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羽書疾馳貢籤來
正當大壬虎家的阿一在拜師的時候,距離他們不遠的地方,有一支兩百多人的隊伍正在密林中前行。隊伍的前端一個右臂上紋着鷺的人正聽着幾個身形幹練的人再彙報:“族衛大人,壬族人應該發現了我們,族裡覓蹤高手斑中了對手的流沙陷阱,我們剛剛把他刨了出來,已經沒有氣息了”。右臂紋着鷺的人聽完了回報,輕輕的嘆了口氣:“斑也是難得的好手了,就這麼損失了,真可惜。我們一直不敢和壬族全面開戰,就是因爲他們精於設伏和陷阱。如果我沒有猜錯,壬族一定在他們的退路和兩邊的有可能趕路的地方佈置了數不清的陷阱和伏擊圈。而且他們一定會等着天子的驛使,等着接到天子貢籤之後充當護衛以保證自己安全的撤退”。聽完這番話,幾個彙報的人連忙拱手:“早知道族衛鷺大人料事如神,不想竟然對壬族的行動預計到了這麼準確的地步。回大人的話,我們確實發現了壬族在其他路上佈置的陷阱和哨兵,而從他們撤退的方向和速度上看,大約在明天正午他們就會和天子的驛使相遇”。
另一個長老摸樣的人聽完哨探們半恭維半真誠的回答後開口說話了:“族衛大人,我們現在該怎麼辦。如果太危險,我建議現在就返回族裡。族長給我的任務就是保證您的絕對安全,您的才智是上天給予族人的恩惠,我絕不會讓您冒險”。鷺聽完了他的話眯起了眼,笑容可掬的拉着她的手說:“鸝長老,我知道族長的用意,我的身體並不強健,武藝也很一般,所以族長才讓您帶着十個最精銳的戰士專門保護我。但是保護有很多種,近身肉搏是一種,運籌帷幄也是一種。只要大家都按照我的安排從事,我保證大家都會很安全的。而且壬族人就這麼輕輕鬆鬆的在我們的領地上來去自如,以後我們還能保證族人的安全嗎?我們必須讓他們付出血的代價!”。說完這句話,鷺的表情已經從和煦變成暴戾,就連眼睛裡都閃現出了紅光。衆人看着自己的族衛,齊聲迴應:“嗨~,唯大人馬首是瞻!”。
鷺看了看身邊的衆人,開始發話分配任務:“我們不能在壬族人給我們規劃好的道路上前進。我們要讓他們提心吊膽的撤退回自己的地盤,在他們最放鬆警惕的那一刻發出最意想不到、也是最致命的一擊!首先,安排二十個人分兩路,遠遠的製造聲勢,做出我們依舊在追擊的假象,因爲壬族人已經知道了我們的人數,所以他們的哨探不敢輕易接近,二十人制造兩百人的假象很容易成功。鴦長老,您的子弟最善於驅鳥役獸,這個任務就拜託您了。第二步,我們其餘的人要走小路,悄無聲息的直奔壬族境內,大壬虎測算無遺,但他忽略了一點,天子驛使一旦把貢籤交給他,就不會再到壬族的城寨裡,而是順路直接去往下一個地方,那麼從天子驛使離開的地方到壬族的城寨這段路就是我們下手的好地去處。第三步,我們有壬族沒有的武器:天子給予雙曲弓和青銅箭頭。這樣的話,我們的伏擊就沒有必要和他們短兵相接,只要我們不讓他們脫離伏擊圈就可以了,這樣也會大大減少我方的傷亡。所以,我把這次的伏擊位置定在裡壬族城寨只有十五里的白狼脊的東坡”。
聽到這裡,有人忍不住的舉起了手,鷺看到了就指了一下舉手的人說:“隼長老,您請講。”“白狼脊的西面是一條涓流,那是壬族城寨常年取水的地方,所以爲了取水安全,白狼脊的山脊上常年都有壬族的哨兵,白狼脊就如同是壬族城寨的城牆一樣,我們在別人的城牆底下打伏擊,是不是太危險,一旦壬族的部隊出城寨來救援,既有可能將我們反包圍,到時候我們可能全軍覆沒,請大人三思!”。
鷺聽完了隼的話,非常讚許的點了點頭:“隼長老說的對,一般情況下,是絕對不能再白狼脊設伏的,不但我們這麼想,大壬虎也這麼想,所以這時候他們的警惕性最低。而我們這次的伏擊並不是一般的短兵相接。這次我們要用大山的力量將壬族最精銳的五十名戰士一網打盡!鸝長老,這次你首先帶領二十名好手清理掉壬族的哨兵,他們每三刻都升起白煙作爲安全信號,只是地點不固定,你的任務就是清理哨兵並且掌握白煙升起的地點,保證對壬族的欺騙,絕對不能讓他們生出疑心!剩下的一百六十人分作兩隊,由我和隼長老帶隊,在山坡上伐木堆石,讓山間的水流匯聚在一起並讓水流方向對準壬族的撤退路線,一旦他們開始爬坡,我們就砍斷繩索,匯聚的水流會攜帶着斷木和石塊衝向壬族的隊伍,將他們一網打盡!而後我們要分不同的方向撤退,以最快的速度回到族內。注意,我們的時間很緊,伐木堆石引導水流的工作只能在晚上進行!明白了嗎?!”。“明白了!”“出發!”。隨着簡短的命令和迴應,這支兩百人的隊伍分成了四隊,開始向不同的方向出發。
