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瑜滿意點頭,到了今日,穆陵才終於變成一個強大的未來帝王,他不再優柔心慈,不再留有餘地,他終於願意佈下殺招,狠絕行事。
深宮的蕭非煙把兒子養育成一個仁厚忠義的皇子,但要成就帝業宏圖,仁厚不會助他,只會害了他。
陸乘風推開屋門要去部署,屋門推開,他看見了一臉驚訝的莫牙,陸乘風有些尷尬,對莫牙抱了抱拳匆匆離開,穆陵揮襟轉身,深邃的眼睛對峙着莫牙的黑目,沉默的駭人。
宋瑜意味深長的看了眼穆陵,蹣跚着走出裡屋,與莫牙擦身時,沒有多看他一眼。莫牙少許側目,他看見了宋瑜面容的冰冷,宋瑜曾經瀕臨死亡,但現在已經燃起活下去的火焰,她深重得無法醫治的鬱結,已經煙消雨散。
——“莫大夫。”穆陵沙聲乍起,“你聽見了?”
“嗯。”莫牙轉身想離開,“原本找你,是有話要對你說,剛剛所聽,看來那些話說出來也沒有用,不如…不說。”
“你是想,勸說我放過唐曉。”穆陵幽幽看着莫牙不改的純良,“可惜,讓你失望了。你剛剛聽到,是不是覺得我心腸歹毒,用下這樣的狠辣招數,已經變得和當初的唐曉一樣。”
“我也恨他。”莫牙低低嘆了聲,“他火燒程渲,禁錮老爹,大家不得安寧都是拜他所賜。可他,畢竟是程渲的孿生哥哥,血脈親情銘心刻骨,如果他能活,程渲也會寬慰些。”
——“縱火深仇,程渲也可以不報?”穆陵眼神灼灼。
莫牙凝視着穆陵有些扭曲的臉,“他犯下的過錯,沒有人會忘記,但這個世上,不是隻有一個仇字。如果眼睜睜的看着嫡親哥哥去死,其中劇痛,你又怎麼會明白?就像是…”莫牙想起庵堂裡穆陵和蕭妃的相認,那一幕太感人莫牙怎麼也忘不了,“就像是,庵堂裡,大家以爲你和唐曉是兄弟,你也答應過蕭妃,會饒不他死。”
穆陵深目微動,沒有發聲。
莫牙繼續道:“如今你倆不是親兄弟,剩下的就只有深仇大恨。但你不要忘了,他是蕭妃失散多年不得見的兒子,也是程渲同胞的孿生哥哥,仇刻骨,情銘心。你要真殺了唐曉,就會傷了你最重要的兩個人…”
穆陵直視莫牙,他的面孔乾淨又不失睿智,穆陵朝堂進退多年,見過許多深藏謀略的臣子,但他們沒有一個比得上大寶船上的莫神醫。
穆陵垂下睫毛,低聲試探道:“你來勸我,你是想出什麼兩全的法子麼?”
“神蠱。”莫牙走近穆陵,眼神懇切,“你設下陷井捉到唐曉,讓我用神蠱替他易去那張臉…我會讓他恢復原來的容貌,做回…唐護衛…”
穆陵仰頭大笑,笑聲震耳讓莫牙分不清他的情緒,莫牙退後半步,等着穆陵的回答。
“莫神醫。”穆陵止住笑聲,“醫者仁心仁術果然不假,刺墨善良,你也是,不,你比你師父還要善良,刺墨救的是故友的兒子,你,選擇救一個十惡不赦的瘋子。”
穆陵一步步走向莫牙,神色叵測,他的步履堅實有力,越來越像一位高高在上的殿下,他不再是那個面冷心熱的老五,而是,一位面冷心更冷的…未來王者。
“莫牙。”穆陵冷冷道,“你說用神蠱讓他做回唐護衛?可你知道的,他纔是皇上和蕭妃的兒子,他纔是真正的五殿下。你面前的我,根本只是賢王爺佈下的大局,是一個意圖篡位的世子。唐曉是真,我是假,他不死,我怎麼活?”
——“還有就是。”穆陵冷望莫牙,“神蠱可以易容一次兩次,也可以有第三次…他是程渲的哥哥,莫牙,你拿什麼保證,將來有一天,你不會助他逆我?”
