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廊上的風呼呼刮過,帶着幾點冰渣子,擦得人生疼。
書玉的腦子有些亂,她定了定心神,轉頭對加代道:“這裡很冷,我們進來好不好?”說罷握住了加代的手。
長時間暴露在風雪中的柔荑涼得刺骨,寒氣順着肌膚相貼處傳了過來,激得書玉打了個哆嗦。
加代回頭依依不捨地望了望禮宮秀明的窗子,終是點了點頭:“好。”
書玉拉着加代走進了樓內,順帶拉拉上了通往檐廊的竹門。竹門一合,風雪之聲瞬間小了許多。
加代似乎這時候才覺察出冷來,周身不可控制地打着哆嗦。
書玉不由蹙眉,下意識便要領加代去屋裡喝一杯熱茶,但轉念想到辜尨還在睡,私心裡不願外人擾了他睡眠,於是道:“你的房間在哪裡?我送你回房間吧。”
加代踉蹌了兩步,藉着書玉的胳膊這才挪動了步伐,再擡眸,眼裡滿是歉意:“給你添麻煩了。”
加代的房間就在書玉房間樓下,正好和亞伯相鄰。
進得房間,書玉倒了滿滿一盆熱水給加代暖腳,又泡了一杯熱薑茶爲加代祛寒。
熱氣活絡了筋骨,加代原本蒼白的膚色漸漸紅潤起來。
書玉瞅着加代差不多恢復了過來,於是狀似漫不經心道:“恭喜啊,秀明君終是被你打動了。”
加代捧着薑茶,笑得有些不好意思:“這個幸福是我強求來的,不曉得能不能長久。”
“你們昨夜……一整晚都在一起?”書玉小心翼翼地問。
加代微紅了臉,繼而點了點頭。
書玉微微一愕:“你們……”
加代低下頭,嘴角噙了笑:“就是你想的那樣。秀明君真的是一個很溫柔的人,我一點也不後悔。”
書玉一時語塞。她分明親眼所見禮宮秀明氣絕身亡,可眼前的小女子卻與他同榻纏綿了一宿。
加代一言一行不似作僞,書玉不禁懷疑,難道天台上發生的一切皆是幻覺?
怎麼會有這樣真實的幻覺?
書玉想不出頭緒,卻聽加代壓低了嗓音在她耳畔道:“書玉,你的第一次,是什麼樣的感覺?”
這一番話問得書玉愣了愣,好半天她才反應過來加代問的是什麼。
她張了張嘴,一時不知該怎樣答。
擡眸便撞上加代隱秘期待的眼神,書玉不禁有些微窘,於是搪塞:“太久了,記不清了。”
加代有些失望:“這麼重要的時刻,怎麼就記不清了呢?”
書玉輕咳一聲,別過了腦袋。
加代又道:“我不知道其他人的第一次是怎麼樣的,但是我的……和我先前想的很不一樣啊。”
書玉心裡一咯噔:“怎麼不一樣?”
加代看上去有些迷惑,她望着書玉,不答反問:“書玉,你的第一次是和你先生嗎?”
書玉窘然,不過依然答道:“是。”
“他是你很喜歡的人吧?”加代的眸子靜靜的,“你從來沒有這麼喜歡過一個人,對不對?”
書玉點頭:“是。”
“所以,你把自己交給他,心裡也是快活的,對嗎?”加代又問。
書玉不明所以,卻沒有打斷加代:“對。”
加代忽然沒有了聲音。
好半天,她纔再度開了口:“我原以爲,我也會和你一樣。可是當我真的把自己給了秀明君,我又覺得不快活。”她的眉宇間隱隱透着焦灼,“我有些害怕。”
書玉鬆了一口氣,笑了:“傻姑娘,你開始患得患失了。”原先遠遠地看一個人,只要看着他,心裡就歡喜,如今得了一些甜頭,自然下意識想要更多。
但心裡也明白,那個人不會給自己再多了。
於是惴惴難安。
加代也輕輕地笑了:“如果秀明君待我能像你先生待你,那該多好啊。”
書玉莞爾:“每一個人的幸福都是不一樣的,你在羨慕別人,也許別人也在羨慕你。”
“我有什麼值得羨慕的。”加代苦笑,“秀明君都不願意娶我。”
書玉看着加代,柔聲道:“你會遇到你的良人。”那個人絕不是禮宮秀明。
加代噗嗤笑了出來:“好啊,不過我要先向佛祖許一個願——我希望這場雪不要停,讓我和秀明君留在這裡,永遠不分開。”
書玉看着加代滿懷希望的面龐,不由暗歎了一口氣。她也想向佛祖許願,希望這場雪快些停,讓她和她的辜先生早些離開這個地方。
兩個心願,同樣赤誠,若佛祖當真聽得到,又會許誰得償所願?
