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蹄聲聲急促,在宵禁之後分外清晰。桑陽城的夜裡是不許人行的,更遑論縱馬。可謝璵顧不得這許多,他揚鞭策馬,任夜風劃過他的面頰,吹得他眼睛發酸生疼。
閭里早已閉門,謝璵便下馬用力踹門,他往日裡雖喜胡鬧但也少有這樣失禮的時候,而現在用力踹的每一腳實際都凝着他的憤怒委屈。
很快里正被驚動,慌慌張張趕來,他們也識得謝璵,知道他性情頑劣任性,正想陪着笑說些好話令他不要爲難他們,卻眼尖的藉着昏暗的燈火看清了謝璵不同尋常的臉色,眼睫折射燈火光芒的,似乎是淚珠。
里正自然識趣,當即垂下頭去不敢再去看謝璵,忙不迭的爲他開了門。謝璵自始至終一言不發,門開後便上馬,衝進閭里之中一路疾馳到了太傅府。
角門歇息的僕役早就聽到了空曠長街上不尋常的馬蹄聲,也不難猜到來者是誰,總之帝都之中敢夜闖太傅府所在閭里的人,也唯有宮中的趙王而已,是以謝璵人還未至,衛家的大門便已打開。僕役提着燈候於一旁。
“孤要見外祖。”這是謝璵說的第一句話。他沒有看眼前的僕役,下頦揚起氣息急促,似乎在極力剋制着什麼情緒。
“太傅已歇下。”老僕恭恭敬敬的答。
“那孤要見舅父!”謝璵語氣間有了幾分較勁的意味。
“博士亦已歇下。”仍是類似的回答。
這也是實話,三更天,誰不入眠就寢?
謝璵終於怒極,惡狠狠瞪了老僕一眼,大步闖進了衛府,不顧一干人的阻攔勸說,徑自去往衛昉所住之地。
“殿下這是在做什麼?”衛昉寢居之外自有更多的僕人攔住他,皆是一副無奈又小心翼翼的神情,“殿下素來也是孝順的,何故今夜擾長輩睡眠?若真有事,也不急於這時呀。”
“我要見舅父——”謝璵拔高了聲調,滿是執拗。
“殿下切勿喧譁切勿喧譁,今夜博士睡得遲了,殿下可別——”衆僕忙道,恨不得不顧尊卑的撲上來捂住謝璵的嘴,有幾人已忍不住悄悄的露出了責怪之色,謝璵平日胡鬧就算了,今夜舉動在他們看來委實算得上是無理取鬧。但他們的話沒能說完,因爲他們驚訝的看見從前總笑着的趙王眼角竟有大滴的淚緩緩滑落。
“殿下這是……”他們紛紛愕然。
“我要見舅父——”謝璵仍是重複這句話,不過已帶了幾分哭腔。
“何事?”平靜而清朗的聲音。衆僕不猶向兩側分開讓出了一條路。衛昉推門走出,披着外袍,長髮僅以絲絛鬆鬆束着,顯然是才被驚醒。
謝璵不言,隔着十步的距離靜靜的望着衛昉。
“進來吧。”衛昉道。
“舅父聽說了麼?”關好門後,衛昉示意謝璵坐下,而謝璵站在坐席邊沒有動,“長壽死了。”
“皇長子薨逝的消息,我在兩個時辰前便聽說了。”衛昉淡淡道。
“今下午我見他時,他還笑着叫我四叔。我回來時,他就沒了……”謝璵的聲音很輕很輕,像是夢囈,淚水不斷從他眼中涌出,“長壽是溺死在滌蘭湖的,我沒能見他最後一眼 ,關貴嬪不許我見他,她說、說……”他的聲音抖了一下,“說我是害死了長壽的人。然後,三哥也不信我了。”
“膽敢污衊趙王的人,都該處死。”衛昉波瀾不驚的回答。
“不是我殺了長壽——”謝璵哀慼道。
“我知道不是你。”衛昉道:“你是個心軟的孩子。”
“那麼——”謝璵擡頭,直視着衛昉澹然幽深的一雙眸子,“是不是舅父。”
衛昉好似並不意外甥兒這一句無禮的問話,他抿脣,脣角勾起淺如煙霧的一笑,“不是我。”
謝璵緘默了一會,又問,“那……是不是衛家。”
衛昉笑容的弧度愈發難以捉摸,“皇長子已薨,你問這些還有意義麼?是又如何,不是,又當如何?”
