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逃亡

廣州過年的習俗有很多, 比如在大年二十八的時候很多人都會用柚子葉和黃皮葉來洗澡。年三十晚上一家人吃團年飯和逛花街,年初一到寺廟拜佛。年初二就要開年,早上就要到孃家吃開年飯, 晚上就要到老公家吃飯。反正我是北人南住, 就南北習慣一起來, 早上先用柚子葉洗澡, 傍晚又開始包餃子, 還貼切了門神對子。

家裡人少,年過的沒趣,我就帶着青青和吳媽三個“女人”一起上街胡逛。廣州的新年花市非常熱鬧!“素馨花香四遊, 但聞新人笑語”。看着街邊招搖的鮮花,我捂緊了腰包, 生怕自己又開始亂花錢!年前我買了很多花回去, 大都是開了幾天就殘敗了, 最後剩下一個又一個好看的空花盆堆在院子裡。

街邊茶攤上的歌女叮叮咚咚地唱着:“臘月廿三,曬被洗衣衫;臘月廿四, 清潔房邊地;臘月廿五,掃房撣塵土;臘月廿六,洗淨禽畜屋;臘月廿七,裡外洗歸一;臘月廿八,傢什擦一擦;臘月廿九, 髒物都搬走;年卅晚, 團年飯後去賣懶。”聲音很好聽, 我便拉着吳媽去喝茶看熱鬧。

自從那天夢中驚醒, 我的記憶開始慢慢恢復。我最先記起來的, 是我的“他”叫四爺,姓愛新覺羅, 叫胤真。想來想去就是當今的雍正皇帝,我又覺得自己秀逗,根本不可能嘛!我的愛人怎麼可能是他!?我不死心地到處找皇上先生的畫像,卻沒有找到,只好自己畫了一張出來,給孔大人看。他老人家看了之後說了一句:“看着好像是前日給我送公文的小廝?!你找他幹什麼?”氣得我無語。

後來幾天,想起來我家應該在北京,還有夢到一個白大個兒,叫李衛,可是我記得李衛長的很好看呀!是徐錚演的吧?我很喜歡《李衛當官》,看了好幾遍呢!怎麼李衛竟長成那樣兒嗎——又醜又高!便又向孔大人打聽李衛長相,這一次孔大人卻和我說的一樣。這樣我才放心自己沒有記錯。可是現代和古代的記憶總是很混亂,讓我無法找到事情的真相,也常常頭痛欲裂。幾次想找孔大人幫忙又怕自己是記錯了什麼,給孔老頭兒添麻煩。

阿伍自從那次失態,便不好意思再來找我。還是我大方地給他送了過年的拜貼,祝他新年大吉大利,更在貼子封面上畫了一隻卡通的小蛇坐在一個大大的金元寶上,他纔來送了過年的禮物給我。大年初七,我在家裡呆的實在無趣,就帶着吳媽和小青青來街上走走看熱鬧。

“要……”青青看見對街上有雞仔餅指着要吃,我笑着去買了幾樣好吃的回來。什麼鮑魚酥,杏仁餅、魚形年糕、煎堆、一樣買來一點,逗着小青青吃。正玩的高興,只聽後面有人叫道:“敏慧,你讓我們爺好找!”

我回頭一看,四五個大漢站在我不遠的地方,爲首的是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正盯着我看,我卻並不認識。我若無其事的慢慢轉過頭來,心裡卻在打鼓,怎麼這些人陰魂不散?竟然還是找到了我?心裡正在驚疑,那人卻又拍我的肩叫道:“敏慧,叫你呢!”

我轉身斜眯着眼睛氣道:“你誰呀!大過年的!什麼沒沒的!上一邊去!”

他見我的樣子很決然,竟有點猶豫,問道:“你不是敏姑娘?!我找錯人了?不可能!”

