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禱室裡頭供着一尊玉觀音,書玉跪在蒲團上聽老主持頌佛經。
幼時,她受外公謝知遠影響,習過一段時間佛家謁經,後來長大了見的世面多了,早年學的般若菠蘿蜜多心經云云便給忘了個乾淨。她對佛教談不上信仰,更多成了一種從小帶上來的習慣,逢除夕這樣的大日子,難免要爲身邊人祈福。
百個叩首很快過去,書玉從禱室裡走出來時並未見辜尨等人。她原以爲韓擎一定耐不住性子最先出來,沒想到自己倒成了第一個。
殿裡空落落,書玉站得久了只覺索然無味,於是沿着迴廊慢悠悠往前走。
原想着走到了盡頭再走回來,未料迴廊竟通往了偏殿,一時半會到不了盡頭。
既然走都走到這裡了,索性把四個偏殿都走過一遍罷。書玉這樣想着,於是加快了步伐。
四個偏殿香火極盛,唯最西的偏殿冷冷清清,鮮有人聲。
書玉跨入西殿,本想窺一窺殿裡擺設,誰料這一窺卻窺見了一個人。
西殿內,供着三尊大佛,佛下十個蒲團,正中的蒲團上直挺挺地跪着一個人。
那人一身褚紅色的衣袍,一頭如瀑長髮披散了一地,只一個背影便叫人心凝神滯。
書玉站在殿門外,有一瞬間的恍惚。
這一個背影,令她想起了明月樓裡的一位故人。
方蹇。
太像了,實在太像了。
她剛要推門而入,卻聽殿內響起了一把嗓音。
男人的嗓音,支離破碎,念着涅槃經。
這嗓子……卻是那個行事詭譎的戲班班主江南的嗓音。
書玉當即止了腳步。
再看那背影,便覺察出了二人間的不同,方蹇纖細修長,江南挺拔頎長,哪裡一樣?
一定是她鬼迷心竅了。
她正要悄無聲息地退離西殿,只聽內殿中,江南一陣冷喝。
“誰?”
書玉尷尬地頓住了腳步,進也不是走也不是,若被當作偷窺狂,那可大大不妙了。
她思忖着該怎麼開口,突然聽內室裡又傳來了另一把嗓音。
那嗓音冷冷清清,像融冰時掬起的一捧冰水,涼到人的骨子裡去。
書玉心口一緊,殿內還有人?
只見耳室裡走出一個人來,白衣長袍,風姿卓約。
竟是那白毛雕鴞的主人。
這一回,書玉看清了那人的相貌。
那人很年輕,五官輪廓分明,帶了幾分關外人的味道,□□在外的皮膚異樣蒼白,一對眸子竟比亞伯還要陰兀幾分。
書玉心裡一咯噔。這個人,不簡單。
繞是她,也看不清這個人的氣場。
他的氣場像混沌的太虛,看不着,摸不清。
她不禁擔憂地看向江南。
這白衣人是敵是友,還是陌路人?
江南皺眉:“我訂下了整座西殿,你爲何能進得來?”
白衣人笑了,答:“我佛眼中衆生平等,你包下一整座佛殿,不妥,不妥。”
江南不答。
白衣人又道:“我路過此地,看你與我一位故人相仿,於是進來探一探究竟。”
江南揮了揮手:“探完了便走罷。”
白衣人一動不動。
江南復又皺眉,下一秒卻聽那白衣人道:“我那故人七竅玲瓏心,十年前我於南京城集市中聽過他唱曲。”
江南一頓。
白衣人繼續慢悠悠道:“那首《哀江南》是我數十年來聽過的最好的《哀江南》。”
江南不爲所動。
“不過如今那故人已有了自己的想法,不願回巢了。”白衣人道。
江南淡淡道:“爲何對我說這些?”
白衣人笑了笑:“自然是說給該聽這番話的人聽。”
“可我不是你那故人。”江南有些不耐煩。
白衣人不依不饒:“那你爲何時時戴着這面具?是與不是,你摘下面具讓我一看,也叫我死了心。”
門外的書玉亦看向了江南臉上的鐵皮面具,心底裡無端端地升起了一絲渺茫的希冀。
江南冷了臉色:“好生無禮。”
白衣人勾了勾脣角:“不願還是不敢?”
江南嗤笑一聲:“有何不敢,不想讓你激將得逞罷了。”說罷還是一把扯下了面具,道,“如今你看明白了,我是不是你那故人。我摘下面具非是懼你所言,只不過覺得你實在煩人,看完便滾。”
書玉死死盯着江南的臉,無聲地捂住了嘴。
那是一張怎樣的臉啊……
溝壑縱橫,似被亂刀砍過,又彷彿被烈火燒灼,竟無一塊好皮。上半張修羅臉與下半張光潔的臉半點也不符,整張臉扭曲極了。
“看夠了?”江南涼涼出聲,“自小帶着這個胎記,不好示人才戴了面具。你那故人可與我一般倒黴?”
