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華宮是東西十二宮中,離皇帝寢宮乾清宮最遠的一座,說它是一座空宮,一點也不爲過,它沒有主位娘娘,也沒有其他妃嬪,連打掃的宮女太監也沒一個。
福臨將清如安置在這裡,等於是一種變相的拋棄與囚禁,他不給她任何希望,也不讓她出宮,任由她在這裡自生自滅,並傳旨敬事房,不必準備她的綠頭牌了,這就意味着清如根本不可能侍侵。難怪那日他會說那句“你將來一定會後悔!”
唯一值得欣慰的一件事,就是子矜她們的入宮,至少她不再是孤獨一人。在冊封的當日清如就病倒了,纏綿病榻數月不見起色。
其間不是沒去請過太醫,只是每次那些太醫都藉故推託不肯來。
也是,宮中下至奴才太醫,上至主子,一個個都勢利的很,誰會爲一個纔剛進宮就被皇帝刻意冷落的小妃子費神,何況還是個最低等的答應。
最後太醫們被催急了,乾脆來個閉門不見,氣得子佩直掉眼淚,她不是在爲自己哭,做奴婢的受點氣並沒什麼,她只是心疼小姐。
想小姐在府中之時,哪裡曾受過這等氣,老爺夫人還有二位少爺哪個不當她是寶一樣疼,連重話都捨不得說一句,現在才進宮就這樣,將來還指不定會怎麼樣呢!
外面子佩的哭訴聲,子矜的安撫聲,嘆息聲,雖然壓得很低,但躺在牀上的清如還是聽到了一些,好不容易減輕的痛楚又再度像潮水一樣向她涌來,心像被無數鋼針一起扎一樣疼!
她緊緊捂着嘴巴不讓自己哭出聲來,滾燙的淚水不斷滴在手背上,落在枕中……
福臨,我費了一生的時間來尋你,你卻不問緣由的誤會我,甚至狠心將我推入深淵中,我本該怨你,恨你的!然不論是恨還是怨,最終痛的依然是我……
我本不該與你相遇的,所以上天懲罰我,它要我食不能進,夜不能寐!
福臨,我與你究竟是什麼?流水落花?還是雄鷹癡兔?然結果都是一樣的,所得到的不過一死而已,不論緣深緣淺……
在無盡的痛苦中清如昏昏睡去,每一次睡去她都希望不要再醒來,不要再回到噩夢般的現實中,可每每於睡夢中,總有一個聲音在催促她快點醒來,黯然無語,終還是不捨罷!
日子就這麼一天天的拖着,秋去冬來,轉眼已到了隆冬時節。這天一冷,清如的病越發嚴重了,往日裡還能扶着走幾步,而今卻是連吃飯也要人喂。
按規定,答應只能分到兩名宮女兩名太監,所以碧琳館除了子矜二人外,唯有兩個尚不足十四歲的小宮女和小太監,都是新來的,做起事來有些生疏,不如那些有經驗的宮人,但尚在能應付的範圍內。
答應每月的俸例本就少得可憐,內務府又經常無端剋扣,每一次都要她們去求才會給一些,像今年冬天的炭火棉衣一直到現在都沒發下來,連黑炭都沒有一塊,若不是水吟她們時不時送些東西過來,真不知這冬天要怎麼過。
水吟,日夕還有月凌經常過來探望她,四人中唯有水吟尚得幾分恩寵,每月總有那麼幾次被召寢,雖遠遠不及新晉皇貴妃的董鄂氏,但較其他同時入宮的妃嬪來說已經好很多了。
日夕與月凌都還不曾侍過寢,但因皇帝不曾對她們“另眼相對”,所以境況還算不錯,該有的東西,自然一分不少。
如今宮中最得寵的自然是董鄂氏,福臨對她的恩寵,遠遠超出了皇帝對妃子的恩寵,其次便是佟妃,再有就是皇貴妃的親妹妹貞嬪了,她與佟妃一樣,都是順治十年進的宮。
皇后歷來不管後宮之事,皇貴妃又不喜歡這些,所以宮中的大小事務依然由佟妃所掌。
這一日,清如正斜靠在牀頭由子矜一口口喂着粥,突聞外堂的綿繡、綿意在喊:“吟貴人吉祥!”
果然一不會兒,便見到一身寒氣的水吟帶着貼身宮女知蘭進來了,進了屋解下鬥蓬在牀邊坐下,憐惜地拉着清如冰涼的手:“妹妹,你有沒有好點,我給你送了幾簍炭過來,已經讓綿意去生火了,還有一些厚緞,天這麼冷,你又生着病,再凍着可怎麼得了!”
