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合艦隊,湖嶺寨旗艦,密閉主艙內,“大當家”丐空空神色悠然,一邊調侃,一邊按照二、三兩位當家的提點調整扮相,動作雖快卻絲毫不亂,一點都沒有身處賊窩的自覺。
說笑間,修飾完畢的丐空空跨至艙角,取出一副金光閃閃的鎧甲,顯是事先備好。這款金甲正是華興府出產,本質就是老舊鐵甲稍事打磨後外刷金色烤漆的翻新貨,文明島有賣,三百貫一套,典型高價劣質的黑心貨,怎奈其美觀大氣夠騷包,還是什麼友情限購版,在當前朝鮮半島卻大受追捧,儼然成了韓人貴族乃至大小賊頭們體現身份的流行標配。
待丐空空穿戴上這套鎧甲,金靴金甲紅纓盔這麼一襯,體態與氣質頓時大變,些許身材差異早被掩蓋於無形。見此,三當家不由讚道:“嘖嘖,人靠衣裝馬靠鞍,這麼一配,神氣多了,這下別人都會注意你這鎧甲,怕是沒誰有空觀察你是否冒牌了。呵呵,改明也借我穿兩天神氣神氣,嘖嘖...”
“嗨,有點出息,有點內涵好不,這等鎧甲不過是光鮮樣子貨,恐怕防禦力還不如血旗輔兵的標配藤甲呢。”丐空空不無鄙夷道。這個三當家真名叫做史全,本爲中原的江湖人物,去年初與向棟一道,隨大批流民一同投奔的華興府,其人踏實肯幹功夫強,就是說話碎叨不靠譜。
丐空空的話倒是戳中了史全的痛腳,只見他一臉懊悔道:“可惜咱現在難進血旗軍啊,所謂男怕入錯行,當年嫌軍規嚴格去了監察廳,後來又因在遼東混過一段懂點韓語,結果被派到窮山溝裡做臥底,天天小心謹慎,連想說句漢話都不行,哪比戰場上橫衝直撞來得爽快啊。丐頭,咱也申請多次了,始終沒有消息,要不你替咱走走門路?”
“呵呵,好處費,沒好處就甭想。”丐空空語帶戲謔,見史全真的很鬱悶,這才擠擠眼壞笑道,“看在你如此真誠的份上,丐某不妨透露條消息,南洋營在呂宋挖金礦發了,腰包鼓了,如今正吵吵着擴編,正缺打手,你身手夠了,但無軍旅資歷,估計一去最多混個屯長。你若願意,此戰就與大當家一同陣亡吧,事後調動八九不離十。”
“那感情好,只要能進主戰軍,當個小兵都成呀。”史全喜上眉梢道,“此事若成,俺老史請你吃酒。聽說大東家的雄鷹樓新出了什麼烤鴨,那些吃貨都讚不絕口,咱們就一道去嚐嚐。”
看着史全與丐空空熱絡閒聊,並將脫離暗影臥底這一角色,一旁的全善不免羨慕甚至有點黯然。他本是一名弁韓人,機緣巧合下被冤爲奴,又在機緣巧合下被暗影救下作爲臥底,去對付自己族人的政權。儘管華興府給他的待遇頗高,可誰又喜歡總遊走於黑暗之中呢?
全善的細微表情並未逃出丐空空的感知,加入華興府一年多,尤其身居高位,丐空空早不是當年那個隨意而爲的江湖浪子,他當即不露痕跡的將話頭由史全移往全善:“全兄弟,你可千萬別跟老史這沒出息的學。之所以同意他調離暗影,實是咱們都被他的調職申請給煩透了,且這小子一根筋,嘴又沒個把門,也就虧他韓語不好,在湖嶺寨纔沒出錯,我可不敢留下這頭害羣之馬拖累其他弟兄。”
故意蔑了眼猶在呵笑的史全,丐空空繼續道:“全兄弟,你的表現咱們乃至大東家都看在眼裡,少不了功勞。此次事畢,血旗軍必將清洗韓海賊匪,你可率湖嶺寨餘部移至弁韓,轉司弁韓諜網,順手也可報了私仇,日後我等再行設法,助你投入弁韓軍。對了,聽說你那相好的有了身子,不妨將她送往樂島,華興本部醫療好,日後還有系統教育,有我和老史在,虧不了她們。”
“那當然好,回頭我尋個機會將那口子送回樂島,可就要靠二位幫忙照顧了。”得以升官,再想到孩子的未來,全善的情緒頗爲好轉。至於家人去樂島是否存有人質之嫌,全善倒是壓根不在意,左右他也知道暗影乃至華興府的強大,從未敢有別的心思。
“我華興府爲的是所有勞苦大衆,不光漢卒,也有韓族。如今我府已有韓人五萬,皆與你昔日一般,出自貧民或者奴隸,到了年底夷州私有化,他們便將有大半成爲公民、平民,安居樂業,生活遠勝往日,且總數還會增加。”拍拍全善的肩膀,丐空空再度鼓勵道,“但是,這需要有人努力,有人奉獻,甚至有人犧牲,而我等,便是暗中默默奉獻甚至隨時犧牲的人。”
隨着丐空空的開解,全善得以強化信念,情緒也漸高漲,三人隨即轉入後續戰事的商討,反正這間座艙隔音且不乏自己人值守,倒不慮隔牆有耳。直到深夜子時,值守換班一輪,三人這才起身出艙。臨出門前,丐空空心有所感,愣是拉着史全,衝戰後即將遠赴弁韓的全善,鄭重的行了一個軍禮...
