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熹年間,衛家二郎的名號漸漸的傳開。
不知什麼時候起,登門拜訪的人有許多都不是爲了同衛老頭商討政事,而是爲了找我扯一些漫無邊際的話,後來我聽說這些同我閒扯過的人踏出衛府後便會身價倍增。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我出門就得小心翼翼,因爲常會走着走着就有各式各樣的果子從四面八方朝我砸來,如果不是身手敏捷些腦門又生得硬一些,我早被砸暈在某個街頭了。這也就罷了,我聽說衛旪、衛昒、四郎、五郎還有那幾位叔父以及我的父親,都曾被砸過,我想,左右也砸不死人,忍忍就是了,可自從某一次我在街頭好好的走着然後被某府僕役一棒子敲暈扛到了某處府邸要我給那家主人做女婿時,我是真的意識到了不妙,從此無論去哪,身邊總要帶幾個身強力壯的護衛。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我在自家臨街的高樓上撫琴,一曲畢後總會看見下方聚了不少人在駐足傾聽,原本我還以爲逢上了幾個知音,頗爲欣喜了一陣,但後來我發現不對了,聚在高樓之下院牆之外聽琴的人愈來愈多,其中不乏蒙着面衣身姿年輕的女子,一大羣的人烏泱泱的湊在一塊嘰嘰喳喳,不知道的還以爲衛府之外新闢了一個市場。在吵吵嚷嚷中我偶爾還能聽見幾句“這就是衛郎麼、這就是衛郎麼?”、“呀,我看不清他什麼模樣呢。”“果真生得好麼?”、“咦?他彷彿看了我一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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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我是覺得那處臨街高樓視野開闊景色佳,後來我再也不敢登那座樓了。
衛郎、衛郎,我聽見許多人都喚我衛郎,他們像是都忘了,幾年前我還只是一個低賤卑下的乞兒罷了。
我結交的人漸漸的多,名氣也漸漸的響,有時我聽見市井巷陌裡關於我的傳言,會生出一種荒誕且陌生的感覺。我甚至在懷疑,世人口中的那個“衛郎”究竟是誰。
時光如流水,不記得是那一年,我偶爾得了一次進宮的機會——當然不是去見明素,她是皇后,外臣輕易不得見,我是奉皇帝之命入承寧宮與他商討政務,怎麼說那時我都還掛着一個尚書令史的官職。
那時我並不知道衛明素就在昭明殿的屏風後,隔着絲紈靜默的注視着我。
正經事說完后皇帝又與我聊了幾句閒話,說起來他是衛家的外甥又是衛家的女婿,同我也該親近的。他玩笑着讓人抱了一張琴給我,讓我爲他撫琴一曲。
如果是我那些狐朋狗友提這樣的請求,不,哪怕是個家姬伶人提這樣的請求我都會應下,可是——
那日君臣之間都小酌了幾杯,我看着皇帝那張輕浮的笑顏,不知怎的胸悶。那張被送上來的琴,是好琴,我將手按上了弦,忽然想起了衛明素。
明素擅琴,她應當,常爲他撫琴吧。
心中陡然竄出戾氣,我隨手一挑,絃音錚然——
一個朱弦應聲而斷。
之後再一挑,又是一根。
再一根。
絃斷的聲音高昂、尖銳,讓我莫名的快意。我懶得去看皇帝的臉色此時究竟有多難看,也不想理會這滿殿宮人詫異煞白的面孔。
可忽然,我聽見了屏風後的泠泠琴聲。
七絃交織的樂響溫柔而寧和,如初春的雪夏夜的風。
我正要挑斷最後一根弦的手猛然頓住,然後整個人慢慢的平靜了下來。
這是明素的琴聲,我聽得出來的。
我想要嘆息,可連嘆息都做不到,我將手重新按在了琴上,用最後一根弦起樂,和着明素的曲。
那日奏的是什麼,我記不得了,明素的身形遮蔽在屏風之後,我看不見她的模樣,感受不到她的氣息,但我可以根據琴音,去勾勒她的形貌,去想象她勾弦揉琴的優雅。她的樂聲縈繞在我耳畔,就好像她站在我面前一樣。
在這之前我與她從未有過合奏,可這一曲下來卻是珠聯璧合。
皇帝轉怒爲喜。
後來明素遣人出來給我捎話,只有四個字,不要任性。
我看了很久的天,對那個宦官問了個問題,她還好麼?
那人沒想到我會有此一問,一愣,繼而想了想,飛快笑答,皇后自然是好的。
我看着那人的眼睛,看了很久,直到他惶惶不安的低下頭去,我說,你走吧。
我也希望她過得很好,可我打聽到的每一條消息,都在向我表達,她不好。
皇帝是憐香惜玉之人,他的嬖倖內寵多的讓人咋舌,不說別的,就連前一陣子去承沂侯的府邸,都要帶走一位侯府的歌姬進宮,我時常可以聽見有許多連皇宮宮門都沒有見過的小民在傳道掖庭內哪位妃子美那位妃子媚,那些半真半假的故事讓我煩不勝煩。
衛家的人都讓我不用擔心,說明素聰慧,再沒有誰比她更適合執掌三宮六院。
可是,就沒有誰考慮過她心裡好不好受麼?
這個問題我從未問過她,因爲我知道即便我問了,她也只會說,這是她自己選的路,我不要多管。
而明素這種人,做出的每一個選擇,都是冷靜到極致理智到冷酷,選擇了什麼,就絕不會後悔。
那日我與明素的合奏被傳出宮牆後,便又成了許多人的談資,他們不知道我是以怎樣的心情斷了六根弦的,那些無奈的愛恨掙扎到了不相干的人口中,就成了一種賣弄,漸而成了又一段的逸事傳奇,於是許多年後當我重新回到帝都時,都有人在問我,聽聞昔年博士可以單絃奏曲,果真?
那時的我抿了一口酒,漫不經心的笑,假的,你見過哪支曲子是可以一根弦撐起來的?
陪我撫琴的人已經去了,一根弦,怎成曲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