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裡,吳三桂自請撤藩的摺子果然來了,就如同在朝廷裡扔下一顆炸彈一樣,炸開了鍋。除了兵部尚書明珠和戶部尚書米思翰之外,幾乎所有的朝臣都不贊成撤藩。康熙怒氣衝衝地從朝上下來,一進門就摘下朝冠隨手一扔。小六子手忙腳亂接住了,我看了他一眼,急急忙忙跟上康熙的腳步爲他除去朝服,不敢吭聲。
換上一身明黃色的綢褂,康熙往榻上一坐,怒聲道:“那些只知道吃裡爬外、欺上瞞下的狗奴才,他們究竟是朕的臣子還是吳三桂的臣子?!一個個就像編排好了似的反對撤藩,說什麼三藩勢大,不宜輕舉妄動,難道朕堂堂一國之君竟會怕了三個漢臣嗎?!曦敏你說說,這藩是不是就撤不得了?”
我輕手輕腳地上一杯茶,溫言勸道:“皇上,大清入關二十多年了,大臣們的生活都安逸了,自然不願再起風波,這也是人之常情。但吳三桂等人居功自傲,私鑄錢幣、橫行一方,又擴軍備戰,不把朝廷放在眼裡。這種人當然不能姑息,否則便是我大清之患哪!”
聽得我這樣說,他方纔氣消了些,喝了口茶,說道:“曦敏,你覺得呢?吳三桂這道摺子究竟是不是真的想撤藩?”
我笑了笑道:“不管他是不是真的想撤,如今這摺子已經到了皇上手裡,皇上就算答應了又如何?這又不是皇上逼他的不是麼?”他撤藩的注意非常堅定,我除了順着他的話說還能如何呢?
他站起來在房裡踱着步,過了一會兒,冷笑一聲道:“不管他是真的請撤也好,假的請撤也罷,如今既然摺子來了,就算是假的朕也要它變成真的。”說完又轉頭對我說道,“更衣,朕要去上書房。”
我又急急忙忙爲他換上冠服,他便在侍衛、太監的護擁下大步走了出去。
這一等就等到了申時還不見人回來。打發去探聽情況的小太監回報說,皇上在上書房待到午時,用完晚膳之後便被太皇太后請去,待了一個時辰左右,出來以後又回到上書房去了。我忖度着孝莊必是聽說了康熙將要撤藩的消息,才把他找了去。據我所知孝莊是不贊成撤藩的,就不知道這祖孫倆究竟有沒有達成協議?
又過了一會兒,眼看酉時將近,我便讓御膳房準備晚點。康熙在上書房辦公到這麼晚,肯定餓了,回來說不得要吃東西。正張羅着,一個太監來傳,說孝莊召我過去。
每次去見她我都是提心吊膽的,雖然這兩年因爲我們那種奇怪的默契使她並不怎麼爲難我,但畢竟她是連康熙都要敬畏三分的人物,我還是不得不打起十二萬分的小心來應付。
給孝莊請了安,我看見皇后也在場,急忙又行了個禮。皇后跟康熙少年夫妻,不說十分恩愛,聖眷也不能說不隆重,看她如今又懷上了第二個孩子就看得出來。雖然我極受康熙寵愛,但一來我始終是個宮女,而來我估計孝莊把我誓死不作嬪妃的事情跟她說了,所以她對我倒也和和氣氣,並不怎麼留難。
她擺擺手讓我起來,我發現孝莊的臉色並不好,也沒有像平常一樣擺弄一些花花草草,皇后一臉凝重站在她旁邊,氣氛有些緊張,於是有了不好的預感。
果然只聽孝莊說道:“皇上已經決定撤藩了,你知道麼?”
我忙恭恭敬敬地答道:“皇上巳時回過乾清宮一趟,曾經說起此事。”
莊問道,“那你是怎麼說的?”
我心裡惴惴,也不知道此時她是撤藩還是不,只好一五一十地說了,然後就看見孝莊攏緊了雙眉,不由心裡暗暗叫糟。
孝莊嘆了口氣,說道:“皇上年輕氣盛,你也糊塗了不成?這種事情,你就該勸着皇上,怎麼反而推波助瀾呢?”
我一聽孝莊的語氣就知道事情還不算太壞。想必她也是在撤與不撤之間矛盾的,否則此刻必然是勃然大怒,怪我蠱惑主子的。當下忙道:“稟太皇太后,皇上撤藩的念頭由來已久,心意堅定,太皇太后您也是知道的。就算奴婢再怎麼說,恐怕也勸不了皇上。”孝莊是宮裡面寥寥幾個知道我的另一個身份並且知道我爲康熙辦事的人之一,康熙從五年前開始就謀劃着撤藩,雖不明講,但以她的精明又怎麼會看不出來?
