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慧下定決心要把流景的事對寧荼和盤托出, 流景卻半點準備也沒有,她又是欣慰激動,又是擔憂, 更不讓寧慧走了, “他會不會難爲你?”
寧慧嘆了口氣, “我並不怕哥哥難爲我, 我怕的是你有風吹草動, 又撇下我。流景,這次不管有什麼事情,哪怕是送死, 你也得帶着我一起。你若再撇下我一次,我便立刻回皇都, 這輩子都不跟你相見。”
流景這才明白寧慧到底爲何生氣, 她心上如受刺釘之錘, 狠狠疼了一下,卻也很是欣慰, “是我不好,我不該撇下你獨自出去。慧慧,我不是怕你累贅,我怕到時情形險惡,我無法顧你周全, 我怕你受傷……”
寧慧嘆了口氣, “我難道不怕你受傷不怕你送命?就算死, 也該我陪着你, 可你卻把我丟下, 跟別人一起去患難與共了,你這身上一道道傷口, 難道我竟不心疼麼?”
流景有些訥訥,“我都慣了,並不是很疼。你別擔心……”她看寧慧臉色又有些不虞,忙打住話頭,“以後我會聽你的,一定不會撇下你了。”
門外已有了腳步聲,寧慧輕拭淚痕,略整衣衫,安撫流景,“你好好養傷,好些了咱們就去西南和雷將軍匯合。”
流景點一點頭,她又從生死之境掙扎過一回,無比留戀寧慧,但此時不便,她也決不強求,只是一再囑咐,“慧慧,你別再生氣了。”
卷耳進來伺候一切,秋紅扶着她一瘸一拐地出去,她自去與秦副將及西北援軍商議別的事情。
寧荼派來西北的是在舊朝手裡時就赫赫有名的蕭大將軍,這人和雷乾及秦副將相熟,這次來西北也帶着自己的兒子來歷練,寧慧去時秦副將正和蕭將軍玩笑,他兒子規規矩矩侍立身後。
衆人見了寧慧都有些拘束,正經見了禮才各自落座。
說起回皇都之事,這次西北局勢秦副將都是親歷,不由勸道,“公主外出多時,聖上難全兄妹手足之情,公主也該回去看看。”
若說外面艱險,寧慧還有些不屑,但若說手足之情,寧慧心裡有些鬆動,王府也是局勢複雜,人心叵測,但這個哥哥待她卻是一心一意的好,她也心裡惦念寧荼。
但世上沒有兩全之事,寧慧難以說出爲了流景的話,只得推脫,“待山河一統,局勢安定,自有面見哥哥的時候,此時還太早。”
蕭將軍只是個傳旨的,他對女子從軍並無偏見,而況這個女子倒也做的像模像樣,既然寧慧堅持,他也不去勸。
秦副將此時才得空向寧慧彙報南地之事,那日珪園刺客行刺,他順勢而爲,本只是擦傷了外皮,卻叫三皇子以爲他是傷重難治,一連幾日稱病不出,叫三皇子掉以輕心,果真大舉來攻城,他率兵殺了個痛快。
但到底人數懸殊,這一次勝利後他幾乎被三皇子圍死,若非最終蕭將軍到來,只怕情勢也是不能想象。
如今西北之事寧荼已交予蕭將軍負責,秦副將便開始修養整編,爲去西南做準備。
寧慧堅決不回皇都,便要跟秦副將一通回西南,寧慧要走,流景自然得帶着,葛素本是江湖遊蕩的閒散之人,這次卻也心志堅定,要與衆人一起回西南,但這兩人傷重,寧慧也有輕傷,一時動不了身,便耽擱了半月,才從靈西出發,往西南而去。
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整齊英武的大隊軍士中夾着三座馬車啓程離去。
卷耳是女眷,與葛素同乘一車,方便照顧葛素,秋紅與寧慧一車,流景單獨一車。只是上路不久,寧慧便撇下秋紅鑽上了流景的馬車。
流景已能下地行走,外傷已好了大半,內傷除卻湯藥,更是每日打坐行功,也好了一些,悶在馬車裡本來無聊,有寧慧作伴,自然歡喜異常。
秋紅年紀還小,要她一個人呆在馬車裡她怎麼呆得住,但她也知道公主和流景兩人不宜打擾,也不敢打擾,只能在休整完後,擠上了葛素馬車。
葛素自然也好的差不多,只是重傷初愈,整個人都懶散,看着人家爲寧慧準備的馬車奢華舒適,便也要了一輛一樣的坐着。
此時在路邊補給完畢,行旅之中飯食簡單,葛素也不計較,吃飽了更覺得懶,靠着舒適的墊子,嘴裡叼着根路邊折來的草根,與卷耳逗趣。
她看秋紅擠上了車,登時有些不快,足尖踢了踢秋紅坐的位置,“你跑來做什麼?你們公主不要人伺候了?”
