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景美人和好周原
壬族的城寨並不廣大,城寨裡面大約只有四百餘戶人家,不算奴隸,真正的族人只有不到兩千人。在癸鷺製造的山洪之後的第三天,族裡的一千多口人都集中站在城寨中心的廣場上圍成了一個圓圈,而圓圈的中心則擺放着十幾個高高的柴堆,每一個柴堆的頂部都躺着一個健壯的身軀,他們就是山洪之中遇難的戰士。
就在大壬虎和伯邑考相遇之後不久,族裡的巫公帶着幾百口族人來到了那片已經變成沼澤的窪地旁。很多人一看到沼澤中漂浮着的熟悉的身影,就一下子坐在地上再也無法站起來。這些陣亡的戰士,其實真的離回家只有一步之遙了,而今卻再也無法看到自己的家鄉。巫公以淚洗面的帶領着衆人在沼澤裡打撈了三天,只有十六具屍體被找到,還有五個人徹底消失了蹤跡,這其中就包括阿一的師傅壬羆。
今天,阿一頭綁白布、身披麻衣光着腳跪在了壬羆的神位前面,這一刻,他不是族長的兒子而是壬羆的徒弟,他的神情依然萎頓,彷彿真的是自己害死了師傅。在神位前的阿一恍然失神,呆呆的跪在那裡,直到被巫公那高亢的唱詞所驚醒。“魂兮歸來,以瞻家邦!魂兮歸來,永守親族!”巫公的嘴裡反覆的唱着這兩句話,漸漸地有人開始和巫公一起唱,片刻之後,所有的人都開始唱起來。聽着大家對亡魂的呼喚,阿一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開始伏在地上失聲痛哭,隨後,阿一的身後傳來大家震徹天地的哭聲。
在這哭聲之中,大壬虎一言不發的舉起火把走向那一個個架起的柴堆,用手中的烈火開啓英雄們升入天堂的大門。當十六個柴堆都被引燃,大壬虎虔誠的跪倒在熊熊燃燒的烈焰之前大聲的祝禱:“孩子們,願你們的英靈快些與祖先和天神相遇,與他們一起保佑我們這些還在人間苦苦求活的族人!你們留下的親人有我們來照顧!你們遺下的家園有我們來守護!你們沒有完成的事業有我們來完成!安息吧,我的孩子們!”。在大壬虎的祝禱結束後,廣場上的哭聲達到了頂點。
葬禮結束,阿一還在廣場傻傻的抱着神位,大壬虎走過來摸了摸阿一的頭。阿一驚奇的看着自己的父親,努了半天嘴終於說出了一句話:“阿大,我以爲你再也不會原諒我了。”大壬虎看着自己兒子那雙原本靈秀現在卻變得渙然的眼睛,長吁了一口氣,把兒子抱在懷裡說:“你是阿大的兒子,阿大怎麼會不原諒你,更何況阿大的錯誤比你更大。阿大對不起那些已經離開的英雄,所以我們這些活着的人要給那些死去的人一個交代!阿大立誓,要把癸鷺的頭拿來祭奠那些亡魂!可如今阿大老了。所以阿一,你要打起精神!癸鷺比阿大年輕的多,而你比癸鷺年輕的多。假如阿大做不成這件事,那你一定要替阿大做到!明白了嗎?”。阿一聽完大壬虎的話,漸漸地低下了頭,靜靜地呆了好一會才把頭擡起來說:“知道了,阿大。”這一次,阿一的眼睛又恢復了從前的靈秀。
大壬虎滿意的點了點頭繼續說:“這次,你和我一起去西岐,好多事情,你應該開始學着參與了。更有一點,你的姐姐阿蓉在你八歲的時候就去了西岐,現在算來也有五年多了。據伯邑考公子說,她現在已經在南宮做了掌管女樂的女官,真是不枉你母親從小就教她吹笛彈弦,這次你就帶着你母親的笛子單獨去見見她,我和你母親都很想她,這份思念就由你帶給她吧”。“是,阿大。”阿一接過母親骨笛仔細的用手摩挲了一會兒,然後擡起頭問大壬虎:“阿大,那個公子自稱週考,你爲什麼叫他伯邑考呢?這次跟伯邑考公子去西岐有什麼目的呢?我們需不需要做什麼準備?”。這次輪到大壬虎的眼裡露出了精彩的神情:“阿一,果然是可造之材,羆、貘謝謝你們!這幾個問題都問到了關鍵點上”。
