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夏若卿次日搬至承明殿內,那賀蘭馥也當真是罕有的癡心人,原本入宮初衷也不過求得能多與夏若卿見上幾面,說上會話。如今朝夕得見,日夜相伴,直教賀蘭馥喜上眉梢,面上十分的冷色都消去了七分。
於公於私賀蘭馥都極厭惡南詔帝,現兒佳人在側,更是心心念念留在承明殿,即便受詔傳喚也多是心不在焉漠然以對。南詔帝身爲南塘君王,自幼及長都是左擁右護,哪裡受得住連吃閉門羹,原本的獵奇心思淡了,禁不住就惱怒起來。這後宮之中的消息傳得最快,南詔帝連續呵斥蘭婕妤的事在宮娥妃嬪間中不脛而走,偏生賀蘭馥與人交惡,好事的自是趁着伺候君王時添油加醋。一來二去,南詔帝對蘭婕妤的寵幸便如九天銀河,從天上直墜至地下。
這日賀蘭馥又遭傳喚,夏若卿便自在繡房內刺繡,不料不過才下數十針就聽得門外響動,出得門去竟是賀蘭馥去而復返。
夏若卿心中驀地一沉,面上未動聲色,將賀蘭馥迎入房中,又屏退了左右,倒了杯清茶至賀蘭馥身前,柔聲問道:“今夜不是陛下喚了姐姐過去?怎地這麼快就回來了?”
賀蘭馥也不應她,兀自將杯中茶水飲盡,又自顧連倒三大杯茶,一杯接一杯喝下肚去。
夏若卿藉着燭光,見賀蘭馥臉色酡紅,也不知是氣的還是怎樣,不好亂說話,只能重新倒了瓶中雪水,在旁邊小爐上重新煮茶。
新茶方好,賀蘭馥就一把奪了去,又倒了一杯,沉聲道:“你出去。”
夏若卿一怔,賀蘭馥對她說話從來溫言軟語,全然不同對外間的冰冷。如今這樣對她說話,讓她很是不慣,一時愣住並未動彈。
“沒聽到嗎?出去!”
賀蘭馥這次語氣又重了兩分,面上竟顯了怒色。
賀蘭馥今夜言行實在迥異,夏若卿捺下脾氣,伸手握住賀蘭馥纖指,放柔了音調又問:“賀蘭姐姐,是不是陛下又惹姐姐生氣了?”
不碰尚還不覺,一觸之下夏若卿竟覺得掌心的指尖炙若火燒。夏若卿大驚,連忙將掌心按上賀蘭馥額頭,只覺手掌之下彷彿擱了塊火炭,熱度高得嚇人。
“姐姐發熱得這麼厲害怎麼也不說!是不是白日裡感染了風寒?我即刻讓人傳太醫過來!”夏若卿說着就要開口傳喚侍女,卻被賀蘭馥一把掩住口舌。
“用不着傳太醫,我睡一夜明日就好了。”
“病了真能不傳太醫!”夏若卿難得的堅持起來,拖開賀蘭馥手心又待要喚。
“不用傳了,傳了也不會有人來。”賀蘭馥冷然道。
“賀蘭姐姐,究竟是出了何事?旁人你不願說,我你也不願說嗎?”夏若卿聽至此處,知曉另有隱情,也不再堅持己見,只是作了那楚楚之勢,桃花眼中欲淚非淚,注目凝望賀蘭馥。
“卿卿,你是當真擔憂我嗎?”
“這是自然!賀蘭你這話是何意?!”
