臨行之前,皇叔交代過你什麼?”
陸乘風眼睛眨了眨,賢王交代自己不要和穆陵多說,雖然這些話也並非不能示人,但陸乘風還是不敢違背主上的意思。
穆陵冷酷轉身,黑目露出一種駭人的冰冷,陸乘風身軀一緊,趕忙單膝跪地,深深埋下頭顱。
——“本宮命令你,一一說出。”穆陵俯身湊近陸乘風,“如果陸首領執意吞吐不肯直說,本宮是不是該懷疑,你主上另有所圖?”
“不是!絕不是!”陸乘風驚恐道,“王爺一心爲殿下,忠心耿耿屬下看的清清楚楚,絕不是另有所圖。屬下也不明白其中道理…是王爺吩咐,只要屬下護送您平安回岳陽,其餘的…都由他去扛起…”
“皇叔到底交代你什麼?”穆陵厲聲追問。
陸乘風深深叩首,艱難道:“王爺估料…回京路上,會有…變數。”
——“變數!?”
——“王爺似乎知道會有不測,前路兇險,但…王爺沒有讓屬下飛鴿傳書召集王府死士,他說…王府要有異動,宮裡一定會有風聲,他按兵不動,纔是對殿下您最好的保護。”
“皇叔是這樣說的…”穆陵聲音低下,黑眸閃爍。
“王爺還說…”陸乘風狠咬幹脣,“如果他沒有回得去岳陽…”
——“回不去岳陽?!”穆陵低呼,死死看向黑夜裡死一樣寂靜的狼棲谷。
——“如果他在路上出了意外,按照之前約定,您會去王府找他,王爺讓屬下切記——去王府的殿下,腰間只會佩一把短劍,劍雕龍紋,鑲紫寶,很是好認。如果屬下沒有把握,就去請王妃來看…到那時,屬下傳本王口諭,王府數百門客,皆聽入府殿下您的號令,岳陽內外,王爺所有親信臣子,也都爲殿下所用...”
陸乘風越說越覺得後背陰風陣陣,七尺男子也是哆嗦不已,雙膝一軟齊齊跪下,“殿下,一切都是按照王爺的吩咐做的,王爺對您的忠心蒼天可鑑,絕對沒有其他圖謀吶。屬下雖然不全明白,但王爺交代,是一定不會錯的。”
“狼棲谷…”穆瑞躍上汗血馬背,夾緊馬肚就要往那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