“週考是剛剛自稱文王的周昌的嫡長子,他的母親就是文王的正妻有莘姒,(《詩經·大雅·思齊》)。有莘姒是商天子因爲周昌恭順而賜婚的妻子,在嫁給周昌的時候不但從商族帶來豐厚的財富,更帶來手藝靈巧的工匠和浩如煙海的書冊,她的到來讓整個周族都接受到了商族高度發達的文明,更讓周族在短短几十年之內就從西方衆族中崛起,所以有莘姒在周人中有非常崇高的地位,周人也尊稱有莘姒爲大姒。大姒的地位太過崇高,她的長子週考在一出生就被推舉爲周族未來的族長,天子也派使者確認了週考西方方伯繼承人的地位,所以西岐城就被封爲週考的封地,整個西原只有一個邑就是西岐城,西岐城的擁有者就可以在名字中加上<邑>這個字,從此週考就被稱呼爲<邑考>。週考十歲的時候,被周族的大巫祝和天子派來的巫咸大人共同占卜,得到卜辭說週考的命格上應天星之首的紫微星,可以成爲保衛天子的中流砥柱。所以按照天星的排序從名字裡加上了<伯>,伯就是排行老大的意思。從那以後週考就被人尊稱爲“伯邑考”了。”。大壬虎對第一個問題解釋的很仔細,阿一則心領神會的明白了父親用意:原來週考從生下來就被定爲未來的王,這種人竟然親自出使壬族,這樣千載難逢的機會父親決定帶上自己,完全是出於對自己的愛護和栽培之心,更是爲了將來在競爭族長之位時打好基礎。
阿一緊緊的握了一下父親的手,希冀的看着大壬虎。大壬虎開始回答其他的兩個問題:“至於去西岐的目的,我也不是十分清楚。但是文王既然已經稱王,那麼周族也許馬上就要對商族開戰了。六百多年前,成湯也是在稱王之後纔開始了對夏后氏的討伐,並在鳴條之戰將夏后氏政權消滅成爲中原大地的主人,我想周昌也許是想做天下的王成爲真正的天子。這是一個關鍵的選擇時期,我們雖然是姬姓部族,但也不要輕易表態,如果感覺周昌不足以成就大業,那我們先虛與委蛇,然後再徹底的投向商族,絕不能做了周昌造反的炮灰!至於準備,一點禮品就可以。這次,是周族來拉攏我們,所以必然不在乎禮物,而伯邑考的謙謙君子之態也許是爲了我們全族的犧牲,這樣關鍵的時刻一定要穩住心神。記住,一定不要輕易表態,不要因爲感情或是利益而賭上全族的性命,明白嗎?!”。大壬虎的最後一句話裡充滿嚴厲。
阿一慎重的點了點頭,表示自己已經牢牢地把囑託記在了心裡,而後阿一用眼睛微微一瞥,示意大壬虎有人。大壬虎回頭一看,發現伯邑考正在遠處的駟馬戰車邊靜靜地等待着大壬虎和阿一把話說完。大壬虎馬上笑着拉起阿一的手向着伯邑考走去。
“伯邑考公子,我想帶着我這個不成器的兒子一起去西岐開開眼界,不知道公子能否應允啊?”。伯邑考聽完大壬虎的話後,先是一愣,緊接着就回答:“大壬虎族長對週考的一番全顧之心,週考感激不盡。既然大壬虎族長有心,我周族必然竭盡全力來回報。不瞞族長說,族長還是第一個要求帶着兒子來我族的。”。伯邑考心裡很明白,雖然周族的地位遠遠高於壬族,但那是在商天子的秩序下。而今,自己父親周昌公然自稱文王,那麼在天子看來已經是不臣之心已經昭然若揭。這種時候,父親宴請諸位部落族長,即使對方婉言相拒也無可指責,而大壬虎不但自己要來還要帶着兒子來。那這份雪中送碳情誼自己和族人當然應該銘記在心。大壬虎看着文靜的伯邑考說:“那麼伯邑考公子,我們已經準備好了,咱們出發吧。”。伯邑考微微俯身一躬,然後回頭對着駕車閎季說:“閎季你下車帶領徒兵,讓大壬虎族長帶着孩子上車。我們回西岐!”。
