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捕獵
彼茁者蓬,壹發五豵,于嗟呼騶虞。
—《詩經·召南·騶虞》
第一節高山之上有豪傑
獵獵西風,狂暴着從陝西南部的高原上吹過。三千三百年前的這片土地上,並沒有完整的國家或者政權,只有一個個以氏族爲主體的部落,在這片大地上依靠當時豐茂的草木和充沛的水脈過着半農半牧的生活。這裡北有高山,南有大河,北邊的高山經過千百年的自然演變和人工開發,當年的地形已經不可考證。蔥蔥郁郁的草原和森林被開墾砍伐之後,土壤流失變成了今天的關中沖積平原。南邊的大河就是今天依然滾滾流淌,依舊滋潤着八百里秦川的渭河。唐代的詩人張籍曾在他的《登咸陽北寺樓》中這樣描寫此地的地貌:渭水西來直,秦山南去深。我們的故事就要從這個充滿深山大河的地方開始。
在面積廣大的黃土高原南麓,有着大大小小面積不一的小平原星羅棋佈般的分佈在這片崇山峻嶺之間。每一片平原上都生活着一個部族,隨着日久變遷,在平原上繁衍生息的部族就以平原的名字來命名自己,這個名字被稱之爲“氏”。《周禮》上記述姓與氏的區別:男子稱氏,以分貴賤。女子稱姓,以別婚姻。當時每個部族都是依據供奉同一個父系祖先而聚居在一起生活,所以我們將其稱之爲“氏族”。數不清的氏族分佈在當時的華夏大地上,構成了鬆散的部落聯盟,部落聯盟的盟主就是當時實力最大的商族。商族所建立的政權,今天被我們稱之爲商王朝。當時商王朝的勢力範圍大致於今天的河南省相當,大約有500-600萬人口,已經有了完善的社會分工並且可以製作大量的青銅器和工具,高度發達的文明讓周圍還在使用石器木器的部落無法對抗商王朝,只能依附於商族,這種情形已經整整持續了六百多年。正當無數人以爲這樣的情況將在持續六百年的時候,新的變革的力量正悄悄地的在黃土高原上生長。
在這片高原的南麓,最大的平原就是周原,居住在周原上的周族是附近所有姬姓部族的盟主。在周原以東的第九片小平原依照天干排名爲“壬”,這裡生活的部族就被其他部族稱爲壬族,族長稱爲“大壬”,壬族是姬姓的最外圍的部族,人數只有一千多人;再向東的第十片小平原癸原(癸 天干排名第十)上生活的就是與商族同樣爲子姓的癸族。即使是三千多年後的21世紀,兩國的邊界也是最容易發生衝突的地方,更不要說當時周族與商族的邊界。當時商族依靠自己先進的文明建立王朝政權,並獲得天下共主的地位,爲了管理手下邦國和部落商族將天下劃分爲東、西、南、北、中五土,其中的中土爲商族自己管理的疆土,並將其美稱爲“大邑商”,其他的四土各設方伯,當時西方的方伯就是以善卜卦、演天數而聞名天下的周昌。雖說周昌對商族時時恭順,但是商族對其他各方的劫掠還是時常進行,所以壬族的日常生活還是頗爲貧苦,時節又到一個秋天,族長大壬虎又開始帶領着族中最精壯的漢子開始準備狩獵,爲自己的族羣能夠順利度過這一年的寒冬去準備食物。
