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病重的消息傳出前,弘曆已經帶着喜訊往青雀舫走,可看到青雀舫一片慌亂燈火通明,他的心沉到了江底,頓時把本要興高采烈告訴皇后的事,忘得一乾二淨。
從未有如此漫長的一夜,孝敬憲皇后也好,先帝爺也好,永璉永琮也好,他們病入沉痾彌留之際的最後時光,從未讓弘曆覺得像今晚這樣漫長,可他不願失去皇后,哪怕黎明從此不再到來,只要妻子還活着,他願意永遠陪她在黑夜裡。
可是天終究亮了,可是並沒有等來皇后的好轉,她的氣息越來越弱,如太醫所說溺水後髒水侵入肺裡,引起各種疾病的併發,最最困難的便是呼吸,而一旦病發,不過是眨眼之間了。
太后於天明時趕來青雀舫,但皇后已口不能言,她挽着兒媳婦的手淚流滿面。紅顏從來都覺得,太后的氣色一向比皇后來得好,可是這一夜之間,太后身上最顯年輕的滿頭青絲竟白了一半,雍容華貴的婦人,一下子變成了老太太,她難捨這個自己看着長大的孩子,她被勸着離開青雀舫時,幾乎是靠宮女架着才能走下船。
紅顏幾日未眠,此刻縮在船艙一隅,太后方纔沒看見她,來往的太醫也沒留意她,反是皇后清醒時,擡手指向她所在的地方,皇帝才猛地想起紅顏在身邊。如茵早已禁不住打擊倒下了,紅顏也只剩下最後一點力氣,兩天兩夜沒睡,她的眼睛裡佈滿了血絲,眼睛腫得都變了形,面色憔悴皮膚暗沉,平日裡一絲不亂的髮髻,也鬆鬆地挽在腦袋上。
皇帝從未見過這樣的紅顏,她那足以媲美滿洲第一美人的容顏,任何時候看起來都如畫一般,可眼下雖也不至於變得醜陋,但每一眼都讓弘曆心碎,他自己又好得到哪裡去,他們是這樣盡力地挽留皇后,這樣盡力了都沒用嗎?
皇后說不出話,精神尚清醒,她一直向紅顏伸着手,紅顏跪坐在牀塌邊,一面問皇后要什麼,一面把手伸進衣服裡捂在身體上,弘曆看到她這麼做,還不明白是爲什麼,但沒多久紅顏就把手拿了出來,緊緊地握住了皇后。
紅顏虛弱極了,再不可能有溫暖的雙手,而皇后燒得渾身發燙畏寒發抖,世上不會有人比她更冷,可紅顏知道她最喜歡自己每次握住她時的那份溫暖,她還是努力把手捂熱了才遞給她。
皇后終於安靜下來,帶着安詳的笑容,淚水從眼角緩緩滑落,柔和的目光落在了丈夫的身上,她一直張着嘴維持困難地呼吸,再挪不出半分餘力說什麼,可弘曆知道她要說話,紅顏也知道,但他們猜了好些,卻始終說不到皇后心裡。她彷彿用最後那口氣,維持着生命,恐怕當弘曆真正猜到她要說什麼的時候,只怕妻子就要離他遠去。
漫長的一夜後,三月十一日的白天,卻過得那麼快,皇帝分明記得看着太陽升起,等他醒過神往窗外看,岸邊已是用燈火撐起一片光明,那江河遠處是黑洞洞的世界,看不到任何東西,遙遠得沒有邊際,弘曆的心像被掏空了似的,他的安頤就要去那裡了嗎?
“皇上,娘娘這樣耗着十分辛苦,再往後就會毀了容顏和玉體,皇上,不如給娘娘一個痛……”太醫不忍皇后如此煎熬,說出實情,卻被皇帝怒吼了一聲“滾”,他的手緊緊抓着皇后的手不放,都顧不得來踹太醫一腳,指着紅顏說,“把他轟出去,轟出去。”
太醫哭着退下,弘曆已經焦躁得無法控制情緒,皇后最後的一絲清醒,見不得他如此模樣,擡起被抓着的手,想要觸摸他的臉頰。’弘曆把她的手放在了頰邊,兩天沒剃鬍子,粗礪的鬍渣就扎得人生疼,皇后欣慰地一笑,可一陣抽搐讓她緩不過氣,皇帝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但聽皇后艱難地發出“呵呵呵”的聲音。
“安頤,你要說什麼?你告訴朕,你要說什麼。”他無助地看着紅顏,“她要說什麼,她到底想說什麼?”
紅顏已是傷心欲絕,淚水流乾了幾乎要流出血來,她俯身湊在皇后的嘴邊,聽到的也不過是“呵呵”的氣息聲,幾乎要絕望時,猛地想起來,哭道:“是公主嗎,娘娘您是在等和敬嗎,是要和敬嗎?”
