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陽光從窗格中斜射進來,揚起空氣中浮動的塵埃,一名內監恭敬地側身,請金刀公主進入清寧殿的正廳。金刀目光明亮,面孔上帶着一種奇異的笑容,挑戰般地站在太后面前,毫無行禮的打算。

屋中上首坐着海明月、年輕的皇帝長樂,海英肅立一旁,廳中的氣氛一時顯得有些沉悶,與窗外明媚的春光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金刀公主擡起頭來看着太后,一束光線正穿過窗格,輕輕落在海明月的臉上,爲她的端莊優雅添上了兩分明媚。

“皇姐來了,母后和朕已等你許久,還在擔心你會不來。”長樂率先打破沉寂,他眉梢一挑,滿臉帶笑,語氣真誠,隻眼中的笑容,稍顯冷淡。

寧太妃當初是第一個嫁給先皇的女人,金刀公主是他們的長女。而長樂與這位皇姐年齡相差懸殊,他出生的時候,金刀公主已經長成,且脾氣飛揚跋扈,對他也從未表現出半點長姐該有的親熱或溫厚,他們的感情,實在是說不上熱絡。

“我爲什麼不來?這宮裡還沒什麼地方是我金刀公主不敢來的!”面對皇帝的示好,金刀公主並未回報以同樣的熱情,她語氣冷淡,眸中微帶寒意。

海明月靜靜看着金刀的臉,淡淡一笑:“賜座。”

“不必了,有什麼要說的還請儘快,我還邀了探花郎遊春,沒有時間可以浪費。”

她的語氣極其不恭敬,連長樂的眉頭都不舒服地皺了起來,“皇姐,你怎麼能這麼跟母后說話——”

金刀公主這時才轉臉看着自己的弟弟,突然感到一種悲涼瀰漫上她的心頭,在這個偌大的皇宮中,他們同樣是姓勃,可是,爲什麼卻不同心,甚至於,他站在海明月的一邊,高高在上,俯視着自己的長姐。就因爲海明月,一家人四分五裂,他卻還叫她作“母后”!

長樂與她對視了片刻,移開了目光。

“長寧,今天找你來,只是閒話家長,不用這麼劍拔弩張的,說起來,哀家也有一段日子沒有見到你了。”海明月看了一眼海英,她立刻恭順地跪下,高舉自己手中的托盤。

金刀公主的目光落在那個托盤裡的金碟上,一隻通體碧綠的玉鐲靜靜地躺着。

“什麼意思?”

“兀朮新繼位的可汗,皇姐知道是誰嗎?就是楚柯,上次你們還見過面!”皇帝突然顯得興致很高,嘴角的笑容不斷加深,“他派人來大曆請求和親,使者帶來了這枚玉鐲,朕一看就覺得眼熟,後來纔想起,那是父皇在世的時候,賜給——”

“這是我的。”金刀瞬間明白,今天等着她的,是一場什麼樣的家庭聚會,閒話家常。

“兀朮與我大曆的戰爭已經持續很久,大曆雖然險勝,可是也受到了重創。朕開始還在犯愁,若是楚柯繼位後,再掀戰火,將會給大曆帶來不盡的麻煩。如今天賜良機,他愛上了皇姐,前來求娶,這實在是大曆與其修好的大好時機。只是不知道皇姐,是否願意?”

嫁金刀公主,附帶一批兀朮人最爲需要的糧食和食鹽、絲綢、耕器作爲嫁妝,可以換來十年的和平。

金刀公主神色冷凝:“行了,我懂了!國家之間聯姻以圖安定,這不是什麼了不得的策略,現在你們瞧上我了?”

長樂笑盈盈地道:“是兀朮可汗挑中了皇姐,愛慕你的美貌。楚柯,皇姐也見過,英俊瀟灑,且文韜武略樣樣兼具,皇姐若是嫁過去,便是兀朮可汗大妃,有大曆公主的身份,皇姐的地位,絕無人可以撼動半分。”

金刀眼中的悲傷漸漸變成利刃,她直視着自己的弟弟,大曆年輕的皇帝,“聽皇帝陛下這麼說,倒也很輕鬆,假如你是女兒身,願意嫁去那麼遙遠的地方嗎?願意去做那窮山惡水之地的大妃?”

長樂目光與她相觸,未有絲毫退卻,“如果朕是皇姐,朕會去!”