對伯邑考來說,回家的路悠遠又漫長。初秋的好天氣並不會維持太久,過不了幾天綿綿的秋雨就會到來,一下就是整整十天的小雨,充沛的雨水把回家的道路變成了爛泥地,不要說駟馬戰車通過艱難,就是行人一腳踏入也會被爛泥拖住腳步。不過好在泰伯的駕車技術高超,閎季的帶領的徒兵也配合得當,一路上靠着不停的伐木鋪路終於在二十天之後到達了周原。途中雖然一路小心,但還是有兩個探路的徒兵,因爲在雨中迷失方向而踏入沼澤被永遠的埋葬。這讓看到了周族城鎮的伯邑考在喜悅之餘也多了一份陰鬱。
車上的阿一發現了伯邑考的異樣,便伸手拉了一下父親大壬虎的胳膊示意,而大壬虎並沒有看阿一隻是擡起左手輕輕地拍了拍示意阿一仔細觀看沿途的景色。阿一仔細看了看周圍,“啊~”的一聲輕輕的感嘆了出來,原來周原上的城鎮竟然如此繁榮。
雨後的天空顯得格外的晴朗,在道路的不遠處屹立着一座由泥土和木柵修築的城牆。雖然與自己家鄉的城寨的築牆方法一樣,但顯然比自己城寨的圍牆要高出一倍不止。城牆的正中有一座打開的大門,大門的外圍並沒有兵丁的守衛,而是充斥着搭着棚子做買賣的商戶,棚子的背後是一輛又一輛卸下了牲口的大車,鱗次櫛比的排列在一起,車輛旁邊的貨物更是琳琅滿目:從平時生活裡常用的油鹽醬醋到通行天下的陶瓷青銅可以說是應有盡有。在集市的盡頭,就是一片廣闊的農田。農田裡有脖子上帶着皮項圈的奴隸在耕作,一位身着布衣的國人(平民)拉着一頭牛向着耕作中的奴隸走去。片刻之後,國人從牛背上的褡褳裡掏出了一個圓形的物件向着奴隸揮舞,示意奴隸們過來吃飯。阿一仔細一看發現,國人手裡拿的竟然是白麪餅!就算自己是族長的兒子,也不是天天有機會吃到小麥做的白麪餅,可是在周原的國人(住在城市裡的平民)竟然拿白麪餅來喂奴隸!阿一覺得自己又受到了一次巨大的震撼:周族竟然富足到了這樣的地步!
伯邑考看到阿一望着一塊白麪餅發呆,可愛的笑了笑說:“族長,想必小孩子餓了吧。我十三四的時候和阿一一樣,就算把肚子吃的溜圓,過不了兩個時辰就開始餓的發慌。那咱們先進豐城吃飯吧。”。阿一好奇的問:“這裡爲什麼叫豐城呢?”。伯邑考拍了拍阿一的頭,微笑着回答說:“按着天子定的規制,在連接方伯大邑與大邑商首都朝歌的大路上要修建不同建築來供行走的商旅和軍隊休整。每十里修建一個廬來提供飲食;每三十里修建一個路室來提供住宿;每五十里修建一座城(市),城裡有倉庫、商鋪、手工作坊可以供來往的人常住休整(周禮)。可是每個邦國實力有限,並不能完全把大路兩旁的建築都修完,比如你們壬原上的大路旁就連一個廬也沒有。我們周族也是一樣,這座城是十五年前我們周族才修築的,當時父王說修築完這個城之後恐怕周族二十年之內無力再修築新的城市了,那麼我們就希望這座城市可以給我們周族帶來豐厚的生活,所以就給這做城市定名爲豐城”。
阿一恍然大悟的點了點頭又問:“那我們到哪裡吃飯呢?”。伯邑考聽完哈哈一笑回答說:“城牆裡面是官衙、倉庫、兵營、工坊和民居。所有的集市都在城門外,咱們向前走,有一家的牛羊和羹(牛羊肉湯)非常不錯,喝的時候加一把香蔥真叫美味。城門的東邊還有賣黍饃(大黃米餅)的,香甜可口保證你會喜歡。買黍饃會路過河邊一處做魚膾(生魚片)的鋪子,他們的魚膾鮮嫩爽滑,你嘗一嘗一定不會後悔的。”,阿一聽着伯邑考如數家珍的在介紹着美食,覺得自己的口水都快流了下來,忍不住問伯邑考:“公子,我們帶的禮物不多,用獸皮和店家換吃的他們肯嗎?”。伯邑考聽完阿一的話,順手就掏出一個羊皮袋子遞給阿一說:“周原上現在的五十多座城鎮都和朝歌一樣開始使用貝幣買賣東西了。貝幣裡價值最高的是大邑商鑄造的金黃色的銅貝,然後是從東夷人的海邊打撈上來經過篩選的大小相等的海貝,最後是我們西岐自己生產的用骨頭打磨出的骨貝。三者之間大概是從高到低一換十六的關係,五個銅貝可以買一個奴隸,這個皮袋裡有二十個銅貝,就送給你了。記住周原不是朝歌,萬萬不可以勢壓人,更加不可以拿拳頭說話,吃飯、買東西一定要給貝幣,否則一旦被告到官衙,就會有法司的兵丁拿你們去判刑。到時候就是我父王也救不了你們”。