皇后終於點頭,滿目渴望地看着自己的丈夫,弘曆這才恍然想起他本要告訴妻子的喜訊,含淚對她說:“和敬不能來了,安頤,和敬有身孕了,和敬有孩子了。安頤,你就要做外祖母了。”
皇后焦灼渴望的神情頓時變得安寧,帶着幸福溫暖的笑容,眼角滑下最後一滴淚水,皴裂的雙脣最後蠕動出的是“弘曆”二字,可她再也發不出聲音了,在丈夫的守護下安然闔上雙眼。
這個讓她又愛又恨的世界,這個讓她又愛又恨的男人。永別了。
“安頤……安頤……”皇帝猛地抱起妻子,這一天一夜,爲了讓妻子續命,他不敢挪動她的身體,此刻終於把還有一絲溫暖的妻子抱在懷裡,可人再也回不來了,“你怎麼能丟下我,安頤,你不要走……”
皇帝悲痛欲絕的哭聲傳出青雀舫,外頭的人呆若木雞地看着燈火通明的船隻,只等有人上船確認皇后已經仙逝,所有人才敢伏地放聲大哭,哭聲一片片蔓延開,整個德州都陷入國母仙逝哀痛。
皇后於三月十一亥時離世,與除夕七阿哥離世的時辰相同,她最後的生命整整拖了一天一夜,等的是她可憐的女兒。她最後對紅顏說的話,是她不想死,她死了女兒怎麼辦,她答應要做和敬的榮光,可她食言了。
紅顏甦醒時,已經在德州行宮,不知道是幾時挪到這裡的,她起身走到窗邊時,外頭的世界一片縞素,已是三月天,卻像白雪皚皚的冬日,不僅因爲冷,更因爲這看不到希望的蕭索。
櫻桃推門進來,見牀上無人被唬得不輕,等發現紅顏在窗邊站着,趕緊拿了衣裳來給她披上,淚眼婆娑地說:“主子,皇上要留在這裡爲皇后辦身後事,太后娘娘的鏡水廬在侍衛和富察福晉的護送下先回京城去了,皇上把咱們留下了。”
“我睡了多久?”紅顏問。
“沒多久,才過了一晚上,這會兒天剛剛亮。”櫻桃哽咽道,“您在青雀舫昏過去了,被人擡下來直接往這邊送,沒多久皇上把娘娘也送過來了,正停在前頭。”
紅顏見櫻桃尚未戴孝,只是青灰色的一件衣裳,知道是事情發生得太快誰都沒來得及準備,而紅顏也沒有純白色的衣服,即便有白色的,也是花團錦簇吉祥如意,根本不適合此刻穿戴。
她挑出了自己最素淨的衣裳,只用一支銀簪挽起髮髻,本是想到皇后停靈處致哀,可走到停放皇后的殿閣,外頭空無一人,更沒有想象中的哭聲,靜謐得讓人能沉下心,她緩緩走到殿門前,見皇后玉體還未入棺,想來是暫時還沒有合適。
皇帝身穿玄青色常服,坐在牀榻邊,從一旁捧着胭脂水粉的宮女手中拿過眉筆,他仔細地俯身在皇后面前,小心翼翼地爲她畫眉,口中念念:“年輕時你常賴着我爲你畫眉,可這些年你總是嫌我手拙,你看看,如今還不是要我來爲你畫眉?”
紅顏緊緊捂着嘴,轉身就跑了出來,櫻桃見她哭得瑟瑟發抖,含淚勸道:“主子您要振作,還有好多好多事等着做呢,皇后娘娘的身後事,可一定要周全纔好。”
紅顏捂着心口,那裡疼得幾乎要裂開,她嚥下血淚艱難地應着:“是,我要振作些,還有好多事,還有和敬……”
皇后仙逝的消息傳入京城,已是三月十二的深夜,紫禁城本在一片靜謐中,突然燈火通明,內務府帶着人連夜佈置皇城舉哀,而妃嬪們在睡夢中被自己的宮女推醒,被告知皇后仙逝。
純貴妃醒來時只見抱琴哭得梨花帶雨,她心慌地以爲是兒子出了什麼事,可聽得抱琴一聲聲哭說皇后駕崩,她先是呆呆的,後來在脣邊露出笑容,再後來放聲大笑,可立刻意識到此刻的笑聲不啻殺頭的死罪,便用枕頭捂着嘴笑得渾身發抖。
抱琴看着這寒森森的一幕,還以爲純貴妃瘋了,沒想到她最後哭了起來,不知道她是爲了皇后悲傷,還是爲了自己的命運哭泣,哭得那麼傷心欲絕,抱琴善意地想,也許二十來年的情分,還是值這些眼淚的。
純貴妃、愉妃幾位,都是早年就陪在四阿哥身邊的人,比皇后晚不了多久,帝后相伴多少年,她們也相處多少年,愉妃從睡夢中醒來得知皇后駕崩,幾乎一口氣接不上來,等她冷靜下來時,就喊白梨:“快派人去公主府,你和千雅一起去公主府,無論如何要看好和敬,一定要看好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