穆陵句句薄情,咄咄逼人的態度讓莫牙有些不痛快,這還是和自己把酒言歡的那個人麼?
莫牙堅持道:“你無非是信不過神蠱,大不了…”莫牙痛下決心,“換去唐曉的臉,我毀了神蠱,斷了你的擔心,也絕了唐曉的念想。”
穆陵冷冽的面容微微動了動,“你真的很喜歡程渲,爲了她,你任何事都願意去做。”不等莫牙應話,穆陵拂袖轉過身去,“你回雅苑去吧,這幾天,會有翻天覆地的大事,程渲懷胎體弱,不要讓她知道,也不要讓她出來看見什麼,你是她的夫君,照顧她纔是最重要的事,其餘的事,都交由我這個五哥去做。你只要知道,程渲是我妹子,是我…心上最重,最重的那個人。”
——“…”莫牙還想說些什麼,穆陵振臂擋住示意他離開。莫牙握緊手心,僵持片刻還是朝屋外走去。
穆陵攥起染血的龍佩,深深嗅着上面散不去的血腥氣,這股血腥氣,該是會越加濃烈了。
皇宮
景福宮裡,唐曉面前,呈放着一件血跡斑斑的白色貂絨,燒成灰唐曉也認得,這是自己送給穆玲瓏的白貂絨,是穆玲瓏最心愛的東西。
唐曉指尖觸上,貼向自己的鼻尖,是人血無疑,但是不是穆玲瓏的血…他不知道,也不敢去猜。
孔桀單膝跪地,“兄弟們在上林苑沒有發現郡主,只找到這件東西…殿下?除了這件白貂絨,周圍還有不少血跡…看來…郡主凶多吉少…”
——“放肆!”唐曉一把揮開滿桌的茶碗,噼裡啪啦碎了一地,“凶多吉少?你敢說郡主凶多吉少?你想死!”
——“屬下不敢…”孔桀一陣心驚,“屬下也只是猜測…郡主福大命大,一定不會有事。”
“賢王府的人…還在找麼?”唐曉握起白貂絨,貼向自己的心口,他能依稀感受到上面穆玲瓏殘留的氣息,溫馨美好,仿若被自己擁在懷中。
孔桀搖頭,“賢王府的人找了一夜,他們不敢往更深的林子去,竊竊議論郡主應該找不回,府裡還有賢王出殯的大事,他們想…等了卻府裡得大事,再…再…再去找吧。”
“了卻大事?那還能找回什麼!”唐曉震怒喝道,“是找回一堆白骨嗎!郡主不能有事,絕不能有事…來人,本宮要親率護衛,去上林苑。”
——“殿下…”孔桀拉扯住唐曉的衣角,“非常時期,絕不能大意。區區一件衣裳,也許是賢王府的人要誘騙您…殿下不能中計。”
唐曉一腳踢開孔桀,“但要是郡主真的跑進上林苑…她能撐過多久?”唐曉眼前閃過穆玲瓏純美的臉龐,“誘騙也好,只有郡主有一絲的危險,本宮也絕不能…放棄她。天寒地凍,野獸密佈…郡主…一定害怕極了。”
——“殿下!”孔桀驚恐喊着,“去不得吶。”
唐曉握住腰間的佩劍,眉宇間溢出深思,“上林苑,我進進出出太多次,那裡雖然是設伏的好地方,但也是最容易脫身的地方,如果真的有人要埋伏誘騙,我進的去上林苑,也自然有辦法可以出去。”唐曉抽出劍刃,青光熠熠吹髮即斷,“我可以逃身一次,就一定可以有第二次,天命,是在我這裡。”
——“殿下…”
——“本宮心意已決,你不用再勸說什麼。”唐曉狠狠道,“傳令下去,召集二十名最精幹的護衛,隨本宮入夜悄悄去上林苑。你留在宮裡斡旋,不要讓其他人知道本宮已經不在。若有消息泄露,殺無赦。”
孔桀膝蓋一軟,知道已經無力扭轉,埋下頭不再說話。
唐曉捧起染血的白貂絨,貼着臉頰愛惜的揉弄着,“郡主,你要等我…你會留在我身邊,再也不會離開…”
孔桀恍然聽到什麼,他隱隱看出些許,無情的臉上涌出深深的錯愕。
夜,死一般的沉寂。許多年以後,莫牙回憶起自己漫長多彩的一生,他有許多忘不了的記憶,這一夜,也在他記憶的深處,是他璀璨的年華里,最暗黑的一筆。
臨近子夜,莫牙和程渲才睡下,忽的聽見一聲慘烈的尖叫,叫聲裡帶着哭腔,幾欲歇斯里地。叫聲是從王府的西南角傳來,莫牙隱隱記得,錢容帶人押走穆玲瓏,也是往那裡去的。
深院裡,送飯的婢女看着地上的血跡尖叫不已,她看見了手執髮簪的穆玲瓏,穆玲瓏用尖利的簪子劃破了自己的頸,她要用自己的鮮血震懾住所有,讓所有人知道,她是真的可以去死的。
——“把我的白貂絨,還給我。”穆玲瓏哭嚎着,“把我的白貂絨還給我!”
