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冬北方雪特別多, 民間有諺,“瑞雪兆豐年”,百姓們被大雪困在家中, 兒女老少圍爐而坐, 很是和樂喜慶。
皇宮裡肅穆靜謐, 昭華殿內地龍燒得旺, 脫了大氅也不覺得冷, 寧荼端坐着,看着跪在地上的傾戈衛首領,他有離婁之明, 能看見那人鼻頭的汗珠。
“所以公主非但發現了你等蹤跡,還叫你們回來?”寧荼問得十分閒適, 底下跪着的人卻在平靜裡覺出一些壓力來。
“屬下辦事不力, 請聖上責罰。”那人的頭埋得更低了, 叫他們回來只是其一,那人不敢擡頭, “公主還託我等捎回一封信來。”他雙手舉過頭頂,恭敬地奉上書信。
內監接過書信轉遞給寧荼,寧荼也不看,手裡拿着那信顛顛倒倒地玩着,半晌也不做聲。
也許是屋裡太熱了, 地上跪着的人覺得汗意潸然, 幾乎要浸透外袍, 渾身難受極了, 卻還不敢動。
“所以公主非但發現了你等蹤跡, 叫你等回來,且捎了封書信給寡人?”寧荼說這話時明明有着笑意, 地上的人聽了卻一陣冷戰,慌忙以額觸地,“屬下該死,有負陛下囑託。”
寧荼不看他,慢慢翻開家書看着,“流景帶了兵?”
“迴避下,確實如此。”
那人還跪伏在地上,見寧荼不做聲,便接了下去,“她帶了千餘人,訓練有素,本領非凡,雷大將軍定期考覈,平地作戰時一人可抵兩人,若是隱匿叢林打起伏擊戰,一人可抵四人有餘。”
寧荼嗯了一聲,接着看那書信,漫不經心似的,“這麼厲害?”
“回陛下,着實有些本事。流景手下這部人專負責偵查敵情,因此各個敏捷迅速,更有些妙手空空的技能。”
“盜竊?”什麼妙手空空,寧荼纔不買賬,不過是做賊。
傾戈衛的首領額上一層汗,急着辯解,“據說這本領有助於偷竊敵情。”什麼流景命人從偷褲子到偷腰帶,甚而各人心愛的之物都能順手牽來,鬧得軍營裡有一陣雞飛狗跳的事情他默默嚥了回去。
“公主可有參與其中?”
“這……”那人不知該不該講,頓住了,抹了一把額角汗。
寧荼也不等他回答,兀自問道,“公主唆使人偷了大將軍的玉佩?”
“這……”那人再摸一把額頭上的汗,聖心難測,寧荼這般閒閒問着,他摸不準聖上對這件事的態度,只得儘量說的公正,“那玉佩據說是將軍夫人所贈,大將軍異常珍視,從不離身,頗難盜得,流景手下人難以得手,最終還是流景親自出馬,才盜了來。”
“呵!”寧荼嘆了一聲,“安陽大捷呢?”
那人聽到這句,不由擡起頭來,“聖上,那一仗打得很是漂亮!”
“哦?”寧荼臉上並沒有不虞,他不知何時換了個姿勢,斜斜靠坐着,鴉青的發從肩上散下來,與墨色的衣衫融爲一體,棱角分明的臉上只有一派平靜,修長的手裡握着那寧慧寄來的家書,目光還在上面逗留。
那人跪正了,從容道,“西南軍似乎收到消息,舊朝那位病入膏肓,不久於人世,西南都城裡諸位皇子爭鬥嚴重,無暇顧及戰事,便趁機大舉進攻。那流景手下雖只有一千餘人,卻都善於僞裝隱藏,每次大軍行動前,這支隊伍都先去出發去探消息,着實給西南諸軍幫了大忙。”
“若說流景手下這一支只是偵查探路,刺探軍情,也還罷了,她更率着這一千人馬多次埋伏,接應主力軍,竟有奇效。就連雷大將軍這等從前對她頗有偏見的人,幾場仗打下來,也很是讚賞了。”
“然而大軍攻下三城,進到安陽時卻遇到了困難。西南山勢綿延,且都險峻陡峭,更加上山中樹木蔽日,草深數尺,人極難通過,可安陽偏偏就在西南第一大山苛足山脈之間,最是易守難攻,攻城人少了固然打不下,可要人多了,大軍莫說攻打,便是開拔到城下,駐紮調度都是困難重重。”
“因此雷大將軍令各部駐紮在苛足山外,正欲點兵調將,撥出人馬去攻打安陽。此時那流景卻自告奮勇,願打頭陣,前去一試。哎,安陽易守難攻,當真攻城也是持久之戰,哪能是她區區一千人能拿下的!衆人自然不以爲意。”
“公主卻對流景此行頗有把握,出面作保,再問大將軍借了一千兵馬,限定七日攻下安陽城來。既然眼前別無他法,大將軍便同意了。”
“那流景帶着兩千人馬,辭別衆人,轉身就進了苛足山。既然人少,自然是要偷襲,既要偷襲,自然是要低調潛行,隱藏足跡,以免被人窺出端倪。可流景卻反其道而行,從進苛足山起,便一路綵衣戲服,鑼鼓喧天,高歌而進……”
“呵……”寧荼笑了一聲,“雷大將軍竟不加管束?”