她皺了皺眉頭,說道:“別人的話他也許聽不進去,但你的話他還是會考慮一下的。況且你爲他辦事,三藩的情況恐怕你比他還清楚,你的意見其實才重要。”
我一下子把握到她今天叫我來的真意,忙道:“太皇太后,三藩早有不臣之心,就算今日不撤藩,他們日後也必亂。如今是撤也亂,不撤也亂,倒不如趁早動手,割除了這些毒瘤,保我大清江山穩固。”
孝莊皺起的眉頭又深了幾分,說道:“三藩的情況我也有耳聞,但如今三藩勢頭正猛,虎狼之師驍勇善戰,而朝廷卻準備不足,如果冒然撤藩引起三藩叛亂,恐怕難以收拾啊。”
我應道:“太皇太后,以奴婢探聽來的消息判斷,晚動不如早動,原因有三。第一,三藩現在的實力雄厚,但誰也不能保證他們以後就會衰竭。如果時間拖得太長,反而恐有助長賊勢的疑慮。第二,大清入關已經二十餘年,但眼下王公大臣們多貪圖享逸,時間再長一些,到時候能夠幾人敢於奮勇抗敵實在難以預料。第三,據奴婢所知,如今天下太平,百姓們都想過個平安日子,如果三藩作亂,必然殃及百姓,與天下離心,朝廷順應天意,未必就會失敗。”
孝莊聽了,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問道:“這都是你掌握的情報分析出來的?”
我點了點頭道:“是的。”
她閉上了眼睛,沉思一陣,然後長嘆一聲道:“也罷,這是天意。皇上要撤就讓他撤吧,我就不信天要棄我大清。”
我微微笑了笑,說道:“太皇太后聖明,朝廷舉全國之力對付一隅,必會取得最終勝利的。”
孝莊睜開眼睛看了看我,說道:“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你是皇上的眼睛耳朵,又是顆聰明玲瓏心,有你在皇上身邊我也放心。不過你自己要拿捏得住分寸,該贊同的贊同,該勸阻的還得要勸阻,不能任由皇上胡鬧。”
我彎下身子,恭謹地說道:“是,奴婢知道了。”
又說了一陣子話,孝莊揮揮手讓我退下,皇后卻說道:“正好,我也該走了,老祖宗,就讓她跟我一起走吧。”
我心裡一跳,孝莊卻只是看了看我們,道:“隨你,你們都去吧。”
於是我和皇后辭過孝莊一同出了慈寧宮,我悶不吭聲跟在皇后的身後,搞不清楚這個平時說不上三句話的後宮之主要跟我說什麼。
皇后卻也只是默默地走着,眼看就要到岔路口了,我回我的乾清宮,她到她的坤寧宮,以前說不上三句話以後也想必不會說超過四句,正在疑惑間,只聽她淡淡說道:“你服侍皇上這麼多年,我也沒什麼好說的。但如今正是我大清重要時刻,皇上千萬不能有所差池,你要加倍留心侍候,明白麼?”
我心裡泛起淡淡的酸澀,卻也只能恭聲說道:“奴婢知道了。”
她嘆了口氣,讓一干宮女嬤嬤們退了幾步,只留我跟她兩人慢慢走着,輕輕說道:“我知道你心裡不舒服。你待在皇上身邊的時間比我長,皇上喜歡你也多過我,我只不過比你多了一個身份,在皇上心裡的地位卻不如你。然而就是這一層身份註定我可以指使你,你不能不聽命於我,必然是心裡不快的。”
我心中一震,忙道:“奴婢不敢。”難道她這個時候要跟我算總賬麼?她是皇后我是宮女,隨便她一句話都能要了我的小命。
她卻苦笑道:“你別擔心,我說這話沒有別的意思。你對皇上來說是特別的,如果我動了你,皇上恐怕一輩子也不會原諒我。”
我還是弄不懂爲什麼她會這麼說,只能訥訥地說道:“皇后娘娘深得皇上寵愛,皇上疼都來不及了,……”
我話還沒說完,她卻淒厲一笑,打斷我說道:“寵愛?皇上什麼時候寵愛過我?他心裡日夜記掛的都只有你。他對我好,只因爲他要保護你。當年你出宮表面上的理由雖與我無關,骨子裡我卻脫不了干係,皇上是知道的,他不能讓當年的事重演,所以纔不至於冷落了我。你說你不願作嬪妃,他便也允了,你可知他是皇上,什麼人是他得不到的?若不是你,他豈容別人如此放肆?!”
我從不知道此中還有這等曲折,當下驚得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
只見皇后的眼中流下淚來,哽咽道:“你覺得被我指使委屈,可我是皇后啊,是他名正言順的妻子,我多想親自服侍他,時刻不離他的身邊,如今卻只能眼睜睜看着別的女人長伴他左右,拜託別的女人照顧自己的丈夫,我的苦,你又怎能體會?!”
我愣住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早知道皇帝的嬪妃很苦,然而我的悲、我的怨卻讓我一直忘記——不,應該是不願正視這個問題,甚至,我是妒忌她們的,因爲她們能夠正大光明跟玄燁在一起,爲他生兒育女。直到現在,我才親眼看到了帝王的女人的辛酸,而且這個人還是皇后啊!那個從表面上看母儀天下,又爲皇帝所愛的女人。
皇后走了,帶着外人眼中的無上榮光,前呼後擁。我卻愣愣地看着她孤單的背影,心中一片酸澀。兩行清淚從臉頰潸潸滑落,不知是爲她,還是爲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