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玉下意識便轉頭去看江南的反應。
江南看也不看殿門口的日本女子,淡淡道:“我生平最恨倭人。”
門邊的女子眨巴着眼看向殿內二人,也不知聽沒聽懂江南話裡的意思。
書玉卻有幾分尷尬,於是索性告辭:“謝謝江班主款待,估摸着辜尨也該出正殿了,我就不打擾了。”
江南瞥了書玉一眼,揮了揮手:“算不上款待,你走罷。”
書玉走出西殿,那日本女子也跟着書玉一路往正殿走。
心內暗歎一口氣,書玉停住腳步,轉頭看向女子:“你跟着我做什麼?”
女子愣了愣,答:“夫人不是去祈福麼?”
書玉道:“我去找人。”
女子眼底黯了黯:“那麼請問哪裡可以祈福呢?”
書玉耐心地指了偏殿的方向。女子紅着臉,連連道謝。
誰知,書玉還未走幾步,便覺察出身後跟了一個人。她猛一轉身,與身後之人撞了個正着。
身着和服的女子驚慌地看着書玉,忙不迭地道歉:“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書玉有些無奈:“我要去正殿,那裡你是進不去的。”
女子眼角浮了淚花,定定看向書玉。
書玉不禁扶額。
也罷,她要跟便跟吧,待她被正殿沙彌攔住,自然就知難而返了。
既挑開了去,那女子也不扭捏了,與書玉並肩往前走。
一路同行,倒也多了個伴,不至於無趣。
書玉這才曉得原來這個日本女子名叫相葉加代,在中國生活了五年。加代追着心儀的男人遠渡重洋來中國,這一次除夕夜來鴛鴦天祈福也是希望中國的神靈能佑她得償所願。
加代一提到心上人,眼中熱切的光芒怎麼也掩不住:“秀明君是我見過的最文雅的男人,我要是能爲他生幾個小娃娃那該多好啊。”
書玉不禁莞爾。加代的勇氣實在可嘉,爲了追求愛情遠赴他鄉,一呆便是五年,初心不改。驀地,書玉想到了辜尨。他追着她從英國到中國,又輾轉了大半個中國,不曉得他是如何撐下這漫長征途的,更何況沿途還有譚謝二公橫加阻攔。想着想着,她忍不住輕笑出聲。
加代轉眸看書玉,興奮道:“書玉,你想到了你的心上人嗎?”
書玉看着加代紅撲撲的臉頰,笑了:“我想到了我先生。”
加代小小地歡呼了一聲:“所以書玉,你和你的心上人在一起了對嗎?”
書玉點點頭。
“真是太幸福了。”加代雙手合十,“如果我能和秀明君結髮,那我就是天底下最幸運的女人呢。”
加代又問:“聽說來鴛鴦天祈福的情人都在一起了,是這樣嗎?”還未等書玉回答,她又發問:“書玉和書玉的心上人是託了鴛鴦天的福纔在一起的嗎?”
書玉只覺這姑娘可愛得緊,不忍打擊她的美好願景,於是道:“是的,多謝鴛鴦天。”這話要是被辜尨聽見,必然引起他好一頓數落:胡說八道,分明是我辛辛苦苦追到了你,關鴛鴦天什麼事!
正殿就在眼前,書玉已看到了迴廊邊的辜尨。辜尨顯然也看到了她,擡步向她走來。
加代摟緊了書玉的胳膊,低聲叫喚:“是他嗎?是他嗎?長得這麼俊秀!”