賀蘭馥終是敗下陣來,沉默半晌,又飲了兩倍茶水,低聲道:“南詔帝迫我喝了合歡酒。”
這下夏若卿當真楞了,任她七竅心思都沒猜到此節。這合歡酒說穿了倒也並非是什麼穿腸毒藥,不過是內庭中帝王御用助興的春酒。後宮女子皆是帝王之屬,南詔帝召人侍寢飲用此酒原也是稀鬆平常。只是合歡酒酒性極烈,尤其女子飲後更是神思飛散,與平時判若兩人。其餘妃嬪也就罷了,偏生賀蘭馥生性冷淡,又最是心高氣傲,哪裡放得下這種身段?料來定是不願喝,被強灌了鬧將起來,纔會不歡而散這麼早迴轉了來。
夏若卿對賀蘭馥知之甚詳,一轉念就猜了個七七八八。果然賀蘭馥接道:“我不願喝,將餘下的酒都摔了。南詔帝大怒,讓我回了承明殿,不允人送藥解酒,更不會許太醫院遣人來看。”
語罷,賀蘭馥面露自嘲笑意,道:“你既知曉了就出去罷,等會我模樣怕是難看得很。這酒倒也無事,熬過今夜藥性過了也就好了。”
夏若卿知道賀蘭馥話說得輕巧,南詔帝近日對賀蘭馥頗多不滿,若非仍顧及賀蘭馥背後的北燕身份,早找個緣由懲處了。今夜既是怒懲,那強灌下的藥酒只怕非止一二之數,藥性之烈更非平常。如今尋不得藥物解酒,今夜怕是難熬得緊。
念及此,夏若卿出門將伺候在門口的近侍盡數遣遠,又去取了數瓶藏在殿下冰窖裡的冬日雪水,迴轉室內,將門鎖了。
賀蘭馥本道夏若卿走了,正悶頭灌茶水,不料又見人迴轉,重新坐回桌前。
“你怎地還不走?當真要在這看我笑話嗎?”
“我陪你。這雪水冰寒能降燥,別喝熱茶了。”
夏若卿一把將烹好的熱茶奪過,換作瓶中雪水。
“你知道沒用的。”
“總能好受些。”夏若卿沉默片刻,露出一般自嘲之色:“合歡酒,我喝過的。”
兩人無話,賀蘭馥只是一杯接一杯飲水,口脣間吐出氣息卻是越發沉重。夏若卿把浸得冰冷的巾子敷在她額上,不過盞茶就熱得滾燙。
賀蘭馥捉住夏若卿又要換洗巾帕的手指,輕聲道:“卿卿,出去罷。”
“我不會走的。”
捉住手指的手勁倏重,賀蘭馥眸色頓深,聲音愈沉:“我怕待會做出不該做的事來。”
“你我皆是女子,能做出什麼?”
“卿卿,你是當真不明白我的心思嗎?!”
夏若卿一窒,心中猶豫。擡首望去,燭火之下賀蘭馥雙頰酡紅,香額見汗,過於嬌豔的面容在桃花腮下襯得百媚千嬌,那雙眼只盯着一人注目,瞳中火燭明明滅滅,唯有一人身影。
此刻的賀蘭馥恰似柴上油,瀾上風,熾烈熱情,哪裡還有平素的半點冷情?
夏若卿心中一嘆,手指微勾,回握指尖那頭的另一段手指。
“卿……卿卿……!”
賀蘭馥竟似大受震動,連說話都禁不住顫抖起來。
“賀蘭,我非榆木。”
話未盡,夏若卿只覺手腕一痛,整個人前栽撲入一具滾燙泛滿蘭香的柔軟軀體中。那具軀體緊緊錮住她,教她寸許都移動不得。
“卿卿……你當真!”
夏若卿從未見賀蘭馥如此激動過,又是憐惜又是愧疚。宮中宮女衆多,除了南詔帝一人外卻無真男兒。有些宮女爲解寂寞,兩女同親的事夏若卿也略有知曉,是以對即將的事她隱約明瞭,但畢竟不曾經歷過,身軀微僵,總有難以壓抑的懼意,。
只是轉念一想,一路至此,她實是負賀蘭馥良多。若非爲了自己,她這樣的人,又怎會忍得在南塘的後宮中的諸般折辱?
