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爲陽數,九月九故名重陽,這日據說陽氣最足,可謝璵走在重陽的夜裡,依舊覺得陰氣森森寒風陣陣。這裡是皇宮的偏僻地,靠近康樂宮西,他望了眼天穹,再次確定今晚真的沒有月。
這不是一個晴夜,一會或許還有雨下——他在心裡這樣唸叨,卻沒有半點退縮的意思。
他沒有提燈,這條路上也沒有燭火照明,就連遠處宮室的亮光都被眼前重重的枝葉所掩蔽,他幾乎是摸着往前走,在這樣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夜。這裡這樣黑,樹木又這樣密——他吃力的撥開自己頭上低垂的木樨樹枝——若是有刺客潛伏,只怕巡宮的衛士都發現不了,改日非得叫人將這裡的樹木給拔了,再將道路好生休整休整,沿甬道一路懸燈不可——又轉念一想,不成,若是將這條路弄得太亮堂了,自己再想偷偷的來豈不就難了?
罷了罷了,好在這裡的路他走得也熟了,雖黑燈瞎火,他也不至於走岔了道。不過這本就是條少有人走的小道,還能岔到哪去?
他摸索着走到一堵高牆之下,即便周圍沒有任何標誌,他也知道自己是找對了地方。他仰頭仔細估算了一下牆高,又看了看周遭的樹木,心裡大概有了個把握,拾起一塊石頭往牆內投了進去,再嘬口學了幾聲布穀叫。
過了一會他挽起衣袖,順着牆外的樹往上攀,再小心翼翼的經由樹枝爬到了牆頭。
賀談元評價的不錯,趙王的確適合做宵小之輩,這翻牆的本事,還真沒人比得上他……
“阿惋、阿惋……”他在牆頭伏低,輕聲喚道。
“小聲些!”牆下果然有人接應,她仰起臉,仍是謝璵記憶裡那張容顏。
諸簫韶今年也應當有十五歲了,這些年他們總在分離之中,幾乎每一次相見就變一次模樣,可在謝璵看來,她與過去並沒有什麼分別。他衝她笑笑,“就知道你還沒睡下,快,快幫我下來,不然我怕一會就被人瞧見了。”
“怕被人瞧見你還來——”諸簫韶嗔怪,可還是朝他伸出了手,“我將一塊大石頭挪到了牆下,你一會可踩住了——誒誒,慢些。”
謝璵由諸簫韶扶着慢慢的從牆頭下來,最後一下腳滑,幾乎帶着她一塊摔倒,可他笑得沒羞沒臊,“阿惋,我冒着千難萬險來看你,你歡不歡喜?”
“誰要你來的!”諸簫韶壓低了聲罵道,“都說了我現在不便輕易見你,也叫你不要耍這些危險把戲,你怎麼就是不聽。”話是這麼說,可還是牽着謝璵的衣袖躡手躡腳的往房裡走。
“我還是沒弄懂,爲什麼你住到康樂宮來,我就不能見你了。”謝璵抱怨,“這些年來我每次想見你,諸太妃總各種阻攔,最後索性對我說,你現在是作司,身份不便——哪裡就身份不便了,三哥的妃嬪見到我都無需迴避呢,你爲什麼好好地就不能見我。”
諸簫韶沒說話,像是沒有聽見他故意說出口的這些不滿。
謝璵於是也就沉默了下去,抱怨的話也就說說而已,隨着年歲增長他自己也知道什麼是男女有別,他可以不講禮數可以胡爲亂來,因爲他是趙王,放眼蕭國沒有幾個人有資格管教他,可他就是不能不顧忌着所謂的“男女大防”。
《禮記》有言:女子出門,必擁蔽其面,夜行以燭,無燭則止。
他不能奢求見到她,因爲會毀了她。他可以不畏悠悠之口,可她還需戰戰兢兢的活在俗世。
“你放心。”他小聲說:“這回我來,誰也沒有驚動。今兒重陽,廣德殿設下了宴席,所有人都去了,包括諸太妃。”
“嗯。”她走在他前頭,輕輕的應了一聲。
最初諸簫韶被諸太妃帶到康樂宮住又不許謝璵見她時,謝璵自然是鬧了幾場的,後來被宋內傅訓斥了一番後,才老實了些,不過康樂宮的蕭牆又怎麼攔得住他,所以最初的那段時間,他常翻牆來見諸簫韶——只是後來漸明瞭事理,來的次數便越來越少了,他總不能拿諸簫韶的名聲來冒險,何況他也意識到了年齒的增長意味着什麼。
“阿惋,你會不會不願見我……”他小心翼翼的問。
“不會。”諸簫韶簡潔答道,向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探明前邊沒有人後,方帶着他往裡間走,“但你來找我,我會很怕。”她說。
謝璵的眼眸黯淡了一些,果然還是不該來的,會給她添麻煩。
“牆那麼高,我真怕你會摔下去。”諸簫韶蹙眉肅然道。
謝璵一怔,繼而噗嗤一笑,笑過後不忘擰眉恨恨道:“我纔不會摔下去,你看我像那麼笨麼?”