書玉被這麼一晃,有些不好意思,再擡眸去看辜尨,愈發覺得他眉目俱好,於是不禁臉頰泛紅。
辜尨走過來便見到這樣一副光景,自家小女人粉面桃花,旁的還掛着一個小女子,兩人不知剛剛嘀咕了些什麼。
他自然不會計較女人間的話題,只禮節性地衝加代點點頭,遂轉眸看書玉。
書玉指了指加代,對辜尨道:“這是我新結識的朋友,相葉加代。”又對加代道,“我先生,辜尨。”
加代滿目羨慕,卻也曉得此處便該分別了,於是由衷祝福:“書玉一定要繼續幸福下去呀,我也會努力追求到秀明君的。”
書玉抿嘴笑:“加油呀,加代。”
直到加代拐到了另一個迴廊,再也看不見了,辜尨才低頭對書玉道:“你結識的朋友,都很有趣。”
書玉揚起腦袋,頗有些自豪:“因爲我本就是個有趣的人。”
辜尨搖頭失笑。
“亞伯和韓擎呢?”書玉問,正殿前空空落落,除了他們再無其他人。
辜尨搖頭:“我哪裡知道,大概還在殿裡。”
書玉咂舌,亞伯獵奇心重也就罷了,韓擎居然還在殿裡。
“不等了,”辜尨道,“我們先上小鴛鴦天吧,我已交代人留了口信,他們要是出來了,直接上小鴛鴦天就好。”
書玉擡頭看了看天幕。夜色依舊未退,但說不準什麼時候就天光了,於是決定不等亞伯和韓擎了。
鴛鴦天是一座高聳入雲的山峰,大鴛鴦天坐落在山腰,小鴛鴦天則位於山巔。每一年來大鴛鴦天祈福的人不在少數,然而並沒有幾人能上得了小鴛鴦天。
通往小鴛鴦天的路比大鴛鴦天要陡得多,且當地有個不成文的規矩,除夕天光前入得小鴛鴦天才能掙得善果,若誤了時辰,便要轉爲惡果。
天光本就是不定數,沒人敢擔惡果,故而大多止步於大鴛鴦天。
雪已停,然而山間石階依舊滑腳。書玉走得慢,心又急,不消片刻腦門上便蒙了一層細細的汗珠。
“不會遲了吧。”她一邊喘一邊說。她雖不迷信,但也總希望能爲身邊人完滿地祈一個福。
辜尨看她走得辛苦,於是蹲了下來,示意道:“上來。”
她猶豫,路不好走,一個人都辛苦,再背一個人可怎麼好。
他一眼便看穿她所想:“你自己走,我不放心,還要分心照顧你的速度。揹着你走,我就能放開手腳行進了。”
她想了想,終是趴上了他的背,一邊在他背上蜷好,一邊說:“其實我沒有這麼重的,只是衣服穿得有些多,還有我頭上這頂帽子也重得很。”
他穩穩地站起身來,笑道:“再背三個你也一樣。”
她偷着樂:“所以說我很輕嘛。”
他一本正經道:“當年我揹你爺爺,大概也就這重量。”
譚復半生兵戎,虎背熊腰,重量自不必說。辜尨話音剛落,便覺得背後受了一捶。
“好好走路。”她沒好氣,末了起了玩心,“駕!得兒——駕!”
尾音未落,便覺揹着他的人突然加快了速度。下一瞬,他竟揹着她在山間跑了起來。
她嚇壞了,摟着他的脖子大叫:“慢一點慢一點!要摔了要摔了——”
他卻越跑越快。
他速度雖快,腳步卻極穩。她趴在他背上,只覺疾風掠過帽檐,周圍死寂的雪丘也如浮光掠影般動了起來。
山間萬物,唯他二人是鮮活的。
起初的驚嚇過後,她竟生出幾分快感,攬緊了他的脖子,笑得恣意暢懷。
“你別自顧跑得暢快,把我甩下去了!”她大笑着在他耳邊道。
他挑了挑眉,忽而足尖掠起,一個起落便是數丈遠,果不其然聽到了她的尖叫。他問:“信不信我?”
她心魂未定,不敢造次,只得把頭點得如同小雞啄米:“信信信!你別嚇我。”
他哈哈大笑。
大鴛鴦天,正殿。
韓擎出得殿門,未見其餘三人,便倚着廊柱點了一支菸。
回想起那老禿驢送他的幾字謁語,他不禁覺得好笑。誰都說他心念太雜,明裡暗裡規勸他鉢依正道。他們怎麼那麼篤定世人走的是正道,他走的便是歪道呢?
怎麼沒有人對辜尨說這樣的話?分明裡子最黑,道子最歪的該是辜尨纔對。
這樣想着,他不由嗤笑。他與辜尨,臭氣相投,秉性相近,相見相嫌,卻又惺惺相惜。只是一人將內裡藏得天衣無縫,一人根本不屑去藏。
還有一點不同,大概便是辜尨事事得償所願,而他韓擎,總是慢了那麼一步。
一步,咫尺天涯。
他深深吸了口煙,卻於煙霧朦朧中看到了書玉。
書玉在北廊盡頭,發呆看着廊外雪景。
他走過去,腳步未近,便見她受驚似的轉過頭來,看到他的剎那有片刻愕然。
“辜尨呢?”他問。
她答:“他去偏殿了。”
他點了點頭,轉身往偏殿去,走了兩步又回頭:“你不一起過來?”
她搖了搖頭:“我在這裡等一支籤,你先去罷。”
他還要開口,卻敏銳地捕捉到了她眼中的抗拒,不禁滿心自嘲:“那我先過去了。”
待韓擎的背影徹底轉過通往偏殿的迴廊消失不見,嘉穗緊繃着的神經才緩緩鬆弛下來。
她這才發覺,手心已被汗水浸溼,後脊也冷汗涔涔。
韓擎在這裡,書玉在這裡,辜尨也在這裡。
怎麼這樣不湊巧?
“格格?”小廝在她身後喚道。
她道:“告訴大人,辜尨也在鴛鴦天。”
小廝回道:“大人從正殿出來後就沒有回過客廂房。”
她愕然:“大人去哪了?”
小廝答:“大人說,要在天光前去一趟小鴛鴦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