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玉在走廊裡走了幾步,不動了。
她扶着木欄,仔細地回想夜十三和江南的對話。
夜十三說,江南折了嗓子、毀了容貌,就爲一場復仇。
所以,江南半截面具下的臉並非天生胎記,而是後天人爲。
書玉頓了頓,想起了大鴛鴦天西殿內江南與禮宮秀明的劍拔弩張。
到底他二人有什麼恩怨?
這世間恩恩怨怨何其多,書玉自然能避則避,但這一回,她卻忍不住想探一探究竟。
她隱隱約約覺得,這場恩怨裡,自己也許扮演了一星半點的角色。
否則,夜十三不會在與江南起爭執的狼狽之際向她投來那樣的眼神。
夜十三那一眼短促利落,除卻初看見書玉和加代時的驚愕,餘下的則是說不清道不明的五味雜全。
書玉不明白,夜十三與自己算不得深交,她卻爲何對自己露出那樣的神色?
是因爲……江南?
她以爲夜十三和江南間大抵有一些曖昧,然而幾番接觸下來,似乎二人的關係並不像她所想。
他們名義爲主僕卻親密更甚,相互扶持但似乎各自於理念背道而馳。
就像兩個本該是平行線的人強行相交,知道對方的隱秘和軟肋,有爭執有分歧,縱刀劍相向,可依然會繼續走下去。
催生兩人這樣走下去的動力可能有很多種,但書玉篤定,那個動力一定是敵人。
夜十三和江南有共同的敵人,這個敵人讓他們收起棱角,強強聯手。
而這個敵人,是禮宮秀明。
夜十三定是按捺不住,先行刺殺了禮宮秀明,忤逆了江南的意思。
只是他們也許還未知曉,禮宮秀明其實並沒有死。
禮宮秀明。書玉蹙眉,這個人給她的感覺很奇怪,她毫不掩飾地表露了對他的敵意,然而他並不在意,相反,他似乎……試圖向她表示友善。
張牙舞爪的敵人絕不是最危險的,隱藏在和善外皮下的居心叵測之人才最應防範。
這個實力莫測的,連剜心也死不了的……怪胎。
思緒繞得有些遠,書玉揉了揉眉心。既然夜十三和江南看上去只是盟友,那麼爲何夜十三總在有意無意中讓她知曉江南的事情?
書玉擰着眉想了許久,實在不明白自己在過去的人生歲月裡何時與江南有過牽扯。
天機閣。裘老七。江班主。江南。
這是書玉所知道的全部。
江南。夜十三。禮宮秀明。
書玉的腦仁隱隱作痛。腦中線索雜亂一片,理也理不出個頭緒。
罷了,想不出所以然來,就且將它放一放,也許機緣一到,這團亂麻自然而然也就解開了。想到這裡,她緊了緊外袍,往房間的方向走去。
大鴛鴦天,客廂房。
韓擎大剌剌地霸着廂房裡最大的一張牀,倚着靠枕,斜眼睨着坐在一邊氣得發抖的嘉穗。
“喲,早啊。”他咧了咧嘴。
嘉穗雙手握拳,坐得筆直:“這是我們大人的牀,你也配躺?!”
韓擎笑得吊兒郎當:“小爺這不就躺了嗎?有本事拉我下來?”
嘉穗氣極:“你身上根本就沒有那半面地圖,只不過想從我們這裡誆到其餘的圖紙,你以爲我不知道麼?”
韓擎挑了挑眉:“噢,你這麼想也可以。但勞煩你轉一轉腦筋,我們拿這些破地圖有什麼用?你們拿那地宮當寶,我們看那地宮不過像坨屎。”
嘉穗白了臉色:“你你你……”大抵她活了這麼些年也沒見過這般無賴粗鄙之徒。
“得,跟你是講不出什麼道道了。”韓擎誇張地嘆了一口氣,“你根本管不了事兒,還得等你家大人從小鴛鴦天回來。他還回不回來?看樣子他自個逍遙快活去了,留你們在這裡幹守着。”
嘉穗冷哼一聲:“你懂什麼,不忠不義之人自然不會懂我們所爲。大人一天不下小鴛鴦天,我們就在這裡等一天。”
韓擎笑了笑:“這麼看來,他果真預備在小鴛鴦天待上一些時候啊。來,你告訴我,他要在那裡做什麼?”
