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7、連環

沉水一跨進琴舍的內堂,便看到樂非笙和天逍面對面坐在羅漢牀上,點着一爐龍腦,相談甚歡,先是驚訝,接着杏眼一瞪,沒好氣地道:“你竟跑這兒來了,害得我好找。”

“找我?”天逍立刻滿臉雀躍。

“剛去碧鳶宮翻遍了也不見你人,現不找你,我找先生。”

樂非笙卻十分不給面子地打了個呵欠:“不巧,我困了,想睡個午覺,伺候不了公主,公主改日再來吧。”

沉水臉一黑,天逍忙小心翼翼地建議道:“要不你們一起睡,我改日再來?”“你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

一邊是說話不留陰德的舌毒樂師,一邊是蹬鼻子就上臉的好色和尚,湊在一起,那不得把自己氣死?沉水深深吸了一口氣,惡狠狠地朝天逍招呼:“你跟我走,別打擾先生午睡。”

天逍只得可憐巴巴地蹭下地,一瘸一拐地跟在後頭。

樂非笙遙遙做了個送佛的手勢,一腳踢開矮几,舒展着筋骨躺下去呼呼大睡了。

儘管一路上天逍走儘量讓自己走得自然一些,可受傷了就是受傷了,腳步快不起來,從琴舍到碧鳶宮不長的一段路足足走了一袋煙的功夫,好容易捱到前廳裡,他一屁股坐在椅子裡,再也不想動了。

“你腿怎麼了?”沉水並不是沒發現端倪,一路上沒問,只是怕他不願意被別人知道,於是到了碧鳶宮纔開的口。

天逍擺擺手示意她不用管,整個人怏在椅子裡,有氣無力地問:“你找我什麼事?”

“沒事就不能找你?”沉水翻個白眼,走到他面前,擡了擡下巴,“褲腿捲起來我看看。”

“不用了,真的沒事——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沉水擡起一腳,直接踩在他膝蓋上,天逍頓時發出了鬼哭狼嚎一般的慘叫,抓着她的腳踝想丟開,又怕害她摔了,只好一邊倒抽涼氣,一邊哀求:“我卷還不成嗎?哎呀呀呀輕點輕點!”

“這還差不多。”沉水又狠狠地踩了一腳,才勉爲其難地放過了他。

可當天逍將一邊褲腿捲起來,露出又紅又腫還往外滲着血絲的膝蓋,她頓時懊悔不已,囁嚅着問:“這……這是怎麼了?對不起,我以爲你只是摔傷了……”

天逍把兩個紅腫的膝蓋都晾在空氣裡,用手扇了扇,感覺不那麼痛了,才說:“你師父肯定是故意的,我問他軍隊裡一般怎麼處置犯了錯的將士,他說跪磨刀石,我以爲罰跪比挨棍子容易多了,誰知道這不知道哪個天殺的想出來的餿主意,比挨棍子還要受罪啊!”

“不許說師父壞話,是你自己要問他的,他回答了你又說他故意的,哪有你這種人。”雖說那一對腫得紅亮的膝蓋觸目驚心,聽到他指責龍涯,沉水還是不高興地反駁起來。

天逍擡頭看她一眼,又專心地給膝蓋扇涼:“是是是,我永遠都是活該的,你師父神一樣的男人,品德高尚,人格完美,怎麼會和我過不去,是我和他過不去,自討苦吃自找罪受,行了吧?”

“你就不能好好說話?”沉水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有藥箱嗎?我去拿點藥酒給你擦擦。”

即使是搬到了碧鳶宮這麼大的地方,天逍也還是堅持不要人伺候,除了司膳監每天派人送來齋飯,早晚有內侍來倒馬桶外,其他大小事宜均是他一力完成,沉水按照他的指點打開櫃子找到了藥箱,抱出來時不慎掛到一旁疊得整整齊齊的衣物,扯落出一個大紅色的錦囊,“啪”的一下落在了地上。

繡着富貴花開紋樣的錦囊?還是大紅色?他怎麼會有這麼奇怪的東西,沉水彎腰撿了起來,在手中翻看了看,感覺裡面有一塊硬邦邦涼冰冰的東西,便按捺不住好奇心,取出來看,竟是一塊溫潤碧綠的玉佩,上面還用隸書刻着一個逍字,顯然就是他的東西不會錯。

只有玉佩,沒有繩結也沒有瓔珞墜子,可見他從不戴,自己也確實沒見他佩過這些首飾,那這玉佩該怎麼解釋好?