心中不斷安慰自己,軀幹也鬆了下來,兩手虛抱回環,任由賀蘭馥將自己抱起。
此後香榻旖旎,萬種風情,自不容外人道。
只是覆雨翻雲,假鳳虛凰,不知*幾許。等賀蘭馥藥性散盡,夏若卿已是精疲力竭,昏昏欲睡。
賀蘭馥卻是得償所願,彷彿還在夢中,硬撐着不願閉眼,生怕這是黃粱一夢,待天明後睜眼發現旁側空空,佳人渺渺。
“卿卿,我從沒想到……想到你也……”
賀蘭馥禁不住脣角勾笑,撫着手底柔嫩肌膚,只覺人生至此,已是無憾。
夏若卿實是累了,輕‘唔’了一聲,不願說話。
“你入宮時,我實是想半路蒙面把你搶了去。”賀蘭馥眯眼回憶,不禁輕笑:“若你我有一人是男兒身,此刻想必已是神仙眷侶,攜子帶女。偏偏可惜……我縱有千般念頭也不敢訴諸於口,不知曉你會怎樣看待我,我怕……怕一旦漏了口風,你會視我妖異,屆時連與你見上一面,言語一番也做不到了。”
“卿卿,這世間不容此事,我不敢賭……只敢隱在心裡,每日念着你,擔憂你在宮中安危。”
“幸好我陪你進了宮。”賀蘭馥雙臂一緊,似是生怕懷中人是夢中虛影,“真好,真好。”
“賀蘭……”
賀蘭馥錮着人,只是不放,沉默半晌,忽又道:“卿卿,世上總說人心不足蛇吞象,我從小性子冷淡,除你之外甚少情緒起伏。不曾想今日得償所願,按理說我該謝天謝地,但此刻我卻還是不滿足。”
“嗯?”
“卿卿。”拂去掩在夏若卿額前的碎髮,賀蘭馥神情認真:“我進宮也有兩年了,我知道你在這南塘後宮也過得並不開心。”
此言一出,夏若卿心中微覺警覺,勉強答道:“宮廷後院,勾心鬥角,這裡頭又有幾個是過得開心的?”
“我也看出來了,你對南詔帝不曾動過真心。”
“這後宮之中,最不值錢的便是妃嬪的真心。”
“卿卿,若是……”賀蘭馥盯緊夏若卿雙眸:“若是離開此地,離開南塘後宮,我們雙宿雙棲,你可願意?”
此言既出,夏若卿朦朧的睡意頃刻不翼而飛,怔了怔,強笑道:“這是南塘國的後宮,非是市井菜集,豈能容人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只要你願意,餘下的你不用操心,我自會想辦法。卿卿,每次見到那南詔帝,我都覺得噁心。而每次聽到南詔帝召你前去,我都夜難入寐。既然你我在此都度日如年,何不設法離開?如今征戰連綿,只要離開南塘屬地,天大地闊,我們尋個偏僻淳樸之地過尋常人家日子,豈不比現今面上錦衣玉食,實則鬱郁不歡的日子強上許多?”
賀蘭馥越說越是開心,夏若卿心卻漸冷。她看得出,賀蘭馥此言是當真的。
心念電轉,夏若卿揚起笑意,柔聲道:“賀蘭,你是否早有這打算?”
“這……算是罷。”
“你說離開南詔,是回北燕?”
“我長兄暗中籌謀良久,如今北燕形勢混亂,正是大好的時機。”
“可是……妃嬪逃離後宮,是連誅九族的重罪。我若走了,夏家……怎麼辦?”
此句猶如臘月寒冰,從賀蘭馥頭頂當頭澆下。賀蘭馥愣了一愣,才道:“只要你願意,我會設法與長兄籌謀。事由人定,總能想出法子的。”
“此事重大,需要從長計議。”夏若卿輕拍賀蘭馥手背,輕笑道:“聽更聲近四更了,你若不累,我卻倦了,先睡罷。”
“是我高興過頭了。”夏若卿一提,賀蘭馥不禁赦然一笑。今夜大願得償,又兼藥性襲身,不過呼吸間,便沉沉睡了。
唯有夏若卿,瞧着幃簾縫隙,睜眼直至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