心驚膽戰的婢女喚來王妃宋瑜,宋瑜披着淺灰色的貂裘,暗夜裡,她蒼老的容顏保持着堅韌,看到地上的斑斑血跡,她的臉上沒有心痛和驚恐,只有…深深的遺憾。
——“把我的白貂絨,還給我啊!”穆玲瓏拼勁力氣對母親嚎叫着,“娘,娘…”穆玲瓏把簪尖戳進自己頸脖的皮肉,“娘,求你…還給我啊…娘…”
“你這又是何苦。”宋瑜面容哀默,“好好一個郡主,爲什麼要一錯再錯?王爺那麼疼愛你,你是穆郡主,岳陽城最顯赫的女子,你可以有大好的未來…爲什麼,要一錯再錯,去幫一個害死你父王的人?”
“娘…”穆玲瓏跪倒在地,但簪子仍是沒有放下,“把白貂絨還給我啊…殿下要誘殺唐曉,他要拿我的東西,去誘殺唐曉…娘,女兒求你,還給我。”
宋瑜嘆了口氣,“唐曉不死,我們就活不成。”
——“我去求他。”穆玲瓏嚎哭着,“我會勸他離開,天涯海角,我都會看着他,娘,娘…把白貂絨還給我…”
穆玲瓏又使了些力氣,簪尖又戳進去半寸,溢出顆顆鮮豔的血水,一滴滴落在地上,觸目驚心。
——“郡主,不要啊…”婢女們發出悲痛的呼喊,齊齊跪在了地上。
“娘…”穆玲瓏咬牙道,“你是要看我死在你眼前麼?”
宋瑜目露痛心,嘆息道:“你的心,已經不向着我們,如果你站在那個禽獸那邊,活着和死去,又有什麼分別?”
作者有話要說: 新文《屍容月貌》,我最近擼了一個開頭,放在有話說裡給大家看看,希望大家提提意見,這個開頭如何,夠不夠吸引~~~你們又更希望看到一個什麼樣的故事~謝謝大家!
屍容月貌
櫟容的爹爹是一個趕屍人。
櫟容自小見過的死人比活人多,她還記得自己問過爹,什麼時候會教自己趕屍秘術,爹說,去完湘南這趟回來,就教她。有人還在旁邊插嘴,說阿容生的太好看,是趕不了屍的。
爹摸了摸絡腮鬍子,大笑,說我櫟老三就一個女兒,不教給阿容,難道把一身本事教給女婿不成?
芳婆“呸”了一聲,說你那也叫本事?
芳婆一直懊惱,自己啐了一口送櫟老三上路,因爲,櫟老三這趟去湘南,再也沒有回來。
那是一個雷雨夜
趕屍,是一定要挑雷雨夜啓程的,趕屍都走山野密林,又只能在夜間行走,也正因爲這樣,一年中,可以請動櫟老三趕屍的機會並不多,從驚蟄到秋分,櫟老三最多走兩趟,其餘的日子,都是閉門住在自家開的義莊裡。櫟老三是出了名的講規矩,過了秋分,出再多的銀兩也不會接趕屍的買賣。
櫟老三說:趕屍是耗陽氣的營生,做多了,會折壽。
他唯一一次破了自己的規矩,就是最後的湘南行。芳婆事後常常唸叨,人爲財死鳥爲食亡,只怪那趟的酬勞太誘人,整整一錦囊的金葉子,金葉子吶。櫟老三還撿了片咬了口——真是黃金。
——“秋分都過了,照規矩…”櫟老三嘴上說着,身體卻很誠實,他摩挲着金葉子,怎麼也捨不得還給那個入夜到訪的黑衣人。
——“黃金十兩。”黑衣人低下聲音,“都是沒有官印的金葉子,夠你櫟老三歇上一兩年…”
櫟老三瞥了眼送來的屍首,個個被白布裹着,粗粗看去也就七八具,“是些什麼人?”