“因爲朕是皇族,無比珍愛大曆的子民和這片天下,未免再起戰火,自會權衡利弊,作出對大曆最有利的選擇。請皇姐放心,大曆永遠是你的孃家,長樂在此立誓,如你嫁過去,真的受了委屈,朕會親率大曆萬千將士,一舉踏平它兀朮,恭迎皇姐回朝!”

這番話說的真情實意,連太后都不由側目看着這個年輕的皇帝,爲他的這番陳詞而驚訝。

金刀目光不復犀利,她低頭想了想,“這玉鐲怕不是我送給他的吧,如何到他手中?”一時她自己也愣了愣,突然大笑,笑了好一陣,笑聲既放肆又隱有些悲苦。“我還說,自己已不是少女的年紀,如何能被兀朮王看上,原來人家看上的不是我,不是我啊!”

皇帝不明所以地看着自己的長姐,不知道她的情緒轉變爲什麼如此奇怪。

她一直怨恨自己的父親,他的賞賜,她半點也不在乎。這玉鐲她已送給了一個人,早在幾年前,就當作不值錢的東西隨便賞給了一個女孩。金刀胸口的話盤旋了許久,還是壓了下去。

她沒有那麼偉大,不想代替別人去和親。可是,她已經等了太久太久,她老了,也累了,她不願再困在這片天空下,守着一個永遠不可能成真的美夢,她要離開這裡,離開這些人!不管以什麼方式!

“我願意出嫁!”

走在高高的宮牆內,金刀沉穩而疲憊,她感到自己與這裡的一切格格不入,這裡的空氣都讓她煩悶到無法呼吸,現在她有機會可以離開這羣人,爲什麼卻感到前所未有的悲哀,她等待了這麼久,難道連那個人的面都沒有見到就要遠嫁嗎?不,她要見他一面,無論如何,要見他一面!

只有一個方法!

……

“哥哥,那個人今天又來了。”

賀蘭雪輕輕咳了一聲,“你說海藍?”

“嗯!就是上次穿藍衣的公子。”七寶很驚奇,那人竟然能契而不捨地來找她,只爲了聽一個解釋,他要解釋,那什麼樣的解釋能夠令他滿意?說她生病了,以前的事情都忘了,不記得海藍這個人,更不記得以往他們之間發生過的一切。

這樣他是不是會滿足,是不是就會走?

不,這麼說了,他只會問,爲什麼生病,還能不能想起來,甚至於,他會更加糾纏不放,直到她全部想起來爲止。

所以七寶一直保持沉默,裝作沒有看到他,對他一切的言行徹底漠視,這樣日子久了,他自然不會再來。

七寶在某些時候,對海藍表現出來的冷淡漠然,讓玉娘在一邊看了,也不免驚訝不已。只因她是這般愛笑、溫柔,討人喜歡的女孩,偏偏在對待海藍的時候,顯示出她個性中隱藏着的,執拗與堅定。這種性格,絕不屬於失憶前的七寶,倒像是一場大病,讓她個性中本不爲人知的部分,漸漸顯山露水。

她斷的異常乾淨,讓賀蘭雪都不知道說什麼好。他心裡清楚,七寶和海藍,他們之間已經沒有任何的關係了,至少七寶對海藍已經沒有絲毫的情意。然而,當賀蘭雪看到七寶用很冷淡的語氣談起找她的人來,他心裡又會產生很奇怪的錯覺,他甚至覺得,現在的海藍,會不會就是以後的自己。雖然七寶口中說着“我最喜歡哥哥”、“我喜歡你”這樣的話,可是,她不也曾經對海藍很喜歡嗎,僅僅一場大病就讓她徹底遺忘了海藍。賀蘭雪覺得自己的心情特別矛盾,看到她對海藍那樣冷淡,他心裡清楚她多半是爲了自己的緣故,纔要跟別人保持距離,這讓他心中止不住的歡喜。只要一看到七寶和別的男人在一起,賀蘭雪就會感到不安,她稍微和別人親密一點,他就感到難以言喻的心痛,這些他都毫不遮掩地讓她知道,他很嫉妒,很不高興,所以七寶不得不拒絕海藍,甚至對杜良雨都保持距離,不再像以前那樣有說有笑,就是怕他多心,怕他生氣。

照理說,賀蘭雪心情總該舒暢了,總該快活了,可是並不全然是這樣。他看到七寶現在對待海藍的態度,甚至會隱隱擔心和不安,不管七寶如今多麼依戀他,喜歡他,可是如何保證她將來也會這麼愛他,這麼喜歡他,說不定有一天,她會像如今對待海藍一樣,冷漠地對待自己……這些古怪的念頭讓賀蘭雪心中驚惶忐忑,他力圖平復自己的這些沒來由的想法,卻常常無法自拔,沉沉墜入這種憂傷之中。