大壬虎的臉上有一道抓痕,遠處看並不明顯,近處看卻能感覺到製造抓痕的野獸是多麼可怕。這道抓痕是大壬虎十四歲成年禮上爲了捕獲猛虎而留下的。在依據習俗,成年禮上每一個成年的男子都要獻出自己捕獲的獵物,然後族長和族裡巫公會依據每個人的獵物來命名每個人的名字,比如捕獲到鹿的人會得名“鹿”,巫公占卜得到吉運後就會正式被命名爲“壬鹿”,如果占卜得到兇運,那獵手就只好再去捕獲一份獵物,直到能得到自己的名字。得到好名字的人有可能成爲下一任的族長和巫公,因爲能捕獲猛獸的少年一定既有強健的體魄又有聰明的大腦,如果在巫公占卜之後能得到天神和祖先的祝福,那麼這些優秀的少年就會被當成新一代的領導者來培養,來接受族長和巫公以及其他長老所傳授的智慧與學識。
大壬虎很幸運,在十四歲那年,他依靠陷阱和投槍獨自捕獲了一頭猛虎,從而奠定了他未來族長的地位。大壬虎有又不幸,因爲壬族的存在本質意義上就是替周族人守衛邊界,幾乎每一天都要面對來自周邊的威脅和衝突。就在十天前,東面的癸族和北面的酉族聯合搶收自己部族種植的粟米,全族過冬的糧食一下子少了三分之一。爲了能度過寒冷的冬天,大壬虎在召開長老會之後決定帶上全族最精銳的五十名獵手去癸族和酉族的地盤狩獵。
這次狩獵大壬虎帶上了族裡輕易不能動用的五十個青銅矛頭,這些矛頭來之不易,是依靠每年向商族進貢人牲得到的賞賜,換句話說,每個青銅矛頭的後面都是一條又一條的人命。雖然也可以靠貿易從周族獲得青銅矛頭,但周族的青銅矛頭始終太軟,只能打一打小獵物或者成爲祭祀祖先天神的禮器,並沒有什麼太大的用處,不過好在能夠補充,拿來守衛自己部落的莊園也還足夠應付,打獵殺敵卻是遠遠不足。除了商族賞賜的矛頭以外,每個戰士都攜帶了幾支投槍,投槍的上部綁着打磨的上好的石頭矛尖。就是這些石頭矛尖也並不容易獲得,石頭又硬又脆,打磨的力氣大了一下子就碎了,所以只好用牛角鹿角之類的東西日復一日的打磨,幾個月才能夠完成。可以這麼說,每一個石頭矛尖的背後都隱藏着自己族人數不盡的汗水和付出。自己部落的弓太軟,射程近、威力也不足,要想射殺獵物只能靠優秀的射手準確擊中眼睛之類的要害纔可以,帶了十張也足夠;剩下的就是每人都有一個的彈弓,打一打山雞兔子還是不錯。大壬虎和幾個長老還攜帶的商族賞賜的青銅短刀,可以這麼說,這是壬族最豪華的武器裝備了。
當族裡精選的五十名戰士看着自己手裡分發的裝備時,他們紛紛感到了自己身上的責任:如果不是到了危難的關頭,這樣的裝備是不會輕易動用的。有人好奇的看着族長和長老,心想不就是出去打個獵嗎?這幾乎是每年都要做的,爲什麼要這麼重視?就在大家不解的時候,大壬虎站在了集合了戰士的廣場高臺上,大家的目光一下子就都轉移到了他的身上。
大壬虎站在高臺上,望着廣場上的戰士們,心裡說不出的心酸。不錯,這些人是他的戰士,但同樣也是他的子侄;而他不但是這些人的首領,同樣也是這些人的叔伯。而今,他卻要帶着這些人去踏上這次兇險難測的旅程,想到這裡,大壬虎心如刀絞。“哎,該說的還是要說,提前把危險告訴他們,總比危險來臨他們卻不自知要強得多。”想到這裡,大壬虎擡頭看了看頭頂的湛藍的天空,天空下飄揚着自己部落的大旗,暗紅色的麻布大旗上鐫刻着一隻獵豹,在大風中不停地奔跑,彷彿充滿了生機與活力要從大旗中一躍而出。“是個好兆頭,希望祖先和天神保佑我們。”大壬虎心裡默默的在向蒼天祈禱,他背後的巨大火櫃裡,族裡的巫公放入了精心挑出的龜甲,以求祖先神靈給予他們指示。