芳婆那會兒正給櫟容編着細辮子,聽到要緊處,拽着櫟容的細辮往前挪了挪。
——黑衣人嘬了口粗茶,狹長的眼睛動了一動,微微笑着道:“我來之前,可是聽說櫟老三是最懂規矩的人,只收錢,不多問。”
櫟老三摸了把鬍子,哐噹一聲把茶碗砸在地上,“都說我懂規矩,你一個要壞我櫟老三規矩的人,還敢戳我?”茶碗是砸了,但裝金葉子的錦囊還是攥在櫟老三手裡。
黑衣人訕訕陪着笑,見芳婆和櫟容一老一小,也不像是懂事兒的主,舔了舔幹脣,神秘道:“和你之前做的營生,也差不多。不過是…”黑衣人又看了眼那幾具白布,“這家子人,有個挺豪氣的親戚在湘南,這親戚早年受過這家的恩惠,記着舊情不忍心看他們被隨意葬在亂墳崗上,說是要帶回湘南去,給好好安葬…陽城到湘南這一路,也只有你櫟老三敢走,這不,出了幾倍的好價錢…”
“重情重義,好事吶。”櫟老三掂了掂錦囊,“是不?”
黑衣人小雞啄米似的點頭,“當然,積德積福,積下的金葉子,還能給你家櫟容置些新衣裳。”
——“芳婆。”櫟老三把錦囊扔給聽得出神的芳婆,“聽見了沒,給我家阿容多置些漂亮衣裳。”
那包金葉子有些分量,芳婆捧着還抖了抖,到底年紀大了,看着太多金子,心裡有些打鼓。
黑衣人見櫟老三終於接下買賣,心裡也是鬆了口氣,“什麼時候能走?”
櫟老三翹起腿,“入秋少雷,但算你運氣,今夜過了子時,有雷雨。”
黑衣人咂舌,“你當真有異術?下不下雨,你也摸得準?”
櫟容抽鼻子,眼睛裡對那人露出鄙夷,“我爹看天吃飯做營生,鼻子一嗅就知道哪天能走。”
“嗨。”黑衣人去拽櫟容才編好的細辮,“那你知道不?”
櫟容拍開那人的手,“爹會教我。”
櫟老三叉着腰哈哈大笑,“好阿容,等爹從湘南迴來,就教你。”
黑衣人端詳着櫟容的小臉,看向笑開了花的櫟老三,“趕屍秘術,我懂的不算多,但也知道,趕屍人得生的醜,才能吃這碗飯,不然壓不住死人的陰氣,會招禍的。櫟老三,你女兒模子生的俊俏,也能做你的營生?”
櫟老三捏了把女兒的臉,“能不能做,你說了不算?我櫟老三一身本事,不教給女兒,難道教給女婿不成?”
——“呸!”芳婆啐了口,“你那也叫本事?”
櫟老三戳了戳芳婆的額頭,“就你嘴神?還不趕緊把要上路的這些個拾掇拾掇,誤了時辰走不了,金葉子你賠給人家。”
芳婆哼了聲擼起袖管,“阿容,回自個兒屋裡睡覺去,你爹走前,別出來。”
櫟容走出屋前還對那人拌了個鬼臉,“你才醜嘞。”
爹趕屍的時候,都是不讓櫟容看的,但他又沒拿繩子綁着櫟容,櫟容啊,早就不知道看過多少次了。這回買賣接的突然,櫟容捨不得爹,自然要多看幾眼纔好,她早在窗戶紙上戳了個洞,等着子夜的降臨。
子時才過,果然起了風,黑衣人已經是五體投地,抱拳對櫟老三道:“這一趟,就都交給你了。”
櫟老三揚脣,“收人錢財,一定會做的漂亮,我櫟老三從沒失過手,湘南,也就是多走幾天。”
“湘南外五十里的翠竹林,會有人在那裡等着收屍,你留下屍首就可以回陽城。”黑衣人最後道,“翠竹林,記住了。”
“又不聾。”櫟老三愈發覺得這人囉嗦,“走走走。”
黑衣人走出幾步,又回頭看了眼被芳婆拾掇乾淨的幾具屍首,芳婆一雙妙手,不到一個時辰的工夫,屍首早已經和來時大不一樣,髮髻整齊,面容安詳,女子脣上還點了些紅色,一路顛簸皺巴巴的壽衣也被芳婆撫得沒有半根褶子。
芳婆常說:人要上路,也要走的體面。
黑衣人嘖嘖嘆道:“都說芳婆妙手,果然不假。”
芳婆有些得意:“要不是時間太緊,豈止如此?真正的妙手,你還沒見識呢。”
“話多。”櫟老三不耐煩道,“還不走?”