突然,窗外哐鐺一聲巨響,書玉和加代都嚇了一跳。
“什麼聲音?”加代驚疑不定地看向書玉。
書玉眉頭微蹙,走到窗邊打開了半扇窗子。那聲巨響是從隔壁的小樓傳來的,聽方位,大概就在她二人斜上方。想到這裡,她擡頭向那幢小木樓看去。
這一擡頭間,又是一陣哐鐺巨響,伴隨着那陣響動,一個人破開木門跌到了陽臺上。
那人被巨力所撞,狠狠砸在了木欄上。
書玉愕然,那個跌坐在木欄邊的人,竟是夜十三。
似乎感覺到了他人的視線,夜十三豁然一低頭,目光緊緊鎖住了書玉和加代。
看到書玉的剎那,她的眼裡有幾分驚訝。很快,她的嘴角浮上了抹笑意。
她滿不在乎地擡起黑色的袖子揩了揩嘴角的血跡,對着門內人道:“你不敢做的事,我來做。你的恩怨你決斷,我的仇我自己報。”
聲音不大不小,偏巧能叫書玉聽得清清楚楚。
“愚蠢。”
粗嘎沙啞的聲音自門內響起,一道人影從門邊現了出來。
長髮披肩,褚紅外袍,鐵質的半截面具泛着冷冷的光。
是江南。
書玉微微一愣。從看到夜十三那刻起她就知道,江南一定也在小鴛鴦天,只是直到現在她才得以見到江南。
從江南的角度看不見書玉和加代,但書玉卻能將江南的一舉一動盡收眼底。
她頭一次看到江南這樣慍怒。
“你的魯莽會害死你。”他冷冷道,“多等一刻,你也不耐麼?”
夜十三嗤笑一聲:“還要等多久?難得上天肯眷顧我一次,降了這場大雪把那個人送到我手上來,我不把握這次機會,還要等到什麼時候?”
“你甘心麼?”她又道,“你折了嗓子,毀了容貌,埋沒了一身才華就爲了那一天。我讓那天早一點來,不好麼?讓你早日了卻心願,不好麼?”
江南沒有說話。
夜十三不罷休,一字一句道:“你想等到哪一天?”她忽而垂眸迅速瞥了眼書玉,“等到你連琴絃都撥不動的時候麼?”
砰地一聲,木門關死了,獨留夜十三一人委頓在木欄邊,承着簌簌下落的白雪。
短短几句對話在書玉腦中過了無數遍,她呆怔怔地想把線索串起來,奈何無論怎麼串總少了關鍵的一環。
夜十三這般,是想藉此告訴她什麼呢?
和江南有關麼?
再擡眸,斜上方的陽臺裡已沒有了夜十三的身影。書玉收回神思,闔上了半扇窗子。
“書玉?”加代詢問地看向書玉。
書玉轉頭微微一笑:“哦,興許他們倆朋友間吵架呢。”
加代還想說什麼,只聽書玉又道:“我先回去了,要是我先生醒來看到我不在,一定會不高興的。”
“啊,那你快回去吧。”加代趕忙道,“今天真的謝謝你。”
書玉心中有事,只點了點頭便離開了加代的房間,卻沒有察覺到加代欲言又止的神色。
房門開開合合,屋內恢復了寂靜,唯那一盆泡腳暖足的熱水漾着輕輕的嘩嘩聲。
加代垂頭盯着木盆許久,繼而一聲不吭地脫掉了外套。
和服一層又一層散落在她腳邊,最後剩下了一件雪白的裡衣。
白色的裡衣上沾滿了暗紅的血漬。
一道又一道,觸目驚心。
她彷彿受了驚,一把扯下沾血的裡衣扔進了木盆。
沒了衣物遮蔽,雪白的胴體暴露在了空氣中。她的肌膚也沾了血漬,一團又一團,早己凝固。
其實,她也知道自己和書玉不過數面之緣,實在不該討論那樣私人的話題。
但她不知道該向誰去訴說。
她對書玉撒了謊,禮宮秀明並不像她說的那樣溫柔。
夜深人靜時,她敲開了他的房門。
他褪去她的衣物後用綢緞蒙上了她的眼。
她在無措和茫然中把自己完完全全交給了他。
她聽到他在高潮時附在她耳邊說了一些話。那些話晦澀喑啞,似古老的文言漢語,又像冥冥咒語,她聽不明白,也不敢問。
唯沉浸在他低迴的嗓音裡,迷失了自己。
她醒來時已接近天光。禮宮秀明早已穿戴齊整,坐在窗邊的小塌上摹着一幅古卷。
他一身簡約白袍,眉目清淡溫雅,靜謐得像一幅畫。
她還沒賞夠這幅畫,卻驚覺自己身上浸滿了血。
她尖叫出聲。爲什麼會有這麼多血?她曉得女孩子第一次可能會見血,但她從來不知道會淌這樣多的血。
她要死了嗎?
所以秀明君纔會問她:就算會死,也要和他在一起麼?
她害怕得哭了起來。
她感到有人撫上了她的臉頰。
“爲什麼要哭呢?”他問,“這不是你的心願麼?”
她微微顫慄。
“這不是你的血。”他說。
不是她的血,又是誰的血?她懵住了。
“怕我嗎?”他忽然笑了,“看,你們都是這樣口是心非,明明說喜歡我想與我在一起,可到頭來卻是這般模樣。”
“你回去吧。”
她顫顫巍巍地穿好了衣裳。臨到門邊,她驀地停住了腳步,回頭看他:“我還能和你在一起嗎?”
他答:“這要問你自己。”
問她自己麼?
她只覺得心海里半浮了一隻槳,一頭暖在陽光裡,一頭墜在冰窖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