“是是是,你不笨,是我白擔心了。”諸簫韶笑道。打小時起她若和謝璵有什麼爭辯,多半是吵不起來的,往往是謝璵斬釘截鐵的說什麼,她便糯糯笑着順着他的話說下去便是了。此時謝璵聽她這番話,心中不知是歡喜還是酸澀。明明還不過是十五六的年紀,可好像距兒時已經隔了很多很多年的光陰。
“你要帶我去哪?”謝璵問。
諸簫韶身邊服侍的人並不多,她又一路機警,在殿中左拐右拐,也就被端着一疊書卷的珠兒撞見過一次,珠兒抿脣而笑不言不語的朝諸簫韶和謝璵一拜算是行禮,然後便意味深長的看了他倆一眼走遠了,像是沒有遇見過他們似的。不過走得地方多了謝璵都有些暈乎了,他對康樂宮本來就不甚熟悉,竟不知一個小小的偏殿竟還有這樣複雜的構造。
諸簫韶掀開竹簾,將謝璵帶進了自己的寢居,謝璵進去只看了一眼,便紅着臉又飛快的退了出來,“咱們在外面說話就好,何必、何必……”
其實諸簫韶還住在織雲閣時,謝璵在那裡是橫行無忌的,織雲閣的哪個房間他沒有去過?不說這個,只說幼年時他們睡在同一張榻上的時候也不少,可方纔他一看到屋裡的羅帳軟榻還有打開的妝奩,薰香的銅爐,便下意識的想要逃開,彷彿自己走近了,便是做了什麼天理不容之事一般。
諸簫韶也是哭笑不得,她面頰微紅,側首看向一旁的屏風,“你……若不進去,一會被人發覺你跑來我這,那可就——”她瞟了謝璵一眼,“阿璵,你怕什麼呢,又不是讓你去什麼魔窟。”
說的也是,他怕什麼呢,這是阿惋,又不是別人,他難道還要像賀談元見晁娘子那樣怯得連話都不會說麼?
咬着牙硬着頭皮走了進去,與諸簫韶各自坐下後卻是一時無言,他記得他們似乎很久未相見了,卻又不知道見了面該說什麼好。
諸簫韶亦是低着頭,默默似有心事。
“你說廣德殿設有宮宴,不去麼?”過了一會諸簫韶慢慢問道:“你可是最愛熱鬧了。”
“廣德殿的熱鬧每年都一樣——”謝璵答,坐了一會也不覺得不自在了,這裡的佈置一如多年之前的織雲閣,他打量過每一樣陳設,目光又落在了諸簫韶面上,她還是過去的模樣,即便個子稍稍高了些,五官長開了些,但在他看來這還是過去的那個阿惋,面容素淨、秀婉,眉目帶着幾分稚氣柔和,於是他恍惚間竟有着錯覺,這還是很多年前,時光未曾逝去。
“我這的冷清每日都是一樣的。”諸簫韶低頭說,狀似漫不經心的看着一卷琴譜。
“可是——”謝璵說:“我很想你,所以,我就來了。”
那樣低低的一句話,像是窗外撲棱飛過的鵲鳥,在人還未來得及撲捉時就已閃過,諸簫韶疑心那只是她的錯聽,她已經很久沒有聽到謝璵的聲音了,少年的嗓音不似過去那樣清亮,輕柔、略啞音色讓她覺得有些陌生,她想這必定是她聽錯了,謝璵身邊從來都是熱鬧的,縱然沒有她在他左右,想必他也能很快找到能替代她的人,他衛家的那幾個表姊妹不就很好麼?