他有一種預感,一種不好的預感。

賀蘭雪不是蠢人,他懂得如何將不安壓制在自己可以控制的範圍內,但是碰上七寶的事情,他往往會失去冷靜的判斷力,選擇相信自己的直覺。

“哥哥?你怎麼了?是不是傷口又痛?”七寶秀美的臉近在眼前,她的眼睛裡,帶着對他的關切和愛意,賀蘭雪的心一瞬間平靜下來。

“玉孃的藥該煎好了,我去端來!”

可是她的右手突然被緊握着,賀蘭雪一把將她拉近了自己。七寶驚訝過後,便不明所以地望進了賀蘭雪的眼睛。

“七寶,我們成親好不好!”

七寶笑起來,“哥哥,你又來了,這句話已經說了好多遍了。我都說——”

話音未落,突然被他抱住,“我說真的,這回不管你怎麼說,我都要馬上娶你!”

呃?

還來不及抗議,她就被大力地壓下,緊接着便被賀蘭雪的脣死死地吻住。這個吻,夾雜着他強烈的愛意和不安,讓她感到有些窒息,更多的是安心。賀蘭雪的心情,他雖然沒有說,她卻也察覺到他在忐忑,雖然不知道他這樣美好優秀的人,有什麼值得他如此不放心的,但是隻要能安慰他,立刻就成親,也沒什麼,不過是要被人家恥笑一下,大不了,忍了!七寶有點咬牙切齒,如果現在就成親,哥哥就再不會逼她學詩作畫,再也不要去參加什麼見鬼的閨試!

七寶,也是有自己的小算盤滴!

七寶的神情有些氣惱,卻越發顯得可愛,她好玩地摸摸賀蘭雪的眉,她喜歡哥哥的臉,喜歡他形狀優美的眉毛,喜歡他溫柔的眼睛,高高的鼻樑,淺淺的微笑,就連他一本正經故作冷淡的樣子都喜歡,因爲只要她想逗他笑,他那副冷淡的模樣就一定維持不下去!

七寶喜歡,這種特殊的待遇,只有七寶一個人享有的特別。

她摸摸他的眉眼,終於輕舔似的親吻了他的脣,撒嬌的意味十足,嬌俏又顯得有幾分孩子氣。

賀蘭雪的呼吸漸漸急促起來,手不由自主地從她的外衫探進去,稍稍有些急切地在她柔軟的身上撫弄起來。有力的手指,像渴求着溫暖,在她的身上徘徊。

七寶的臉頰迅速染上紅暈,微開的脣間,輕輕發出小聲的喘息。

“我明天就讓管家去佈置,這個月最好的日子,一定要讓七寶成爲哥哥的新娘。”賀蘭雪低聲道。

最好的日子?什麼日子是最好的,當然是越快越好,賀蘭雪臉上泛起笑容,他迫不及待想要看到,穿着嫁衣的七寶,是什麼樣子。

他已將內心隱藏的不安,忘記得一乾二淨,沉浸在幸福的喜悅中。

房裡的氣氛十分甜蜜,溫度也漸漸升高……

“七寶,你怎麼忘了來拿藥?”玉娘推門進來,頓時愣住!

七寶驚呼一聲,一把推開賀蘭雪。飛快地捂着臉跑出去,玉娘費了好大勁兒才忍住臉上的笑意,端着藥進屋,對上賀蘭雪黑了的臉,玉娘無奈:“公子,玉娘下次一定會敲門的!”

下次他一定會記得鎖門,賀蘭雪恨恨地想。

直到回到自己的房間,七寶臉上還是滾燙滾燙的,她真覺得丟人,雖然大家對他們的關係早是心照不宣了,但是當面被看見還是會難爲情,她拖着被子捂住自己,咬來咬去,越想越覺得不好意思,嗚嗚嗚!

“七寶?七寶,開門啦,我是玉娘!”

就知道是玉娘,明明沒插門栓,她還故意敲什麼門!分明是有心取笑她!七寶把被角咬來咬去,羞憤不已。

“七寶,開門!”

“七寶,你在裡面嗎?”

“七寶,我可要推門進來了!我真進來了!”

玉娘推門而入,房間裡一片黑暗,但牀鋪上卻已沒有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