衛氏一族都懷着將謝璵擁上帝位的心思,十三年前他出世,衛太傅即與諸太妃當着羣臣、百官、士卒、庶民的面立下盟誓,若天子崩,則以趙王爲帝,若趙王先去,則立趙王后嗣。
皇長子謝泱的出現於衛家人而言是一個不穩定的變數,誰也保不準皇帝或是諸太妃會不會起父死子繼的心思,在這樣的情形下,謝泱死去才能讓衛姓中人安心。
謝璵不是不明白這一點。
那麼,正如衛昉所言,就算謝泱是衛家人暗害的那又如何?
舉蕭國朝野,有誰能奈何桑陽衛氏,而謝璵身爲衛明素的兒子,他又怎能責怪處處爲他謀劃考慮的外家?
可謝璵依舊死死的看着衛昉,眼中透出的,是堅持。
“如果是,阿璵,你將如何?”衛昉得笑意在燈影下古怪。
謝璵倒吸口氣,怔然無言。
“你在愧疚?”衛昉看着謝璵彷彿失魂一般的神情,脣角似乎是上揚了幾分,又似乎是斂去了那抹淺淡的笑意。
“他……才那麼小,他那麼信我,總愛黏在我身邊,他總有些笨笨的,可他笑起來乾淨清澈……”許久後謝璵道。
“可你該想到,等他長大,或許他心中你就不再是他的四叔。”衛昉道。
“我知道。“謝璵垂下頭去。
“你也該知道,你日後的路上,要死在你面前的人,會更多。”
“我知道。”
“那你爲什麼會流淚呢?”衛昉搖頭,“我並不希望你是個軟弱之人,想必你的母親也是。”
謝璵沒有擡頭,頭抵着桌案,淚水悄無聲息的洇在衣袍。
“罷了,你才十三歲。”衛昉像是嘆息了一聲,“哪有人生來就會心狠呢?阿璵,少年的時候,還有心軟的資格。我見過皇長子,那的確是很可愛的孩子。”
謝璵終於嗚咽出聲。
“可皇長子的死,與衛氏一族無關。”衛昉卻又道。
謝璵猛地擡起頭來。
“我不知道是誰謀害了皇長子,但我可以確切的告訴你,這與衛氏一族無關。他大約是真的因意外而亡,又或者……是死於宮廷婦人之間的算計陰謀。”衛昉字字清晰,“所以阿璵,你不必愧疚。”但他在謝璵想要開口前又道:“不過阿璵,你要記住,如果日後有誰會成爲你的威脅,哪怕只是個孩子,衛姓人也不會手下留情。”
謝璵雙脣翕合,想要說什麼,但什麼也沒能說出口。這一對舅甥在燈下相對靜坐了良久,最後謝璵用微顫的聲音說了三個字:“知道了。”然後他慢慢的、慢慢的退了出去,離開了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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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長子薨逝和趙王的失蹤,使皇宮近乎半數的人徹夜未眠。
端聖宮上下都忙於尋找謝璵,虎賁郎、金吾衛亦被驚動在帝都的每一個角落搜尋。
謝璵是在流金閣前與人起了爭端後憤而離宮的,他前往流金閣時本就是孤身一人,故而他走時身邊也並無人跟隨。
宋內傅急急遣人去衛府打聽時,正好謝璵已離去,之後歷勝門傳來消息說趙王歸來,早已下鑰本該黎明開啓的宮門因他而提前打開,可謝璵進宮之後,一晃眼又沒了蹤影。
北宮四處都有人急着在尋他,諸簫韶亦是徹夜未曾閤眼穿行於甬道宮巷之間隨衆人一塊找他。可誰也不知道趙王回到北宮後不去端聖宮,又會在哪。北宮那樣大,宮室多不勝數,那麼他會藏哪?他的心思一向多變莫測,誰知他究竟是怎樣想的。
不回端聖宮,又能去哪呢?諸簫韶忽然想起了一個地方,那裡謝璵曾帶她去過。
不去端聖宮,他其實只能去一個地方。於謝璵而言,北宮的萬千宮室,唯有那裡才能讓他心安。
那裡是……中宮。
五年前的冬夜,他曾帶着她一起去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