然而她擡頭,看到了謝璵的眼眸,她便不敢再有所懷疑。少年眼眸裡的神采不會騙她,他眼中坦然直接的寫着思念,從小打到,謝璵一向是個喜怒外露的人,他很想她,所以他就這樣自然而然的說了出口。
諸簫韶與他對視,兩人好像誰都忘了挪開目光,就這樣沉默,好像可以從彼此的眼中看到地老天荒。
還是謝璵先感覺到了尷尬,垂下眼故作輕快的笑,“好了好了,我是來陪你過節的。”他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小的包裹,在憑几上打開,“諸太妃在宴上品珍饈享美酒,卻不許你這個侄女去廣德殿,天底下竟有這樣的姑母,我都看不下去了,看在咱們這麼多年交情的份上,我就來陪陪你,也免得你這總是冷清。”
那樣小的包裹裡並沒有太多東西,無非是蓬餌,重陽食蓬餌,是很古老的習俗。
“還有這個。”他從腰上解下一個小葫蘆,“菊酒。”
“你備得倒齊。”諸簫韶笑。
“哪裡就齊了。”謝璵亦彎眼一笑,他撐着憑几探身到諸簫韶面前,親自將什麼簪在了諸簫韶鬢旁,“茱萸。”
這樣一瞬親密的舉止,其實兒時常有,謝璵偶爾會忘了他們都已不再年幼。
他手指擦過諸簫韶耳郭時她心中一悸,有種**的感覺迅速蔓延,這讓她一時忘了言語。
“據說重陽食蓬餌,飲菊酒、插茱萸,可以長壽。”謝璵說。
對於每個被困在深宮的人來說,長壽是最好的祝願了吧。諸簫韶默默地想,“我也聽人說過這個,是……我二姊告訴我的。”她已經有許久想不起諸家的手足,這時提到同父的阿姊,聲音有些艱澀。
“我聽說這個,是我舅父說的。”謝璵道,他與自己的舅父分外親厚,提起衛昉便眉飛色舞,“說起我舅父,今日宴席,他在廣德殿受命撫琴一曲,可惜你沒去,否則你必會折服於我舅父的那一曲,他的琴藝之高以至於我都忘了他彈的是什麼,忘了那一曲是自他指尖流出,只覺得心胸彭拜,渾然如置身曲中——唉,阿惋,可惜你好像至今都只見過我舅父一次,只聽過他的曲一次。”
還有些話謝璵想說,但他尚在猶豫。
衛昉有如謝璵之父,他告訴謝璵的,不只是重陽的風俗。其實今日衛昉就和謝璵長談過一次,談的依舊是老話題,問謝璵願聘哪家女爲婦,而謝璵依舊選擇含混其詞的糊弄。可是末了衛昉嘆息,對他說了一句話,阿璵,你已虛歲十六。
年齡如一記重錘砸在謝璵心上。他還年少,不過十六歲,可十六歲卻也遠遠不算個孩子了,他離娶妻、就藩已經很近了。
若他遠赴趙國,那麼阿惋會在哪裡?陪他一同去藩地的那個女子,又會是誰?
他想問阿惋,問他可否願意同他一起離開帝都。
但他並不知道他眼前的女子正在想什麼,他也不會知道諸簫韶和衛昉,並非一面之緣。三年前,諸簫韶曾見過衛昉,在誰也不知道的情況下。
謝璵也沒有機會問出這個問題了,因爲他忽然聽到了外頭的嘈雜之聲。
“好像是歷勝門出事了。”諸簫韶也聽到了聲響,她和謝璵一同站起,走到了窗邊細聽,“是車馬的喧譁。”
康樂宮的西殿距歷勝門很近,歷勝門的動響可以藉助風勢傳到這裡。
可這樣的時候歷勝門不該有車馬駛過,而且聽聲音,是一隊走得很急的人馬,駿馬的鳴叫撕破長夜。
宮門自入夜後必需下鑰,非十萬火急之事叩不開宮門。
他們面面相覷,年少的他們都從對方的臉上看到了驚詫與恐懼混雜的情緒。
山雨欲來、山雨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