寧慧與葛素兩人不太對付,秋紅更是跟這個有事沒事就喜歡給雷越送藥的女人沒好感,哼了一聲,小臉一揚,“我要你管?”
葛素閒極無聊,也不生氣,只是逗她,“怎麼,寧慧跟流景兩人膩膩歪歪,你成了沒人要的小丫頭了吧!”
這話說的卷耳面色一黯,轉過了臉,微微掀起一角車簾,望着窗外景緻。
已是秋末冬初,西北天寒物燥,落木蕭蕭,樹木都剩了光禿的枝椏,張開手臂的人一眼,仰望着湛藍的蒼穹。
葛素看得有趣,又轉去逗卷耳,“喲,傷心了?小丫頭,以後傷心的事多着呢,這才哪到哪兒啊!”卷耳也不理她,兀自望着窗外出神。
是啊,這才哪兒到哪兒啊。
這一路都走新朝地界,除去路途辛苦,倒是一路順遂,這一日已過了青山,到了漢河邊上。
漢河流經之地,河之北爲西北,河之南爲西南,兩地只隔一條大河,但氣候風俗地形盡皆不同。
秋日多雨,漢河水流湍急,冰冷的河水在秋日溫黃的日光下泛着粼粼波光。
軍士們用大船分批渡河,已過了一半,另一半和寧慧等人正在岸邊等着。
忽然河上漂來幾隻小舟,等小舟靠了岸,兩個漁夫打扮的人迎上來問道,“軍爺可是要渡河?小的今日未撈到魚,軍爺賞口飯吃,小的渡幾位過河可好?”
那漁人一臉醇厚朴實,大概常日在外捕魚,臉膛被曬得黝黑。
秦副將還未答話,薄言已站到那人前頭,將寧慧擋在了身後,他從袖中摸出幾枚碎銀子,“大哥客氣,咱們人多,坐不下小船,這點錢給大哥喝茶。”
薄言還說着話,手腕一翻,碎銀子如箭般從他手中脫出,只指眼前人眼睛。
這人倉皇之間見機極快,一個後仰翻已躲了過去,倉的一聲從腰後摸出武器來,喝道,“拿命來!”
流景就在寧慧跟前,見此變故已將寧慧護在懷裡,那兩個漁夫都直奔他們過來,薄言已伸手攔下一個,另一個卻抄起船槳,徑直打過來,她還不能動武,只抱着流景往後退去半尺,避開了第一下,眉頭緊蹙,“你還活着?”
眼前之人雖然僞裝地面目全非,抄着船槳來戰,流景卻是一眼認出這人正是那日在小靈山上持劍的殺手,後來中了葛素□□的那位,流景一直以爲葛素定然使詐,給的解藥是假的,沒想到葛素還有這麼實誠的時候,竟還讓這位活着。
流景本來行動不便利,帶着寧慧更是左右支拙,對方鐵漿舞地虎虎生風,她應接不暇,叫了聲葛素,葛素正靠着岸邊高樹眯着眼睛曬太陽,聽見求救懶洋洋應了一聲,“傷沒好呢,打也打不過!”全然不理這邊爭鬥。
流景恨不能先過去打一頓葛素,苦恨騰不出手來。
流景又躲了幾下,眼看就要不支,對方一鐵漿打下來就要打中她背部,忽然一枚石子激射過來,那人趕忙抵擋,流景才險險逃開,卻是卷耳握着彈弓,左手一拉,又是一枚石子打過來。
那珪園的殺手這次目標明確,直奔寧慧而去,別人一概不理,但看持彈弓的卷耳這般氣勢洶洶而來,着實礙事,撇下寧慧流景,掄起鐵漿往卷耳襲去。
卷耳何曾見過這等陣仗,嚇得呆在原地,葛素長臂一伸,拉了她一把,才躲過這致命一擊,“笨丫頭,你不會躲麼!”但葛素很有自知之明,這時候動手絕對不智,硬生生拖着卷耳躲出老遠,已是氣喘吁吁,還不忘招呼流景,“跑啊,笨死了!”