清如已經沒力氣說話了,勉強擠出一絲笑容,雖然她得不到福臨的喜愛,但至少還有人關心她。
水吟哪會看不出清如的虛弱,心疼萬分,原本好好的一個人,居然被折騰成這副模樣,她冷着臉問旁邊站着的子矜二人:“我不是讓你們去請太醫了嗎,怎麼你們主子還是這副模樣,難道連你們也不把自家主子放在眼裡了?!”
子佩“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眼中瑩然有淚:“吟主子,奴婢去了太醫院好幾次,他們就是不肯來,甚至連門也不讓奴婢進。您行行好,替我們主子宣一趟太醫吧,再晚只怕主子熬不住了,奴婢在這裡給您磕頭了!”說着就不停的磕了起來,子矜也跪下來使勁磕着。
雖然小姐什麼都不說,但她們分明能感覺到小姐心中的悲,身上的痛,自她們跟隨小姐以來,十年所見的眼淚都沒這進宮短短几月中流的多!每一次她都是流着淚睡着的,有時候甚至睡着睡着又哭起來,而她的身體也在這不停的哭泣中,一日日變差!
“真有這事?”水吟秀眉微蹙,溫和的語氣不覺冷了幾分。
“奴婢們不敢有所欺瞞!”
想不到太醫院竟也是這般拜高踩低,見子矜她們還跪在地上,額頭磕的一片通紅,不覺心中一軟:“難得你們對主子一片忠心,剛纔倒是我誤會你們了,起來吧!”
太醫院……水吟低頭不語,左手在衣角的繡花處撫過,其中一根金線被小指上帶着的金蝶嵌珠護甲給勾了出來,她一用力勾斷了金線,擡起頭挑眉道:“我要親自去一趟太醫院,我倒要看看他們眼裡還有沒有主子這兩個字!”水吟的眼中閃着森然的寒光,這樣的她是清如所沒見過的。
水吟想要起身,衣服卻被人拉住,回頭一看,清如正使勁地搖着頭,蒼白的臉上泛起異樣的潮紅,這宮中太複雜,稍一不甚就會惹來事端,她不希望水吟爲她而沾上麻煩。
水吟又何嘗不知其心,但正因如此她才更要去,當日月下盟誓猶然在耳,四人同進退,共富貴!何況她倆還是一起長大的,她俯下身直直地望進清如眼中,一字一頓地說:“妹妹,如果你還叫我一聲姐姐的話就鬆手!”她眼中是不容置疑的堅持。
殷紅的流蘇隨着她的說話,在清如眼前一蕩一蕩,兩人就這麼對峙着,良久,清如終於慢慢鬆開了手,死氣沉沉的眼中泛起幾分漣漪,上天終還是沒有完全遺忘她……
水吟親自去請,太醫自然不敢不給這位新晉的吟貴人幾分面子,派來了一個二十來歲的太醫,姓秦,年輕的臉上帶着幾分少年得志的桀驁之氣。
他脈切得極快也極準,提筆斟酌一番後開了藥,又囑咐清如要放寬心休養,雖語氣平淡,但總算不失爲一個醫者應有的仁心,若換了其他資格老的,只怕連話也懶的多說一句。
就這樣,連着吃了近半個月的藥,整個碧琳館到處都瀰漫着濃濃的藥味,那位秦太醫年紀雖輕醫術卻頗爲不錯,半月下來清如已好了許多,然她的病是由心病引起,藥石雖靈卻不能使她全愈,但行動已是沒問題了。
趁着這日精神不錯,雪也小了些,清如摒退旁人,獨自一個披了件素色鬥蓬出門,一路上積雪甚厚,行來頗爲吃力,尤其她病體未愈。
這宮中積雪由專人負責打掃,爲的就是不累了宮中的主子們,唯獨這重華宮……
唉,心中又再度隱隱作痛,清如緊了緊領子不再去想,信步來到重華宮後的臨淵池,往日裡池中總有許多鯉魚在遊,這天一冷,魚兒也不出來了。
臨淵池的左邊是一片梅林,喚作‘結網林’,這結網林與臨淵池的寂靜恰好相反,梅花盛放,開的極好,滿樹紅梅襯着雪景更添嬌豔。
清如漫步於梅林中,時不時有梅花落在她身上,整個人都彷彿融入在這片傲雪紅梅中。她將臉貼在其中一顆梅樹粗糙的樹幹上,閉起眼細細聆聽着周圍的一切:雪花的聲音,梅開梅落的聲音,還有風拂林間的聲音……
她忘了悲傷,微微仰着頭,嘴角不自覺的彎起,緊閉的睫毛輕輕抖動着,素裝淨顏,煢煢孑立,這一刻,雪中紅梅也不能奪去她的美……
不知過了多久,豁然睜眼,綿長睫毛下的雙眼比往常多了一份冷漠,退無可退之時,唯有寄深情於冷漠之中!
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網!
原來冷漠,不過是因爲情太深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