大壬虎聽到伯邑考的最後一句話身體猛然一震,拱手施禮問伯邑考:“公子,難道在周原上文王殿下的諭令還比不過法司的判決嗎?”。伯邑考認真的回答大壬虎:“是的,五年前父王頒佈大誥,明確只要是法司做出的判決,除非天子阻止或者修改,否則就算是他也不可以改變。其實從我的祖父季歷開始,周族的族長就不會改變法司的判決,並且也不同意巫師以占卜爲由更改法司的決定。這樣位高權重的人就很難破環法律的公平,讓每一個生活在周原的老百姓都有了追求公平的機會。父王說只要周原上能讓百姓感到公平,就會源源不斷的有人來到周原追求幸福的生活,所以保證公平是我們這些公伯子弟在生活中首先要做到的事情”。大壬虎聽完這番話,再次躬身施禮的說:“文王貴爲方伯竟然還在乎百姓的公平,真有成湯王的風範。其實有一個問題,我一直想問公子,還請公子一定要解答。文王方伯的地位其實在大邑商的官爵排序中僅次於天子和師、保、尹這三公,可以說是位極人臣,爲什麼還要做出自稱文王的行爲,如果讓天子知道無異於公然的謀反。文王的智慧我無法期及,還請公子爲我解答疑惑”。
伯邑考心裡一聲長嘆:終於等到這個問題了。伯邑考盯着大壬虎的眼睛,鏗鏘有力的說:“父王說,方伯的職責是替商天子管理土地和百姓,即便他做的再好,只要商天子一聲令下,他還是無法阻止天子把整個西原上的大大小小六十多個部族的送上人殉的祭壇。父王希望在未來,西原上的部族可以自己決定自己的一切,我們可以繼續奉天子爲天下的共主,但絕不可以再讓商族決定我們自己的命運!所以,父王自稱文王希望得到西原部族的支持和天子的承認,那樣的話,我們西原的部族就可以爭取到自己決定自己事務的權利”。
“也就是說,如果我們只承認天子,那我們就是天子的百姓,一切都可以由天子來決定。而如果我們承認了文王,那我們就是西原的百姓,然後文王會以公平爲原則讓我們每個部族自己決定自己的一切。是這個意思嗎?公子。”大壬虎聽完伯邑考的回答後,又把自己思考的結果反問給伯邑考。“是的,族長您理解的很正確。”伯邑考的回答非常的乾脆。
大壬虎聽完伯邑考的回答,思考了很久才說:“這個答案,還說服不了我站在周族這邊,但是我現在十分期望見到文王殿下。公子,等阿一吃完,我們就儘快趕往西岐吧。”。伯邑考聽完這番話,絲毫沒有失望的神情,只是依舊和藹的說:“那是自然,族長原本也不必在一時之間就表態。關於我父王,我已經傳書給他說明您已經帶着兒子趕往西岐,我相信等您走到西岐城的那一刻,他已經在南宮的門口等您了”。
不一會,阿一從集市裡吃的肚子圓圓的走了出來,一邊向馬車走一邊對車上的人喊:“阿大,公子。這裡的飯食實在是太好吃了。羊肉和羹我吃了三碗,魚膾更是鮮美非常。咱們在這住一天再走吧。阿爹,你也去嘗一嘗,保證你會流連忘返的。”話語之中,那種被美妙食物所充斥的幸福感溢於言表。“阿一,上車吧,文王殿下在西岐城等着我們。”大壬虎的語氣平靜而又有力。阿一看着自己的父親猛然想起了出發前父親的叮囑,頭腦一下子冷靜了下來:“是的父親,兒子貪吃了,這就洗乾淨手臉和您一起去西岐。”。伯邑考看着這對父子,和善的笑了笑,朝着駕車的泰伯一揮手。“啪~~”一聲響亮的繮繩抽打馬匹的聲音響起,駟馬戰車的車輪又開始轉動了起來。大壬虎看着遠去的城鎮和兩邊茫茫的林海,心中無限慨嘆:西岐,越來越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