隨着火櫃中的柴火熄滅,巫公取出了龜甲,小心的用毛筆蘸着烏黑的碳汁塗在了龜甲燒出的裂縫上。隨着碳汁流入裂縫,龜甲上出現了或是彎彎曲曲或是橫平豎直的圖案。巫公眯起眼睛,仔細端詳了半天,擡起頭對着大壬虎和五十名戰士說:“武中在矢,宜!”。短短的五個字,讓大家的心都放了下來,不管怎麼說,祖先神靈還是給出吉利的指示。巫公小心的把龜甲用羊皮包起來,交給大壬虎,然後用沙啞的聲音說:“給孩子們講兩句吧,你們出發後和以前一樣,把打好的獵物做好標記,我帶着人隨後去取。沿途若有緊急情況,記得用黑鳶報信,我一定帶着人在五天之內趕到約定的地方”。
大壬虎聽完了巫公的話點了點頭,回身對着集合的戰士們大聲說道:“雖然祖先和天神給予了我們好的啓示,但是我們這次的行程還是十分的危險。其一,我們這次是去癸族和酉族的領地上打獵,一定會遇到他們的在邊境生活的哨探,打一仗在所難免。其二,這次我們的粟米被癸族和酉族搶走了三成,我們需要打的獵物很多,巫公會帶着一半的族人跟在我們後面運輸捕獲的獵物,我們要竭力讓每個人吃飽。其三,周族來了使者,說商族又要進貢人牲。雖然我們還沒有接到商族正式發來的貢籤,但我們要小心,癸族和酉族也許同樣得到了消息,我們不要被他們打了埋伏,我們五十多個人可正好剛夠兩個部落要進貢的人牲數量。大家一定要小心!我們的圖騰是猛獸,而他們的圖騰是飛鳥,一旦相遇,對方是絕對不會融情的!”。
衆人聽到大壬虎的話後,齊聲大喊一聲:“嗨~~”,聲音響徹天地,連在部落周圍森林裡的飛鳥都被驚起。林中的飛鳥映着太陽的光輝一飛沖天,在它們的雙翅之下傳來了巫公那沙啞卻又渾厚的歌聲:“于嗟呼騶虞,壹發而五豵。彼吾等勇士,高山乎於存。彼茁者蓬蓬,木荒兮蔚蔚。壹發而五豵,于嗟呼騶虞”。廣場上的戰士們隨着巫公的歌聲開始了合唱,這合唱既是對神靈的祈禱也是對自己的激勵。是的,他們是生活在高山之上的好漢,如同騶虞(獵豹)一樣敏捷而善良。茫茫林海,巍巍高山,到處都有他們高大而矯捷的身影;湍湍流水,幽幽灌叢,到處都留下了他們的慈悲。他們是壬族的勇士,是高山上的豪傑。
當廣場上的歌聲停止,戰士們突然發現部落裡的老老少少已經將他們圍了起來。天地一下子安靜了片刻,老人望着自己的兒子,女人看着自己的丈夫,孩子們在大人的肩上看着自己的父親,時間彷彿在這一刻停了下來。不知多久,一聲孩子稚嫩的呼喚打破了這片刻的寧靜:“阿爹,多看顧自己,要好好地回來!”,這一聲之後,大家的叮囑之聲像潮水般的涌向了這五十幾名戰士。
戰士們在大家的叮嚀聲中,紛紛挺起了胸膛,握緊了武器。是呀,他們的背後除了自己的父母妻兒已別無其他,不管前面是怎樣的艱難險阻,他們都不能後退只能前行。
大壬虎看着這個場面,眼裡的眼淚打了幾個轉,他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用最豪邁的聲音喊出了兩個字:“出發~~!!!”。這一刻,天地間的光芒莊嚴而肅穆,部落裡的炊煙和平而安詳。隨後,五十幾人的隊伍出了村落,一轉眼就消失在了茫茫的林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