黑衣人仍是一步三回頭,好像那些屍首裡,有他舍不下的什麼一般。
黑衣人離開,芳婆打了個哈欠道,“我也去睡了,歪門邪術,誰稀罕。”
櫟老三懶得對這婆娘多說,驚雷又起,豆子大的雨點嘩啦啦的落了下來,砸在擺放在院子中央的白衣屍首上。
櫟老三左右看了看,摸出幾張符紙挨個兒貼在屍首額上,又掏出懷裡油紙包着的屎黃色粉末,四散灑在那幾人面上,仰頭看了看天色,似乎在等着什麼。
櫟容和芳婆也猜過那粉末到底會是啥。芳婆咬定那就是櫟老三自己拉的屎,因爲她偷偷聞過,那玩意兒一股子惡臭,比屎還噁心。不過芳婆沒給櫟容聞,芳婆說:這東西不管是啥做的,肯定邪乎,櫟容還小,壓不住邪氣。
躲在屋裡的櫟容眼睛不眨,她知道,見證奇蹟的時刻就要到來了。
閃電劃破漆黑的夜空,這應該是今晚雷雨最亮的一道閃電,櫟老三在暴雨裡苦等那麼久,也是爲了這一刻。
泛着藍光的閃電掠過地上一張張蒼白的人臉,如果這會子院裡有外人在,準被這一幕嚇暈,但櫟老三早已經見慣,他可以陪着許多屍首在暗夜的密林裡潛行,甚至一起打盹也不在話下,怕?櫟老三活到三十幾歲,還真不知道什麼是怕。
櫟容也不怕。
震天的巨雷轟轟響起,櫟老三大吼一聲——“起!”,頂着符紙的屍首一個個直立起身,挨個兒搭着前人的肩膀,順從的等着櫟老三的號令。
——“走!”櫟老三揮灑開備好的紙錢,飄飄搖搖在風裡翻轉,“上路嘞!”
櫟老三每回說起這句,都更像是在和女兒櫟容告別,櫟容有些失望,她還是不明白,怎麼那些人就跟着爹走了呢?她怕自己太笨學不會爹的本事,櫟家做這行有三四代,要絕在自己手裡,還怎麼見人?最重要的是…以後靠啥手藝吃飯?
櫟容饞,又能吃,櫟老三老說,天下除了殺人越貨,就屬趕屍最來錢,做半年休半年,也就皇帝才比得過。要不是趕屍,哪裡養活的了一老一小兩個吃家。
除了趕屍,櫟容還真沒想過自己會去幹別的營生。直到…櫟老三沒有從湘南迴來。
湘南人說,立冬那天,翠竹林裡出了邪乎事,啥邪乎事?傳來傳去說什麼的都有,有人說,一隊商旅人馬被山賊截殺,十來人無一活口,關鍵是死的太慘,搶劫就搶劫,把人剁了做甚?還有人說,翠竹林裡出了妖怪,把那晚經過的人都吃的骨頭不剩,就留下一地的血…
櫟容等到來年開春,也沒有等回父親櫟老三。芳婆摸着錦囊裡的金葉子,用一種悲慼的口吻對櫟容說:“死了也好,阿容就不用學趕屍了。”
“那學啥?”櫟容揪着自己的細辮。
芳婆摸了摸一臉的褶皺子,“學入殮吧,也是門手藝。”
——“什麼是入殮?”櫟容聽不大懂這個詞。
芳婆臉上的褶子揪做一朵花,“人要上路,也得走的體面。化妝,給死人化妝。”
——“那爹上路時,走得體面麼?”
芳婆看向空空蕩蕩的院子,“櫟老三活了一輩子,也就剩□□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