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慧端坐案前, 狼毫上飽蘸墨汁,提着筆又不知從何寫起,墨汁淋漓滴在紙上, 她右手還握着筆, 用包的紮實的左手揭過一張重新寫。
翻牆的時候非但扭傷了腳, 手臂到手掌都蹭破了皮, 當時不覺得, 這時候疼的她只皺眉頭。
她蹙眉凝思時,秋紅已端上湯藥來。
當時她去鎮安求援軍並未帶秋紅,戰事耽擱, 一別如斯,局勢幾次反覆, 縷陷險境, 以至秋紅頗有感觸, 這回見了她抱着就是一通哭,到這時候這丫頭還是紅腫着兩隻眼睛。
秋紅將藥捧給她, “公主,趁熱喝吧,涼了更難喝。”寧慧蹙眉端過藥一飲而盡,秋紅趕緊捧上清水,寧慧跟着漱了口, 其實她連藥是什麼味道都沒嚐出來。
秋紅看她將筆在墨汁裡蘸了又蘸, 卻始終沒寫一個字, 忍不住問道, “公主, 咱們回去麼?”
寧慧搖了搖頭,“不回。”
西北危急之時寧慧尚撐着, 直到最後纔跟寧荼通了消息,但雷乾自預測三皇子打算後就給朝廷上了奏摺要援兵,後來西北局勢幾經波折,險峻之時寧慧幾乎命懸一線,寧荼對這個妹妹萬分疼愛,被這局勢一驚,再也不願寧慧混跡在軍中,派來援軍的同時捎來口諭,令寧慧即刻回皇都。
寧慧索性擱下了筆,“戰場確實兇險,你想回去,儘可以回去。”
秋紅聽了眼眶瞬時紅了,“戰場兇險,奴婢更不能回去。公主生流景姐姐的氣,也不能趕奴婢撒氣。”
寧慧聽了不置可否,臉色卻沉了幾分。
寧慧見到她們時,流景和葛素都瘦的脫了形,昏昏沉沉燒着,有幾分神志不清,卷耳是頂清醒的一個,但不過幾日光景,已是瘦的皮包骨頭。
秦副將已將原委說明,他們進城時猶不見寧慧幾人蹤影,便想幾人可能是藏在山林之中,便命人搜了靈西周遭各個山頭,是在靈西城南小靈山上發現了這三人蹤跡。
卷耳說了那日與珪園殺手惡鬥的情景,那時她們三個躲進樹林,天色將晚時分流景與葛素便發起熱來,再也走不動了。
卷耳一個人可沒本事把兩個人弄出山去,何況山外局勢未見得好,若那個中了毒的珪園殺手還活着,將他們的蹤跡告訴了舊朝將士,她們躲在這裡還有一時好活,出去就只有一死。
好在卷耳略通醫術,葛素清醒時也指點她兩句,幽僻山林裡通常長着各種奇花異草,治病不能全指望這座山頭上的藥草,但救一時之急尚可,卷耳翻遍山頭,尋找草藥,採摘野果,連兔子都逮住過,總算是讓三個人活了下來。
回到軍營後立刻延醫請治,卻說流景肋骨斷裂,傷及內腑,需要靜養,葛素傷及肺腑,其餘大都是外傷,只是傷口未處理及時,也是情勢危急。
薄言生怕大夫說出些什麼來,候在門口,等大夫出來立即趕上去問,那大夫開了方子,很是唏噓,“一介弱女子傷成這樣竟能支撐下來也是不易。”
秦副將以爲他說的女子是葛素,並未懷疑,薄言早已接過話頭,“女子中也有英傑在,只要心中有浩然正氣,家國天下,與男子不差分毫。”
大夫看薄言眼神示意,也就不再多話。
流景還是男子裝束,秦副將要派幾個人來伺候,幸有卷耳自告奮勇,說她略通醫理,照顧起來比較順手。
薄言知趣道,“流景曾對卷耳有救命之恩,卷耳照顧也是理所應當,而況還有葛素是個女子,卷耳照顧比較方便。”
秦副將想,流景倒也罷了,葛素卻是個姑娘家,軍中沒有女眷,能有卷耳幫忙自然好極了,便一口應承下來。
卷耳又以照顧方便爲由,將流景與葛素移在一處,中間隔了一張幔子分來了兩人。
逢遇險境,流景撇下她獨自應對,寧慧雖知這也是情理之中,但後來卷耳跑來請援,葛素卻帶着卷耳一處去救流景,獨獨把她一個人關在柴房裡,這自然也是爲了護着她,但她終究心中意難平。
她雖面上不顯露,心裡卻是又憋悶又委屈。她自然是不通武藝,但卷耳難道就有武藝麼?生死之境她們三個抱作一團,獨把自己撇下,怎能不氣。
但流景尚自昏迷之際,她發作不得。更何況她在流景榻邊只坐了一尚,流景大概是昏沉裡做了什麼噩夢,蹙着眉頭只叫她的名字,急得汗出如漿,寧慧看這情形,又怎麼發作的出來。
她已在這條路上走了這麼久,又怎麼能半路撇下流景回到皇都去做什麼公主。她決然不回,且在心裡打定了主意,流景的事也要一併告訴哥哥,流景此次在西北也算頗有功勞,別人有的賞賜,流景也不能少。
但寧慧也有些躊躇,只怕哥哥當真狠心起來,她無力保全流景。死當然不怕,她還可以與流景一起死,怕的是流景這個死心眼被人又使了絆子,兩個人再次天涯相望。
她們主僕兩個正各懷心思,門扉叩響,卷耳已走了進來,她只微微見禮,“她醒了,要見你。”
這話說的沒頭沒腦,屋子裡的三個人卻都懂了。
寧慧掀過桌上紙筆,已站了起來,奈何腳腕扭傷,踩也踩不實,趔趄一下,秋紅趕着扶住,卷耳卻視而不見,已經出了門了。
秋紅懵懵懂懂,“怎麼她也生氣!”