我一轉頭,指着吳媽和青青叫道:“那是我老婆,那是我女兒!什麼姑娘!真是世風日下!走,不看了!回家!”拽着吳媽,起身就走。吳媽本來小腳,被我一拉一拽,竟差點摔倒。好在這幾年她也長了點見識,一言不發地緊緊跟着我往家裡走去。

走到家門口,我又四下看了幾遍,見沒人跟蹤,我才拉着吳媽進了屋子。這時吳媽仗着膽子問我:“老爺,這些人是怎麼回事?!”

我聽着煩心,只說可能是以前我的仇人,不和她多說,讓她帶着小青青睡覺去了。可是左思右想,還是擔心。第二天一早,收拾了細軟,我帶着吳媽青青去了澳門。

在澳門島上呆到十五,沒聽說什麼人來找我,我漸漸放鬆了一點,便偷偷摸摸地回了一趟廣州城,送給孔大人一封辭職信,又寫了一封信給阿伍辭行。換了一些金葉子帶在身上,我和吳媽兩個人帶着青青在澳門島上安安靜靜地開始生活。

到了二月,我看着日漸無事,總覺得自己好像有點胖了,便每天飯後在院子裡做做操,看看天。前幾天出去買菜時,我還聽說阿伍來澳門找過我,我決意對他避而不見。看着天上淡淡的日頭沒有落下去,月亮卻已升了起來,便想起古人自古以此爲吉相,又等到星星出來。果然天邊五星相連,算是天文書上說的:“日月同壁,五星連珠”了吧?看來今年應該是一個好年頭?吳媽抱青青出來看我,我覺得天色還早,就讓吳媽找了酒菜,三個人一起在院子裡喝起酒來。青青見我喝酒,瞪着一雙小眼睛好奇地盯着我的嘴,我就點了一點酒在她嘴裡,她竟吧噠吧噠地品了幾下,又張口要,樂得我又給她點了一點酒在嘴裡,氣得吳媽一把拍下我的手,叫道:“夫人!你這樣會教壞小姐的!”我也不理她,只是看着青青呵呵傻笑。

過了半天,我忽然覺得必須和吳媽談談,便輕輕對她說道:“吳媽,如今我也不想說什麼瞎話了,現在有人在追殺我,只怕不日到了跟前,我和青青都難逃一死,如今你我相識也有日子了,我給你一些錢,你自己找個出路吧!廣州的房子我送給你,你自己有一個安身立命的地方,過幾天,你就走吧!”

吳媽聽了我的話,嚇得立刻站了起來,過了一會,她又好像什麼也沒聽見似的坐了回去,又過了半天她擡才起頭,帶着眼淚笑着:“夫人,第一天認識你,我就知道你不是一般人!當年在天津,張媽告訴我,你是被人關在了洋鬼子教堂裡!後來咱們坐船來澳門,我一天天品出你是個好人!現在你受了難,我怎麼能離開你!且不說我是你買來的,身子性命都是你的,就是你對我的這些好處,我也不能在你受難的時候離開你!那我也太不是人了!”聽見吳媽說的話,我心裡說不出的感激,看着吳媽白白胖胖的臉龐,我突然想起杭州賣的大阿福泥偶,吳媽身上的這種美好,正是所有中國女性身上,千百年來的善良,包容、感恩。我不想說什麼,只是拉着她的手,告訴她是哪幾顆星星連在了一起。

“懷揣着雪刃刀,行一步哭號啕,急走羊腸去路遙。且喜得明星下照,一霎時雲迷霧罩。忽喇喇風吹葉落,震山林陣陣虎嘯。又聽得哀哀猿叫,俺呵!走得俺魂飛膽銷,似龍駒奔逃。呀!百忙裡走不出山前古道。”我一隻手拄着木棍,另一隻手拉着可能夠得到的植物,一步一步艱難地向山上爬着。幾步路我走得十分艱難,嘴裡卻還哼着《林沖夜奔》:“又聽得烏鴉陣陣起鬆梢,數聲殘角斷漁樵。忙投村店伴寂寥,想親幃夢杳,顧不得風吹雨打度良宵。一宵兒奔走荒郊,殘性命掙出一條。到梁山借得兵來,高俅啊!賊子!定把你奸臣掃。”想着吳媽的笑臉,我又用盡力氣高聲的叫了一句:“高俅呀!賊子!定把你奸臣掃!”

