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客廂房後,書玉直犯困,一連打了好些個呵欠。
“睡一會。”辜尨說,“等雪停了,我叫你。”
她點點頭,一骨碌鑽進了被窩。被子遮住了她大半張臉,只露出了一對淚眼迷濛的眸子。
“你不睡嗎?”她問。自己一個人呼呼大睡,總覺得不厚道。
他笑了,掀開被子也躺了進去:“陪你睡一會。”
她這才安心地闔上了眼簾。
窗外風雪肆虐,時不時有枯枝擦過窗櫺發出咄咄的響聲。
他側臥着看她的睡顏,腦中半點睡意也無,反倒越來越清醒。
確定她睡熟了後,他悄無聲息地披上大衣下了牀。
客房樓道里靜悄悄,連壁燈昏昏暗暗,似將要睡去。
辜尨踩下樓梯,轉到了樓下的一間廂房前,也不敲門,直接推門而入。
門內的人嚇了一跳,嚯地一聲把桌上的什麼東西掃進了布袋。
“鬼鬼祟祟幹什麼呢?”辜尨瞥了那人一眼。
亞伯訕訕地扯了扯嘴角:“沒什麼沒什麼……你們祈完福了?”
辜尨走到他跟前,拉開凳子坐了下來。他還未坐定,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手製住亞伯,一手將亞伯試圖藏起來的布袋拽了出來。
亞伯嗷嗷大叫。辜尨睬也不睬,一把抖出袋子裡的東西。
袋子裡裝着個方形的鐵盒,辜尨正要伸手去碰,就聽亞伯叫得如殺豬般慘烈。
“辜!不可以碰!要人命的!”
辜尨停了下來,斜眼覷他:“這就是你從劉靈順幕裡順出來的東西?”
亞伯哭喪着臉:“這也被你發現了……”
辜尨沒空理他耍寶:“是什麼?”
亞伯老老實實地答:“小順子身上殘留的活體細菌。”
辜尨神色一變:“你瘋了不成?!”
亞伯不爲所動:“辜,我跑遍半個世界就爲了找這幾個活體細菌。現在它們出現了,我怎麼可能放任它們留在墓裡。”
“那你應該知道,這些細菌很容易在人體間傳播。”辜尨依舊冷着眉目。
亞伯答:“我知道,所以我給它們做了特殊的處理。在那盒子的溫度下,它們暫時失去了活性。”
辜尨的臉色稍稍緩和了一些。
“你看到劉靈順的骨身了麼?”亞伯忽然道,“我看那老祖宗骨頭的顏色和形狀,她八成也被那活體細菌附過身。只是我不明白,活體細菌能滋養死人肉體,可劉靈順一身的皮肉哪裡去了?”
劉氏祖墳裡,劉靈順的棺槨中只餘半截枯骨。
那活體細菌令趙沂青起死回生,卻爲何沒能讓劉靈順復生?
辜尨蹙眉:“不管怎麼樣,收好你這滿盒要人命的東西。”
亞伯聳了聳肩:“你知道不會有事情,因爲書玉在這裡……”
辜尨臉色一變:“再說一句,我把你從這小鴛鴦天上扔下去。”
亞伯噎了噎,好半天才道:“就算你不想承認,這也是事實啊。當年在倫敦的時候,你和我不就已經發現……”
後半句話怎麼也說不出來了,辜尨的無形威壓實在太厲害。
書玉這一覺睡得不□□穩,一睜眼,客廂房裡空空蕩蕩,辜尨不知去了哪裡。
她披着外套走到窗邊,把窗子推開一條小縫。雪依然沒有停,天色卻已亮堂了起來。
從這裡可以望見佛殿前空曠的平地。蓋滿大雪的平地上每隔一段距離豎着一尊佛像,左右兩道,統共一十八位佛尊。
一尊佛像前,盤膝坐着個一身黑衣的人影,於皚皚白雪中分外打眼。
書玉看那人卻有些眼熟。略一思忖,她索性換了大襖,撐了傘,往那平地中去。
她踏過厚厚的雪道,在那人兩步開外站定。
“夜姑娘,好久不見。”書玉對那人道。
夜十三坐在雪地裡,一手拿着壺酒,就着漫天白雪仰頭往嘴裡灌。酒該是烈酒,在這樣天寒地凍的時候依然在夜十三兩頰染上了坨紅暈。
“天這麼冷,辜先生怎麼肯讓你出來挨凍?”夜十三笑着睨了書玉一眼,眼角眉梢竟是說不盡的萬種風情。
書玉微微一愣,她與夜十三不過寥寥數面。印象裡,夜十三五官平淡,總以一副僵硬面孔示人,冷冷地拒人於千里之外,從未有這樣的風情。
這樣的夜十三,沒了刻意保持的距離。
書玉笑了笑,一撩衣襬,與夜十三並肩坐在了雪地裡。一把大傘,遮了兩個人。
“天這麼冷,江班主又怎麼肯你出來受凍?”她笑看着夜十三。
夜十三愣了愣,繼而把手中的酒壺遞給書玉:“要不要來點?”