寧慧這次冷笑了一聲,“她氣死又有何益,不過一個黃毛丫頭!”
秋紅聽了眉毛都要驚飛,自家公主向來沉穩,雖然手段狠厲,但可謂寡言少語,甚少對人這般,也不知卷耳是怎麼得罪了她,才惹得自家公主這般。
大夫交代流景靜養,但流景知道寧慧要來,已掙扎坐了起來,看寧慧進來時又是瘸着腿又是胳膊上裹着厚厚的紗布,更是着急,幾乎要掙扎着下地。
寧慧走不快,但眼神卻極凌厲,流景雖不明白寧慧爲何這般生氣,但動作還是滯了一下,寧慧慢悠悠挪過來坐在她榻邊,流景立刻捉住了寧慧一隻手,“你……”
寧慧臉上半點表情也無,想要抽回手,但流景握地緊,一次沒能抽出來,流景握地更緊了些,疑惑又委屈地看了一眼寧慧。
自從兩人重逢以來,寧慧雖然性子冷,別人面前也是點水不驚,但對自己總是神色柔和,有些時候也能言笑晏晏,這次寧慧態度實在生硬,流景熟知她脾性,定然是氣得緊了,可終究不明白爲什麼,因爲自己沒能及時回去麼?叫寧慧等了那麼久,確實該死。
寧慧見過流景憔悴的模樣,也見過流景泫然欲泣強自忍住的模樣,但像這樣憔悴又分外可憐的模樣實在沒見過,不曾服軟的人一旦柔軟起來叫人十分心疼,她還怎麼能狠下心腸抽出自己的手來,“你躺着。”
流景看她雖然臉色不渝,但也鬆動了幾分,聽話地躺了下來,“慧慧,你的傷……”
寧慧瞥了一眼秋紅,流景從不在外人面前這樣叫她,她心裡微微一動,但說出的話還是依舊冰冷,“我在柴房有吃有住,死不了。”
寧慧被噎了一下,但想起寧慧雖然隨軍時日子清苦,總沒被關過柴房,不由又有幾分愧疚,“慧慧,慧兒,是我不對,我該早點回來放你出去。”
寧慧見她這樣,總是說不到點子上,又是氣又是心疼,在流景額上戳了一指頭,“你竟是個木頭麼,你差點死在小靈山上……”她一說出來總是有些哽咽,頓了一陣才能開口,“慧慧,慧慧,我就是摔了一跤蹭破了皮,你卻鬼門關裡又走了一遭,你……”
流景見她淚珠如滾珠般滑落,急的恨不能坐起來替她擦眼淚,動了一下,被寧慧按住了,只能握着寧慧手腕,“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你又哪裡不好了!”寧慧抹了一把眼淚,“你是個呆子……”
流景摸不着頭腦,也不知該是認錯還是不認錯,她向來順着寧慧,幾乎沒生過口角,除了初次相逢,寧慧也沒這般向她撒過氣,她全然不知所措,但想着認錯寧慧不高興,暫時且不認了吧,伸手撫了撫寧慧手臂上綁着的紗布,“還疼不疼?”
寧慧都要被她在此事上的愚鈍氣笑了。
但她還沒笑出來,就聽帷帳後一人沒忍住乾咳了一聲,“流景你他孃的真是個蠢貨,蠢得人想打你!”卻是葛素,她嗓子黯啞,有氣無力,但戲謔的語氣卻十足。
流景雖然窘迫,但也十分歡喜,“你醒了?”
葛素悶聲咳了一陣,“早醒了,實在不欲打擾二位,但能不能先給碗水喝?”
寧慧一個眼神,秋紅已端了茶水過去,流景咳一陣才能喝口水,聽着也叫人難受,寧慧只能吩咐秋紅,“叫卷耳進來,再去請大夫瞧一瞧。”
流景一聽大夫二字,心裡一驚,“他們知道了?”她以爲大夫在她昏迷時診病,已窺破了她是女兒身。
寧慧搖了搖頭,“知道了又何妨,無論你是誰,這次若沒有你,咱們都沒這樣運氣等待援軍。何況,這事有我在,誰也不能奈何你。”
流景聽了這話一時感動不已,無以應對,只握着寧慧的手輕輕摩挲着。
大夫要來,寧慧留在此處礙手礙腳,便抽身要走,流景卻握住她的手不放,急着央告,“你還生氣麼?你彆氣了,都是我該死,等我好些,我好好賠罪。”
寧慧還怎麼氣得起來,她重坐回榻邊,拂過流景散亂的頭髮,輕輕在她額上吻了一下,“你好好養傷,好了再來賠罪,我現在去給哥哥寫信,我要告訴他你就在我跟前,還要告訴他你這次歷經千難爲西北之事奔波,叫他給你官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