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章
三十五歲的諸太妃和四十一歲的諸夫人對坐相望,若是不點明她二人的身份,想必很少會有人將這兩個女子當做是親姊妹。她們共姓同胞,在許多年前也還是有着相似的輪廓眉眼的,只是十餘年光陰過,歲月將她們各自磋磨成了另一番模樣。
比起諸太妃的韶華不老,諸夫人更如一個正常的女子,在該有華髮的年紀有了銀絲,在該添皺紋的時候多了笑紋,她已沒了少年時鮮妍的美貌,如今正恬靜安然的老去,而她的妹妹則不同,雖說諸太妃自然是和她一樣不復少女時的容顏,可在北宮多年的歲月賦予諸太妃的是雍容與華豔,她不曾衰老,可又分明不再是過去的那個她。
然而她們姊妹的不相似也不僅僅是由於樣貌的變改,更是因爲氣韻的迥異,一個是在平南郡悠然走過二十餘年寧靜的將軍側室,一個是在深宮步步爲營的妃子,她們的路相差太多,結局又怎會相同。
一別經年後重逢,竟是相顧無言。十餘年的歲月改變了太多,都不敢確信自己對面坐的還是自己曾經親密無間的那個人。
最後還是諸太妃開口,聲音輕柔,“阿姊這些年可還好?”
“好,怎麼會不好。”諸夫人點頭,“這些年我很好,只是你——”她帶着些許哀憫,“我聽說你這些年,頗爲坎坷……”
多年來的委屈因阿姊的一句話而瞬間涌上心頭,諸太妃緘默了許久,卻終究仍是搖頭,含笑,“阿姊,我是太妃,皇帝都是我的兒子,我怎麼會過得不好。”
“我不懂政事。”諸夫人懷着憂色直視妹妹的眼眸,“可我也知道你身處在一個兇險的位子,千英,萬事務必小心吶——”她嘆了口氣,“阿姊區區深宅婦人,不識文墨,不擅刀槍,什麼也幫不了你。”
諸太妃抿脣莞爾,“阿姊這是說什麼話,還只當我是當年那個靠你庇護才能活下來的無能孩子麼?今時早就不同往昔,千英絕非軟弱幼童,阿姊無需爲我擔憂。我與阿姊許多年未見,阿姊只說自己過得好,卻不知是哪裡過得好?不與妹妹說說麼?”
諸夫人明白她這不過是在安慰自己,她也清楚自己這個妹妹打小便是好強的性子,悄悄嘆了口氣也就不在多說,轉而同諸太妃談起了自己在平南的一些瑣事,比如說安家的小郎又新得了個什麼職稱,小輩中又有誰娶了新婦,兒孫中有誰誰比較淘氣、誰誰又總不讓人省心。
諸太妃坐在一旁安安靜靜的聽着,在諸夫人說起她的長孫有多麼脾氣驕橫時,她不猶的又想起了自己早夭的孫兒長壽,眼中下意識浮起了點點淚光,但她強忍着淚,含笑聽諸夫人繼續說了下去,從諸夫人滔滔不絕的敘述和不自覺的笑靨裡諸太妃猜她這些年應當是真的過得很好,雖無正室名分,但與夫君恩愛,膝下有兒有女,縱然不是她親生的子嗣,也對她十分孝敬,再過些年大約便可兒孫滿堂——真好,真好,諸太妃心中寬慰了許多,雖然很多年前當她選擇了踏進承沂侯的府邸時她就知道自己就不會如阿姊一般過恬淡美好的日子了,但阿姊過得這樣好,她心裡也爲阿姊欣慰。
“濟兒也該娶親的年紀了,阿姊可曾爲他物色過?”當諸夫人說起安家第四郎因爲私納了一個胡姬爲妾而被其父一怒之下掃地出門隔了半年才接回來的事時,諸太妃忍不住問了一句自己親侄兒的婚姻大事。
諸夫人所生的三子一女中前兩子早殤,唯有幼子及女兒活了下來,在族中分別行六、行九。
安家六郎安濟今年十六,依諸太妃看也是到了該成婚的時候了。
“不曾。”諸夫人半是埋怨半是笑道:“他父親說什麼男兒志在四方,豈可年紀輕輕便爲兒女情長所絆,非得要等到這孩子及冠後再爲他娶妻。濟兒這也是個死心眼的,被他父唬得昏了頭,也說什麼‘胡虜未滅無以爲家’,當真便將成婚之事給擱置了下來。”
諸太妃寬慰道:“不急的,不急的——濟兒年少有爲,我在帝都都聽聞了他的令名,據說是有勇有謀,膽識過人,還未及冠便隨父戍邊,在南越夷人來犯時斬寇無數——這可是真的?阿姊你的兒郎如此英武,只怕日後仰慕他的閨秀不會少。”
安六郎的確是個少年俊傑,談及這個兒子諸夫人面上也有了淺淺的笑意,卻又似乎想起了什麼,蹙眉,“濟兒的確是個好的,只是……唉。”
“阿姊爲何嘆息?”諸太妃忙問。
“我那小女此番隨我一同來帝都,你可曾見過她?”諸夫人問。
“見過倒是見過……”諸太妃努力回想,憶起了昨日諸夫人母女前來康樂宮見她時,她看到的那個寡言瘦小的孩子——那個女孩實在是沒有什麼出挑處,所以她也不曾太過在意。
“千英以爲她品性如何?”