時間飛快的度過了五個日夜,大壬虎終於帶領着後衛部隊掩護着押運着狩獵得來的獵物的族人撤出了癸族的地界,而自己也在兩族的交界處等待着天子驛使的來臨。雖說沒有什麼危險的情況,但大壬虎的心裡還是忐忑不安:癸族的追兵一直與自己保持着一天的距離,既不近也不遠的追擊着自己,沒有一次進入貘和羆設下的伏擊圈,也沒有一次超越自己試圖截殺。大壬虎知道這一定有問題,起碼癸族的族衛癸鷺絕不是這樣一個既沒有膽量也沒野心的人物。不過好在天子的驛使馬上就要來了,只要驛使一來,癸族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會追殺自己,安全也就有了保障。想到這裡,大壬虎點起了腳尖,試圖看的遠一些,好讓自己能在第一時間來迎接這位可以給自己族人帶來安全的天使。
清晨的太陽雖然不像正午一般熾熱,卻也在山林間帶來了一絲蒸騰的霧氣。大壬虎就這樣靜靜地帶領着族裡的戰士站立在兩山夾一谷的大路中間,背後的十字形旗杆上懸掛着那面繡着獵豹的大旗。山谷間連一絲微風也沒有,遠遠地看去這支隊伍就像一羣石塑的雕像一樣:莊嚴肅穆卻也沒有一絲生氣。
很快這一切發生了改變,一個身形矯健的人像追日地夸父一樣跑到大壬虎面前單膝下跪,然後馬上開口讓每一給人都聽到了他的聲音:“回報族長!十里外的大路上發現一輛戰車,上有黑色玄鳥旗,雙馬低輿(車廂),馬面覆皮面具,車輻二十四。御者一人爲甲士,乘者一人戴高冠、着絲服、佩玉飾。應爲天子驛使!”
大家聽完後都望着大壬虎,大壬虎思考了一下開口說:“錯不了,戰車的車輻是十八根。而王族的派向四方的驛車,因爲要長距離的走顛簸不平的路,所以製作車輪的時候使用更精密的工藝,讓車輻達到了二十四根。不用質疑了,我們跪接天使吧。大旗立在路中央,我們都跪在大路的左邊,讓天使的驛車走右邊(商代以右爲尊)。”隨着大壬虎的話音剛落,大家紛紛按照族長的吩咐行動了起來。不一會,大路的遠方果然隱隱約約的出現了一輛雙馬的馬車,馬車的正中央有一個十字形的旗杆,旗杆懸掛的旗幟上能看出有一個黑色的燕子正在迎風飛舞。
大壬虎看到旗子上的黑色燕子後,連忙大喊一聲:“壬族族長虎,攜族中戰士五十名,恭候天使蒞臨!壬族跪接天子恩榮!”隨後,大壬虎身後的整整齊齊的跪在了大路的左邊。
馬車上的人沒有回答,而是直接行進到跪倒的衆人面前。隨着車輪和馬蹄聲的停止,車輛和跪倒的衆人面對面的對立了起來。車上的使者傲慢的看着眼前跪倒的衆人,就好像跪在他面前的並不是人,而是和他驅趕的馬一樣的生物。大壬虎和他身邊的戰士雖然看不見,但也明顯的感受到了這種蔑視和傲慢。
車上的使者從衣袖裡掏出一條絲綢的手帕,慢慢地擦了擦自己的手指和鼻尖,終於開口說了一句話:“本使攸侯乙,虎族長,擡起頭來吧,我們也算老熟人了”。大壬虎聽完這句話,連忙擡起頭,滿臉諂媚的笑容,用低下的不能再低下的語氣說:“原來是攸侯乙大人,大人三年前來到我部落的情形,我依然歷歷在目,今日大人的風采更勝往昔啊,壬虎這輩子能遇到大人真是天大的福氣呀!”。第一次跟着大壬虎來迎接的阿一,聽到自己父親所說的話,心裡面猛然一驚,他突然覺得自己已經不認識父親了。
車上的攸侯乙顯然這種話聽多了,顯得滿不在乎,口氣很隨便的說到:“壬虎族長就是明事理的人,上次我過林方的辛原,他們的族長竟然不識擡舉,衝撞了天子的旌幡,結果被侯喜將軍給滅了族。林辛族的族長和他的家人也被押到朝歌。趁着他們喘氣兒,王族的劊子手先把腦仁兒取出來獻給大王做羹,之後就把脖子以下的屍身掛在高臺上劈成了兩瓣。哎呀~,可憐呀,那些人的腸子流了一地,附近的烏鴉都吃不下了。”。