來到船頭,湖嶺寨的嘍囉們已大都擁上甲板,只因文明島快到了。藉着朦朧月色,依稀可見烏合聯軍的其他艦船上,也多站滿了匪兵,各自來來往往做着戰前準備,其中還隱有數名身披金甲的賊頭軍將,壓低聲音在指揮調度。不出意料,一身金甲的湖嶺寨“大當家”除了引來左右嘍囉們的豔羨目光,並未被人看出異狀。
湖嶺寨的戰前準備自有二、三當家調度,儘量少做少錯的丐空空,則一人站上指揮望臺玩起深沉。伴着各艦戰前準備,聯軍艦隊繼續前進,文明島的輪廓已逐漸清晰,而丐空空的眉頭也在逐漸皺起,只因那裡依舊毫無動靜。
雖然心中有着某種猜測,丐空空仍暗自發急,這種關鍵時刻,島上的血旗軍該不會睡得那麼死,該不會玩忽職守吧?艦隊進一步逼近,丐空空的心也越提越高,不覺間,他的手指甚至已在船幫上留下了深深的抓痕。
同一艦隊中,有他這樣關心則亂而暗中焦急的,也有思維清明而滿心疑惑的,譬如旗艦上的邢晨,他的眉頭皺得與丐空空一樣緊。當然,更多是一心發財而雙眼放光的,大多匪兵都懷着偷雞即將得逞的歡喜,等待着芝麻開門的一刻。
終於,這支烏合艦隊悄無聲息的,毫無抵抗的,抵近了文明島北端的泊港水寨。在丐空空的緊張中,在邢晨的警惕中,在一衆匪兵的豔羨中,昨晚討價時悲催抽中首發攻寨的兩家前鋒匪兵,合約六七百的所謂勇士,滿心竊喜的驅船衝向水寨,拉開了文明島之戰的序幕...
子時三刻,文明島北端,這裡的深夜風蕭蕭。水寨之外,二十多艘大小艦船,非一般撲向寨門。藉着朦朧月色,依稀可見艦上匪兵們一張張興奮而猙獰的臉。三百丈、二百丈、一百丈,島上仍然靜謐一片,眼見再穿過一條長僅數十丈的天然水道,寨門便唾手可得了。
前鋒中央,一艘千石快槳船上,一名身披金甲的賊將雙目放光,一臉激動,手中使勁揮舞着佩刀,示意屬下快點快點再快點。今晚好運臨頭,昨晚還令這位賊將提心吊膽的前鋒冒險,現在卻憑偷襲即將翻掌可下,焉能不爽?焉能不努力的超過身邊另一家同行那麼一點點?
要知道,爲了充分調動參與各家的積極性,在邢晨主導下,此次聯軍各家的分配方案不光有首尾各半交付的出場費,有現場戰利品的多搶多得,還對重要作戰目標有着豐厚的懸賞,譬如第一個攻入水寨,第一個攻入中央棱堡,斬獲血旗軍高級軍官等等。
“噹噹噹...”終於,就在聯軍前鋒艦隊大部衝入寨前窄道的時候,水寨內有鑼聲響起,繼而,整個文明島鑼聲大作,警報四起,伴隨着驚呼哭喊聲,腳步雜沓聲,物品摔撞聲,此起彼伏,一片雜亂。一簇簇火光也逐漸亮起,包括中央主堡頂部那支沖天的烽火,映襯出正忙亂奔走於島上四處的身影。
與此同時,水寨內總算有軍卒告別了周公,寨牆上,門樓中,棱堡裡,冒出數個寥落的人影,開始向突兀的來敵發起弓箭打擊。只是,那爲數寒磣的箭矢,輕飄飄,軟綿綿,落點不知所蹤,簡直給人撓癢都不能。而且,隨着攻方的一排箭雨,連這點微弱的抵抗也如曇花一現般迅速消失。
“哈哈哈...小的們,給我衝!快點,碼頭裡的東西都是咱們的啊!”那金甲賊將終於無需噤聲,在羣賊叫囂之中,發出了響徹全場的狂笑,“哈哈哈,現在才反應過來,太晚了吧!”