諸太妃斟酌思量了一番,“性情恬靜,嫺淑有禮,談吐溫雅——我看這是個好孩子。”
諸夫人噗嗤一下笑了出來,“千英啊千英,你可是被你一個十二歲的丫頭給狠狠騙過去了。”
諸太妃愕然。
“這丫頭,可是我命裡的魔星吶……”諸夫人揉着額角,“千英可知她的名?”
“瀲光。”諸太妃不明所以,答道:“這名字很好啊。”
“這孩子,本名爲虞,安虞。”諸夫人帶着些許無奈的口吻,“安家這一輩兒郎起名皆從‘水’,是以她前頭的八個哥哥分別以渡、清、江、澤、泠、濟、淮、流爲名,可安家這一輩除了她之外竟無女兒,後來我生下了她,他父親便也依着男孩的法子從水部爲她起名爲瀲。我以爲這不妥,便去勸她的父親,這纔將她的名改爲了虞。這還是府上一個博學多才能詩會賦的長史起的,據他說這‘安虞’二字,意爲安樂。安樂,這應當算是個很好的寓意了,一個女孩若想安樂一世,在這世上可非易事吶。”
“那爲何後來竟成了瀲光?”諸太妃亦深感好奇。
“怨她父兄。”諸夫人道:“安氏一族少娘子,又是將門世家,這孩子自幼便同哥哥一道舞刀弄槍,渾然忘了自己是雌是雄,她父親非但不加管束反倒更將她做男兒教養,什麼兵法、陣法、算學盡數教與她,這樣一來,平南郡中人人皆道鎮南安府無紅妝,將她喚作‘九郎子’——”諸夫人一副好氣又好笑的模樣,“偏生這孩兒也真將自己當做安家九郎了,聽聞自己原本名瀲,便不管不顧的將名改爲了安瀲,我實在看不下去求了她的祖母,她的父親只好酌情爲她改名爲瀲光。”
諸太妃聽完不猶吃驚,“這樣的小娘子,我可真是聞所未聞。”既而笑着感慨,“她這名起的可真是多波折,日後及笄擬字,不知還要怎樣呢。”
諸夫人趕緊搖頭,“快別說及笄了,我真怕這丫頭到時連笄禮也不願辦,等到二十再去行冠禮呢。我這好容易纔有一個女孩,怎是這樣一個冤孽。”
安家娘子的確驚世駭俗,諸太妃苦笑,只好說:“或許她長大些便不會如此了,現在還小,兒時久與男孩混跡一處,難免亂了陰陽,出嫁後大約便會好了。”又道:“說起來長兄留下來的小女兒與你家瀲光也是相仿的年紀,不如要她們以後多在一塊玩。”
“長兄?”聽聞這一稱呼諸夫人竟是愣了一愣,緩緩道:“這些年,我都快忘了這兩個字了。”
諸太妃面上的笑意稍斂,“是啊,長兄——說起來,諸家唯有這一脈了。”她靜了一會,“阿姊,你還在恨他麼?”
諸夫人垂下眼,翻來覆去的看着自己的一雙手,“你說呢?”她的手白皙細膩,是貴胄婦人該有的一雙手,可她總覺得這雙手髒,她這個人也髒,髒到用一生一世的時間都洗不淨自己,“我不恨他了,只是太多的往事忘不掉而已。”
諸太妃默然。
“那麼你呢?千英。”諸夫人忽然擡眼,姊妹兩的目光交匯,映着彼此的心境。
“我?”諸太妃曼麗而慵懶的冷笑,“我不論往事,只論前路。”
諸夫人的思緒不知飄到了哪裡,她出神了許久,最後她說:“哪日讓我見見這個她吧。長兄已經去了,說起來,這也是個無依無靠的女孩而已。”
諸太妃正待說什麼,內侍卻急匆匆的闖了進來,直接朝太妃跪了下來,“出事了出事了!安娘子在太學武場意圖刺殺趙王殿下!現已被緝拿!”
“什麼!”諸太妃幾乎以爲自己是聽錯。
諸夫人聽此消息,幾乎氣得昏過去,“那個混賬!胡鬧都鬧到這裡來了!”
“那安娘子現在如何?”諸太妃急急問道,因至極的震驚而有些頭昏,“趙王現在又如何?”
“奴婢也不知道——”內侍苦着臉,“還請太妃與夫人快去看看吧——”
諸太妃兩姊妹對視一眼,趕緊往外走去,此刻再無什麼比這更十萬火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