阿一聽完攸侯乙的話,感覺肚子裡一陣翻滾,早上吃下的粟餅和肉湯都有了一種要涌出喉嚨的衝動。他一下子明白了,爲什麼堅毅果敢的父親這一刻變成了諂媚的小人。原來折磨一個人死也可以這麼可怕,這是魔鬼才能對人做出的事情吧。他從小就知道每隔幾年都會有部落的奴隸被送往朝歌,但他並不明白朝歌是什麼地方,現在看來,地獄大概是空的,魔鬼都住在了朝歌城裡。
阿一嚇得魂不附體的表現,被攸侯乙看在了眼裡。他很欣喜,或者說很享受這樣的感覺:所有的生命都因爲畏懼而匍匐在他的腳下,天地間聽不到一絲反對的聲音,因爲他的背後是戰無不勝的大邑商軍隊和受到天地間所有神靈保佑的大邑商天子。天子是神,而他攸侯乙就是神在人間的代表!沾沾自喜的攸侯乙也許並沒有注意到下跪的人羣裡除了恐懼更多的是憤怒,更可能是注意到了也不在乎,在他看來,除了天子和大邑商,沒有什麼是值得他在乎的。
在這種洋洋自得的傲慢表現的無以復加的時候,攸侯乙身邊駕車的甲士開口提醒了他:“攸侯乙大人,日程很緊,我們應該宣示天子的貢簽了”。攸侯乙聽到甲士的告誡後,雖然有些不快,但還是不敢公然回駁甲士的話,因爲即使甲士只是一名御夫,但他也是王室在冊的貴族。攸侯乙斜斜的看了甲士一眼,慢騰騰的從一個白色絲綢袋子裡掏出了一個青銅的匣子,又從這個青銅匣子上打開了兩層抽屜。一個抽屜裡是一面黃玉的玉牌,另一個抽屜裡是一份寫在羊皮上的文件。做完這一切後,攸侯乙才慢慢的說:“壬虎族長,帶着你的人起來,接貢籤吧!”。
大壬虎聽到這句話後如蒙大赦般的站起身子,大喊一句:“壬族謝天子恩榮!”,然後仍然緊緊的低着頭,雙手高高舉過頭頂走到馬車前接過了玉牌和羊皮。隨後,大壬虎才擡起頭,滿面笑容的對攸侯乙說:“大人一路辛苦,我帶了族裡最精銳的戰士,不知道是否有幸充當大人的護衛。族裡已經備好美酒烤肉,年輕的姑娘們更是希望一沾大人的恩澤呀!”。攸侯乙聽完這句話哈哈大笑,他確實開始有點喜歡這個通曉事理的大壬虎了,但還是忍不住想拿這個族長打趣一下。攸侯乙伸手像摸小狗一樣摸了摸大壬虎的頭,賤兮兮的說:“虎族長怎麼也不看看貢簽上要求進貢的東西和數量呀。癸族的族長可是看了一眼就站不穩了”。
大壬虎面不改色的回答說:“天子不管需要多少貢品,我族都會竭力滿足,因爲天子是神,而大人您就是行走在人間的神使。能給神奉獻一些自己的心意,這纔是我族無上的榮耀!”。
阿一聽到自己父親的話,心中一陣悲涼:原來帶着族人生活在商王的天下是這麼不容易的一件事。再硬氣的漢子、再偉大的英雄也要變成一條打斷了脊樑的狗才能生存下去。這樣的日子,什麼時候才能改變呢?
和無盡哀傷中的阿一不一樣,攸侯乙則是開心的笑了起來,他心裡在想:果然應該對這些外族蠻夷保持這種威壓的姿態,這些蠻夷不通教化,對他們太客氣只會有損大邑商的威名和天子的尊嚴。出使下邦、傳達諭令就應該像自己這樣才能體現出朝廷和商族無上的尊嚴和榮譽。至於一點點的美酒和年輕的姑娘,那是一點他應該得到的福利。正當攸侯乙沉浸在自己美妙的幻想中的時候,那個駕車的御夫咳嗦一聲:“攸侯乙大人,時間緊迫,我們還是儘快趕路爲好。壬虎族長既然已經接下貢籤並在羊皮上畫押,我們就沒有必要再繞道去壬族的城寨了。最晚我們也要在半月之內趕到周原,向周族傳諭貢籤!”。這句話說的又急又硬,連一點面子也沒有給攸侯乙。
攸侯乙聽完這句話,眼看着就要發作,但是又強忍着怒氣的看了甲士半天,終於硬邦邦的從嘴裡蹦出兩個字:“出發!”。
大壬虎眼中看着這一切,心裡的疑問越來越多,但是這些疑問並沒有讓他的反應減慢。在聽到了攸侯乙的命令後,大壬虎馬上高喊一句:“護衛天使!啓程上路!”。隊伍開始行進,大壬虎看着這一切覺得心終於放了下來,但是自己好像又忘記了什麼,卻怎麼想也想不起來。
半日之後,早已到達白狼脊的癸鷺接到了哨探對大壬虎的密報,看完之後,癸鷺的臉上露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