“找到了嗎?”天逍的聲音隔着中庭傳過來。

“找到了找到了,等會兒!”

沉水手忙腳亂地把玉佩錦囊放回原處,抱着藥箱跑回前廳。

有剛纔那一腳的前車之鑑,天逍實在不敢勞駕她做這上藥的事,就自己用藥棉蘸了藥酒,一邊塗一邊問:“現在可以說了吧,找我究竟何事?”

“其實還是昨天那樁案子,我早晨又去了司刑監,問是誰接手繼續查,”沉水幫不上忙,便抱着藥箱坐在一旁的椅子裡,“結果他們告訴我此事已由師父接管,還特別叮囑過他們,對我什麼都不許說。”

天逍頭也不擡地道:“你還小嘛,有些輕重緩急你不懂,放着讓他去做就是了。”

沉水擡腳便照着他小腿上踹過去:“你的狗嘴裡就吐不出象牙!我知道自己其實什麼也做不成,可是師父也沒有必要這樣吧,簡直就像是……”

“防着你。”天逍善解人意地替她補上了。

沉水趴在藥箱蓋子上悶悶不樂地道:“你又知道了。”

天逍笑了笑,擦乾淨手上的藥酒,歪過身子湊近她,小聲說:“其實昨天呢,我說了點謊,天底下根本沒有什麼無色無味殺人不見血的毒藥,解家用的七步倒有一股很濃的桂花酒的香味,一聞就聞出來了。”

“誒?”

看她露出吃驚的表情,天逍又嘿嘿地笑了幾聲,神秘兮兮地說:“這秘密一般人我不告訴他,過去但凡見識過攢絲針的,都已經死了,七步倒的酒味若是放在通風好的野外,吹上半天就散光了,可你我都是險些被暗算的人,那一瞬間,你聞到過桂花酒的味道麼?”

沉水想了想,搖頭:“不曾聞到過。”天逍一合掌:“所以嫁禍解家、藉以扳倒破落王爺的人,其實根本也不知道七步倒的特性,只是買通了仵作照着他的話去說而已,在刺客褲腳邊兒上找到的那截蟲草就更不必說了,明眼人一看就能識破那是僞造的證據,要放也該放水煎過後的藥渣纔是,那仵作不太聰明,露餡了。”

明眼人一看就能識破……沉水有點鬱悶,可又不得不承認自己當時確實沒想太多,注意力全放在了會意尋點幽是否真的有暗衛的問題上。

幸虧有天逍在,發現了破綻,要不自己和賀再起可能都會上當受騙。

不過……“這和師父防着我有關係?”沉水不無懷疑地問。

天逍抿着脣想了下,懇切地道:“有,不過關係不大。”在沉水企圖搬起藥箱砸死他的一刻眼疾手快將她按住,“聽我說完,現在我們都知道這是一場不怎麼高明的嫁禍了對吧?而且之前我們都忽略了一點,殺絳珠姑娘和殺仵作的人用的都是銀針,可是和那天刺殺你的人用的又不一樣,你說這是爲什麼?”

“因爲……”沉水被他制住,很不服氣地只好繼續趴在藥箱上,撇着嘴道,“因爲不是同一夥兒人做的唄。”

“對,同一夥兒人不會特意去準備兩套本質上一樣的暗器,唯一的解釋就是明暗兩重刺客不是一夥的,明着刺殺你的不慎失手,被我給殺了,本來已經毫無用處,結果有人收買了仵作,他又成了可以扳倒破落王爺的籌碼,你不覺得有點似曾相識?”

的確,和名單事件簡直是一模一樣,自己打亂了對方的步調,本以爲化解了一場危機,誰想到被吃掉的子竟然還能翻身,中計不可怕,可怕的是中連環計,自以爲安全了,其實還有更可怕的後招。

沉水不禁呼吸加快了頻率,上一次嫁禍樂非笙,這一次嫁禍尋點幽,那豈不是說……做這些事的人,是君無過?

不,不可能!他不會做出這種事來的,他早已是一人獨寵,即使樂非笙和尋點幽先後到來,搶走的也不過是一點點微不足道的分量,對他構不成威脅,若真是吃醋要算計人,該被算計的,不正是眼前這個狗皮膏藥一樣黏上自己就不鬆開的臭和尚嗎?

“龍涯之所以要求司刑監的人對你保密,”狗皮膏藥用手指叩了扣藥箱蓋兒,將她的神思拉回來,“我想只有一種可能,他也發現了這些交錯複雜的事件中其實有不止一個謀劃者,而其中一個,很可能還是他認識、熟悉,甚至是需要保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