書玉搖了搖頭,道:“我要喝了,得捱罵。”
夜十三哈哈大笑。
“你跑到這裡幹什麼?”書玉問,“你……身體能受得住嗎?”夜十三隻有一條獨臂和一條獨腿,安上的鐵臂和鐵腿在這樣低的溫度下磨擦皮肉,一定不好受。
夜十三答:“習慣了。”喝了口酒後又道,“我來這裡拜一拜佛祖。”
“爲什麼不去佛殿裡拜?”書玉不解。
夜十三嗤笑一聲:“殿裡殿外還不都是佛,況且幕天席地裡的佛倒和上天靠得近一些。”
書玉默了默,只聽夜十三又道:“且我雙手沾了太多鮮血,佛殿那處淨地,該是不歡迎我的。”
書玉蹙眉:“你這是想多了。”
夜十三轉眸看她:“倘若我來這小鴛鴦天就是爲了殺一個人,你還會這麼想麼?”
書玉呆了呆。
夜十三咯咯直笑:“逗你可真有意思。”
書玉紅了紅臉,道:“世人來小鴛鴦天大多拜姻緣,你這麼虔誠,冒雪來拜,也是爲了姻緣?”
夜十三仰頭灌了口酒,答:“我愛過的那個人,早就死了。”
書玉一愣。
夜十三緩緩道:“直到他死,我也不知道他心裡裝的到底是誰。”頓了頓,她笑看着書玉,“你說,我來這裡是不是爲了求姻緣?”
書玉不知該怎麼答。
“別這麼看着我,這世道里,能兩情相悅的少之又少,”夜十三道,“兩情相悅後能長廂廝守的更是鳳毛麟角。姻緣,佛給不了。”
書玉定定地看向夜十三:“那你想求什麼呢?”
夜十三淡淡道:“我求佛快給我一個了斷。”
一片雪花落了下來,堪堪停在了夜十三的睫毛上。那濃密的睫毛又長又翹,比起書玉見過的任何一位美人都不遜色。
細看之下,夜十三的身上有許多攝人的美,然而統統遮掩在了臃腫的黑袍和寡淡的麪皮下。
她的身上發生過什麼呢?
書玉的腦海裡影影綽綽地浮現出了一個人影,但很快,那人影便散了。
充愣間,書玉忽然聽到虛空中傳來一陣歌聲。
歌聲柔和悅耳,穿過大雪,飄然而至。
書玉和夜十三朝歌聲的方向看去,只見客房小樓前的空地上站着個身着和服的年輕女子。
是相葉加代。
書玉有些驚訝。
只見加代換了身簇新的白底櫻花紋樣和服,撐着把紙傘,仰頭對着小樓上的某個窗口唱着和歌。
夜十三冷笑一聲:“這世上總是不缺傻子。”
書玉疑惑地轉眸看夜十三。
夜十三道,“那男人不理睬她,是她的福氣,若她真的得償所願,纔有她難過的。”
書玉驚訝極了:“爲什麼?”
夜十三覷了書玉一眼:“我只知道,她喜歡的那個人可不是什麼好人。”
書玉默然。
不多時,木樓上的一扇窗戶後亮起了一盞燈。
加代的歌聲更加歡快起來。
亮了燈的窗子緩緩打開,一身白袍的禮宮秀明站在了窗櫺邊。
他似並沒有看到雪地上仰頭看着他的加代。他的目光越過紛紛揚揚的大雪,最後遙遙落在了書玉和夜十三身上。
書玉下意識轉頭去看夜十三,卻見夜十三依然向着加代的方向望去,眸色冰冷,攥着酒壺的手骨節嶙峋,竟泛出了幾分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