嘉穗自知失言,懊悔不已,然而眼前這流氓根本防不勝防。
“不說啊。”韓擎又笑,“那我來說。”
嘉穗臉色大變,驚疑不定地看向韓擎。
韓擎摸了摸下巴:“唔。看你這表情,你們家大人去小鴛鴦天辦的還不是小事啊。”
嘉穗別過臉,心裡的難堪達到了極點。
“喲,看來我又猜中了。”韓擎的語氣歡快極了,“建議你們家大人換個左護法,像你這樣的,什麼答案都寫在臉上,你們以後還要怎麼混?”
嘉穗霍地站了起來,扭頭就要離開房間。她的步子還來不及邁開,就見房門吱呀一聲開了。
她的心底瞬間升騰起了一股希望,然而看到來人的剎那她的心往下沉了幾分。
來的人不是大人。
門外站着個年輕男人,一身妥帖的駝色西裝,縱風塵僕僕也難掩俊雅的氣質。
他摘下帽子,抖了抖帽檐上的雪,繼而對着屋內兩人笑道:“年初就下這樣大的雪,今年該是個豐年,你們說是不是?”
嘉穗抿了抿脣,沒有說話。
韓擎一雙鷹眼在那人身上掃了掃,繼而,他也笑了:“喲,這位就是你們家……大人”
來人好脾氣地笑了笑:“韓先生大概是認錯人了,在下穆雅博,大人的門生。”
“滿人?”韓擎看着穆雅博輪廓分明的五官。
穆雅博點頭:“先生好眼力。那我也來猜一猜吧,先生五官帶着貴氣,祖上就算不是皇親貴胄,也出過皇帝身邊的貴臣吧。”
韓擎心裡微微一跳,面上依舊是漫不經心的模樣:“算命的?”
“不敢。”穆雅博謙遜道,“我來是和先生商討一些事。”
“什麼事?”韓擎問。
穆雅博答:“先生適才和嘉穗商討的事。”
“和她商討的事揭過吧,她都把答案告訴我了。”韓擎譏誚地笑了一聲。
“那麼,有關那半面地圖和剩餘的其他的地圖呢?”穆雅博不疾不徐道。
韓擎挑眉:“你能做主?”
“做主不敢當,”穆雅博微微一欠身,“但我的話,分量還是有的。”
小鴛鴦天,寒氣依舊。
書玉站在房間門口,冷得跺了跺腳,不過開門時依舊輕手輕腳,也許辜尨還在睡呢?
開門的剎那她心裡有些疑惑。誒?她出門時忘了鎖門麼?
卻也不甚在意,橫豎屋內沒有貴重物品,最貴重的大概要數辜先生了。但要想把辜先生偷走,天底下沒幾個人能辦到。
她輕悄悄地往裡走了幾步,看到牀上的被子裡果然團着個人形,心內忍不住暗暗發笑,難得他也這麼懶,睡到這個時候還賴在被窩裡。
於是玩心大起,一掀被子,帶着通身的冷氣咕嚕嚕就往他身上滾,一雙冰涼的手就往他脖子上招呼。
就在她把手放在他脖子上時,她隱隱覺察出有些不妥。
這手感……不太對。
她微微一愣,只見身邊之人似被冷氣所激,緩緩地轉過身來。
那人對着她張開了眼,狹長的眼裡無波無瀾,像一汪冰潭死水,將她澆了個透心涼。
“啊!”
她條件反射地跳了起來,一個重心不穩,狠狠摔在了木質地板上。
牀上人慢悠悠地坐了起來,薄薄的白袍上多了幾條褶皺,然而並不顯得凌亂邋遢,反增添了幾分平易近人的凡俗之氣。
“嘖,摔疼了吧。”那人道。
書玉愣愣地看着牀上半點朦朧睡意也無的禮宮秀明,整個大腦像漿糊一樣攪動起來。
這是怎麼回事?爲什麼禮宮秀明會在她的房間裡?辜尨哪裡去了?
她在做夢吧,從到小鴛鴦天那一刻起,一切都脫離了她的認知。
只不過這荒誕之夢做着做着,怎的成了噩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