流景還用她教,苦於無處可避而已,那人須臾既至,鐵漿掄圓了砸過來,流景急忙閃避,到底沒避開,下意識伸手護住她和寧慧頭臉,當得一聲,鐵漿砸在手臂上,一陣疼痛鑽心而來。
那人一招得手,一招又至,情勢危急,薄言卻是無暇分|身來救,秦副將哪裡是江湖人的對手,雖急恨不能撲上去替他們,但苦無無法插手,未渡河的士卒們這時已圍將過來,只是變故倉促,都不及救援。
葛素嘆了口氣,撩着鬢髮笑了一聲,“哎,又得做義士了!”說話間身影長處,已折了一支樹枝在手,勁力灌注,直逼那人背心而去,那人不得不回救,流景得空攜着寧慧往後退去,士卒一擁而上,已將兩人護在中間。
但葛素到底不敵,那人鐵漿一揮,她躲避時沒有後勁,鐵漿掃中肩頭,疼的跌在地上。
但只這一瞬,這人已被士卒圍在中間,這人也不顧自己情勢危急,依舊意欲衝過去刺殺寧慧,士卒們武器在手,都要衝殺,忽聽有人喝了一聲,“住手!”一個人影疾馳而來,已衝入包圍圈拿住了那人手腕。
士卒們只見來人身高體長,氣勢凌然,卻是陌生面孔,不覺有些茫然。
流景和葛素卻認出來人也是珪園莫琪殤手下,不覺心裡惴惴,兩個尚且應對不暇,再來一個,那就糟了。
但那人卻只抱一抱拳,道聲得罪,就要拉着那執鐵漿的殺手離開,那位怎麼肯,掙了幾下,兩人就要動起武來,那人恨道,“你要害死莫大哥麼?那狗皇帝說了,若寧慧傷一次,他便剁莫大哥一條手臂!”
流景與葛素面面相覷,驚訝程度不下於那執鐵漿的殺手,那人瞪圓了眼睛,瞥了一眼還與薄言爭鬥的人,有些無措,“他沒告訴我!”但他很快便又兇狠起來,“那就索性殺了她了事!”
“殺了他莫大哥還會有命麼?”他指着那對薄言步步緊逼的人,“他不說是因爲他不敢說,他說了你還會來刺殺寧慧麼?!莫大哥已被那狗皇帝囚禁,主上也……珪園,散了。”
流景與葛素聽了這話,相對黯然。
珪園不是個好地方,卻是她們的棲身之所,它可以強盛無比如日中天,也可以勢力凋零隱與市井,但是竟然就這樣散了。
那執鐵漿的殺手猶如被抽了骨髓,任由那後來的人拉着,寧慧看流景神色悽苦,心裡不忍,叫士卒們讓出道來,放那兩人離開。
那與薄言纏鬥者見同伴離去,急忙呼救,後來的那人卻神色冷淡,“你明知莫大哥被囚,處境維艱,還依舊蠱惑他來刺殺寧慧,其心可誅,好自爲之吧。”
那人聽後神色一苦,忽然身影一長,長鞭一抖,竟取寧慧咽喉,旁人刀劍相向,他都置之不顧,不躲不避。
流景抱着寧慧滾倒在地,那一鞭落在地上,河岸邊微潮的地面立時陷下一掌深一道渠溝。
這一擊落空,那人跌在地上,身上盡是傷口,也是無力再掙。他頹然跪起,嘶聲長嘯,淚水如絕提之水迸涌而下,而後背手一掌,只擊在自己頭骨上,登時癱倒在地,氣絕而亡。
漢河邊上的人都猶如僵木一般直立在當地,失去了說話的聲音,只餘豐盈充沛的漢河水唰唰地流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