“殺啊!殺啊...”不止賊將,前鋒賊船上也爆發了匪兵們的震天喝喊。眼見己方已有艦船抵近寨門,數名突前的匪兵更已憑藉撓鉤爬上寨牆,前鋒匪兵們確信,即便對方此刻有援兵趕來,己方破寨也已無可更改。過於興奮的他們卻不曾注意,腳下週邊傳來的刺鼻氣味,當然,哪怕是注意到了,以他們的見識定也無從辨出究竟。
“豬!一羣睡豬!一羣蠢豬!”湖嶺寨旗艦,史全一臉焦急,忍不住低聲咆哮,此時他已與全善上了指揮望臺。眼見聯軍前鋒突破在即,文明島駐軍的拙劣表現令他實在無法接受。
必須承認,這次復興社的大行動組織得頗爲隱秘,集結時間與地點多次臨時調整,集結後也數次轉移泊地,行動目標則直到整支艦隊出發前才向各家公開,同時,爲了夜間偷襲,聯軍艦隊還一致進行了燈火管制。而且,艦隊集結後也一直有人艇四下監察,令得史全等人連發放信鴿的機會都沒有。
但是,華興府之前雖未覈實這場所謂大行動是否針對自己,更無從確定其具體目標,可樂島與文明島的戒備等級已經調至最高,這麼大一支艦羣,月色也還勉強,島上的血旗軍怎可迄今才反應過來呢?若非湖嶺寨不可輕易暴露,若非丐空空與全善在一旁壓制,史全之前早就不管不顧的跳出來示警了。
“呵呵,稍安勿躁。他們再懈怠也不該這麼弱的,你還不熟悉血旗軍那幫廝鳥是何德性,不着急,再看,我等只管做好分內之事。”一隻穩健的大手搭上史全的肩頭,伴着丐空空平靜的聲音。頗令史全奇怪的是,原本與他一般心急火燎的丐空空,此刻卻顯得心平氣和,眼中更是閃着明悟甚至狡黠。
史全不見得是聯軍中最心急的,前鋒突破在即,意味着港內數不清的商貨泊船正溫柔的待人採擷,後方的其它聯軍可就坐不住了。手快有手慢無,不需要旗艦下令,已有性急的匪兵驅艦衝往寨前水道,以備待會從走了狗屎運的前鋒口中多搶點食,隨之,有更多不甘人後的艦船蜂擁而上。
“發燈語,叫他們莫要擅動!”見此,旗艦上的邢晨立即命人打出燈語,要求其它聯軍顧全大局。只可惜,這不過是支烏合艦隊,好處在前,這時爭先恐後猶自不及,誰又真把旗艦放在眼中呢?
“利令智昏!烏合之衆!也不摸清狀況便忙着爭食,怕自己死得不夠快嗎?”命令無人搭理,邢晨不禁頓足怒斥,大失其往常雲淡風輕的士人風範。其實,真正令他如此失態的,並非早有預料的號令不齊,卻是他心中那股愈加強烈的不祥感。
“哈哈,邢先生,何必那麼謹慎,就讓那幫傢伙去搶吧,搶上癮了,之後攻打主堡纔會更賣力呀。”一旁的高羅不無興奮的勸慰道,“其實,先生或許太過高看華興賊了,說什麼文明島堡壘牢固,防禦森嚴,說什麼血旗軍訓練有素,嘿嘿,不過爾爾,哈哈哈...”
“嗖嗖嗖...”然而,高羅的笑聲猶在耳畔,十數根箭矢突然從水寨內射出,這一次卻是火箭。火箭依舊未能射中寨門前的哪怕一名匪兵,但落入寨前水道的它們,卻在一瞬之間,由星星點點的火光,變爲一片通紅,而這一片紅,頓時刺痛了邢晨等聯軍上下的眼睛,也點亮了丐空空幾人的雙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