白衣人靜默了良久,道:“我那故人相貌是極好的,看來我真是認錯了人。”
江南揮了揮手,不再多言。
白衣人轉身要走,驀地又回頭道:“你倒也真對自己下得了狠手。”言罷,頭也不回地離開了西殿。
內殿再度恢復了寂靜,江南卻沒有繼續往下念頌佛經。
“聽夠了?”
安靜的佛堂裡驀地又響起了他破碎的嗓音。
書玉一愣,這殿裡還有其他人?可等了半天也不見有人從耳室裡出來。
突然,江南從蒲團上站了起來,徑直往殿門處走來。
書玉還未反應過來,眼前的殿門便被嘩地由內打開。江南戴着面具,赫然站在她面前。
“聽了這麼久,可還滿意?”江南又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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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玉尷尬極了,原來那話竟是對她說的。他一早就知道她在殿門外。
都怪她好奇心太盛,爲什麼要留下來聽他們二人對話。
失策,太失策了。
江南一說完,驀地劇烈咳嗽起來,整個身體跟着大幅度顫抖。
書玉手足無措:“你沒事吧?”說着擡手扶住他的身形。
他一邊咳,一邊拂開她的手。
只這一下,她便大驚,他的手心全是冷汗。再看他的衣袍,竟都被汗水濡溼,只是褚紅的外衣顏色顯得汗漬不那麼明顯。
她脫口而出:“這是怎麼回事?”不過在殿內誦經,何至於……她思維一頓,難道是因了那白衣人?
與白衣人短短對話不過半刻鐘,何至於讓冷汗濡溼了全身?
若非……他一直處於極度緊繃的精神狀態中。
她不由駭然,那個白衣人到底是什麼人?
許久,江南止了咳嗽,嘶啞着嗓子道:“你來這裡做什麼?”
書玉答:“來祈福。”
“辜先生呢?”他問。
她道:“還在正殿的禱室。”
默了默,他說:“外面冷,你若要等辜先生,進來等罷。”
她有些猶豫,但一看他蒼白的面色,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
殿內確實比迴廊暖和不少,書玉坐在蒲團上,尋思着該說些什麼不至於冷了場。
“江班主原來信佛啊。”她沒話找話。
他答:“不信。”
她一時噎住,只聽他又道:“平素拜一拜佛,只求讓自己心安。”
他年紀輕輕,爲何不心安?
她的思緒又忍不住飄散開去,想問一些問題,可又怕唐突了對方。不禁如坐鍼氈。
他微蹙眉:“你爲什麼這麼緊張?”
誒?這麼明顯?她赧然。
好半天,她頹然道:“我好奇心重,江班主身上謎團太多,實在撓得我心癢癢。”
一番話,說得兩人都愣了一瞬。
她話剛出口便後悔了,恨不得抽自己一個耳刮子。實在太失禮了。
他側目,難得地眉目和善:“你要問什麼,便問吧。”
她有些驚訝,可臨到得了提問的准許,她卻不知該從何說起。她的問題太多太多,從天機閣裘老七到白毛雕鴞爪下出手相救,再到遣夜十三入暗室救人,還有隱約覺察出的他和辜尨間的關係,這麼多疑問,哪一個先來?
他與她素昧平生,卻爲何處處幫她?
話到嘴邊,卻不知怎的變成了這一句:“你認得方蹇麼?”
一句話,她愈加犯窘。江南怎麼可能知道方蹇,就算知道,這樣的問法也委實唐突。
於是她忙不迭地補救:“是這樣的……方蹇是我的好友……不知爲何,見着你我便總想起她。”尋思着趕緊轉移話題,卻聽江南不疾不徐道:“我知道一個叫方蹇的伶人,但不曉得是不是你認識的那一個。”
她一愣。
他又道:“他是我的恩師,曾經的江南第一伶。”頓了頓,道,“不過他仙逝十餘年了。”
心底裡升起的希冀又被撲滅,她只得訕訕一笑:“那看來不是了。”
他問:“你認識的那位方蹇是個怎樣的人?”
她忽而舒展了眉目,笑道:“她是一個很好很好的人。”
他不以爲然:“怎麼個好法?”
她想了半天,最後只得了一句:“說不出的好。”
他笑了:“比起辜先生?”
她樂了:“我那好友,是個女人。”
他又問:“那她現在何處?”
她默了默,答非所問:“我與她緣分太淺。”
一時,兩人無話。
驀地,殿門吱呀呀從外頭推開,門縫處探進了個纖瘦的人影。
是個年輕俊俏的女子,穿着紫藤蘿花樣的和服,踩着對小木屐,怯怯地往殿內看來。
下一瞬,帶着幾分僵硬的漢語在殿內響起。
“請問,這裡可以祈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