“回陛下,雷大將軍本要約束,但行軍在外講求機變,他不能全做管束,而況有公主從中周旋。是以流景行爲衆人都不贊成,卻也沒人能制止。”
地上跪着的人見寧荼聽得頗有興致,便鼓脣弄舌,越加說的形象,“從進苛足山到安陽城下,路上本只需兩日,流景卻一路招搖,足足走了三日。”
“那安陽守軍自探得我朝軍隊進了苛足山起,便全城戒備,待後來探知進山的只有兩千餘人,且行軍遲緩,花樣百出,不似攻城打仗,倒似登臺唱戲,守城的人登時都鬆了一口氣。”
“流景行了三日纔到安陽城下,卻既不隱藏行跡,也不挑釁叫陣,反而鎮定從容,在安陽城下安營紮寨,埋鍋造飯。那安陽守軍看得下面一片綵衣飄飄,卻又進退法度森嚴的士卒,一時拿不定主意,竟不敢擅自出城主動攻擊。”
“舊朝已在短短半月內失了三座城池,足見新朝雷大將軍手下都是虎狼之師,他哪敢輕動冒進?而況安陽地處深山,交通不便,消息閉塞,駐軍守在這裡自有這裡的好處,新朝軍勢頭勇猛,他們能守住安陽,便算功德一件了。”
“雖是如此,但區區兩千人要攻城門,卻也是蚍蜉撼樹,不自量力,故而這一夜安陽城內雖然守軍遍佈,但人人心裡卻都不以爲然。事實是這一夜流景也沒出擊,除了她的營地裡徹夜鑼鼓不斷,便沒別的動靜。”
“安陽守軍初聞鑼鼓還起來戒備一番,待整整一夜過去不見進攻,便都放了心。第二夜裡依舊如此,安陽城下鑼鼓鏗鏘,安陽城內百姓安睡,守軍安心,全沒有半點戰前的緊張。”
“我等潛入安陽城內,更聽得安陽守軍的‘聽鼓’法寶,說若那鑼鼓聲不斷,便是徹夜無事,若鑼鼓聲斷了,纔是要趁夜掩襲。這法子自然也說得通,我等還想與流景通個消息,告知她安陽城守軍已對鑼鼓有了應對之道,只是苦於不敢泄露身份,只能平白擔心罷了。”
“誰知流景並不按常理佈局,這一夜裡安陽城下照舊鑼鼓喧天,安陽城頭的守軍都慣了這等噪音,能在隆隆鼓聲裡閉目養神,漸而熟睡過去。誰知這夜後半夜時分,安陽城西側門處驚現新朝軍士,守城將士睡意朦朧裡被斬殺了不少!”
寧荼聽到此處也是頷首讚賞。
“待安陽城內進了敵軍的消息報到守備那裡,那守備尚自不信,登上城頭時安陽城下的鑼鼓聲一如往日,但火把映照下已見流景營地除了留下的鼓手與敲鑼手,已然空空如也。”
“安陽守軍多半還在半夢半醒之間,被流景手下將士殺了個措手不及,一時之間士卒慌亂,四處奔逃,安陽城內亂成一片,不過幾時,安陽守軍連逃帶傷亡,已折了一半有餘。”
“那安陽守備見大勢已去,安陽城是守不住了,原想趁亂逃走,但此人說來可笑,竟是個財迷,別人攜家帶口只顧逃命,他逃走時家眷且不顧,竟寬了一包黃金帶走。”
“想那黃金沉重,不易攜帶,而況又是亂軍之中,推搡撕扯之下黃金變露了出來,路人皆是倉皇逃脫,身上銀錢帶的不足,此時能撿到,又爲何不撿?頃刻便見躲避戰禍的人烏泱泱一擁而上,圍着那安陽守備搶他的黃金。”
“那安陽守軍在安陽經營多年,想來聚集財富不少,他最放不下的就是黃金,此時他身上金條金果子都被人搶掠,如何不氣,言語不和處已動起手來,他一個堂堂守備,竟不是守城力戰而死,卻是爲了一包黃金被人毆打致死,真是貽笑大方。”
“安陽守備已死,守軍羣龍無首,又傷亡慘重,天不亮便降了。此時距流景與雷大將軍約定之期,還有一日。安陽一通,大軍通過苛足山脈,才能順利往西南挺進。”
寧荼捏着摺子,“不過一座安陽城,也值得邀功請賞?哼!”他又把寧慧的家書看了一遍,才撩起眼皮看地上跪着的人,“起來吧。”
那人愣了一下,卻也不敢就起,“屬下行蹤泄露,未完成陛下囑託,罪該萬死。”
“監看流景麼?那也不必了,公主家書中寫的比你等彙報的詳細多了!”寧荼起身在昭華殿裡慢慢踱着步子,“景虜戰而歸,傷數處,不欲妹憂急,葛布粗裹,隱忍不言,妹夜半窺視,不忍卒賭,暗自垂淚……”
“西南陰寒,氣候潮溼,被褥承露,妹有沉珂,幾不能安睡。景亦如是,卻每夜早寢,以體溫之,待衾底暖意漸起,方使妹就寢……”
那傾戈衛的首領悄然站立,聽着寧荼慢慢念着寧慧家書上的字句,一時但覺溫柔滿溢,一時又覺淒涼難耐,但看寧荼時,卻只見一個高大而孤單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