過完年我以爲已經沒有什麼事情,便放心帶着吳媽和青青回了廣州。只住了兩天,卻又聽說有京城裡的人在打聽我的下落,嚇得我打了包裹僱一艘小船,取道江西去浙江。如果我沒有記錯,那麼李衛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他一定會幫助我再見到四爺!

我的如意算盤只打了一半,在江西龍南鎮換船的時候,一夥人追上我們。好在吳媽發現的早,我和她兩個人相互幫着,跑進了江西的古鎮,沒有等到我們找到鎮上保長求救,就已被四個男人堵在了荒山野廟之中。

“納喇•敏慧?你怎麼不逃了?要不是當年我在內務府見過你幾面,想抓你還真不容易!”領頭的男人也就是三十多歲,說起話來聲音細緻,有點娘娘腔,我立刻想起來太監這個詞,看看他果然是面無鬍鬚,立刻證明了我的想法。

我把吳媽和青青護在身後,大聲叫道:“太監無諭不得離京三百里,你不知道嗎?!你個內務府的太監,還要命不要!?”

他聽了竟笑道:“我不是無諭出京!我是奉了上邊的旨意,要請敏慧姑娘回京的!來人,給我上!”說着一揮手,跟着他的三個人都衝着我撲了上來,我忙揮着手裡新買回的小匕首叫着不說他們前進。許是他們見我的樣子可怕,許是他們只想抓活的,竟沒有人再往前走。

我站在原地想了半天,才大聲說道:“讓我和你一起回京倒也行,只是你放了我身後的這一對母女!不然想讓我和你們一起回北京是不可能的!我現在就死在你們的面前好了!”說着就比劃着要自殺。

見我像是不要命似的比劃,那個帶頭的太監小心地說道:“敏慧姑娘,一切好商量,只要你和我們一起走,我一定不爲難這對母女!”說着一揮手,那三個人竟讓出一條路來,我忙護着吳媽,讓她抱着青青先走。沒想到吳媽剛走到門口,那幾個人中兩個同時撲向我,另兩個去抓吳媽。我一陣瞎忙,砍傷了其中一個的腿,另一個一時也不敢再上前。吳媽卻已被那帶頭的太監抓住,正在那連咬帶叫,卻動彈不得。

那太監從吳媽懷裡要搶青青,吳媽死也不肯鬆手,兩個人一番爭奪,把青青嚇得直哭。

“行了!別搶了,我跟你回北京!”我怕青青受傷,遠遠扔了匕首,衝着他們叫道。果然那太監聽了我這一句話,立時鬆了手,他一鬆手吳媽就癱坐在地上,那太監看着我笑道:“難怪廉親王在我離京的時候告訴我,只要我抓着你身邊的人,你立時就聽我的話了!看來王爺的話是不假了!”

我這才明白還是老八要抓我。正在這時,天空好像也爲我難過似的忽然下起大雨。看着這破廟裡的殘舊神像,我心中又急又怕,忽然外面一陣悶雷閃電,竟然把這破廟照的通亮。只一個瞬間,我竟然忽然腦中澄明,從前種種我竟然都記了起來。

我當年是如何與四爺相識相知,我是如何寫了假遺詔幫四爺奪嫡,我如何去京外莊子裡取東西,卻被他們在望兒山逼下山崖……一時間我腦中電閃雷鳴般劃出許多記憶,我不覺看着天空呆了。

那太監看我不言語,揮着手打發另兩個打手上來綁我,我連反抗的力氣都沒有,任由着他們擺弄。只看見吳媽在那裡哭喊,耳朵裡卻只是嗡嗡做想,聽不見她的半句話語。那太監和吳媽說了幾句話,竟帶着吳媽走出廟去。看着被他們扔在一旁邊早已嚇得暈倒的青青,我纔回過神來,叫着青青的名子哭了起來。那三個人聽我哭的心煩,竟然爲我鬆了綁,讓我自己抱着青青。

過了很久,吳媽和那太監都沒有回來,廟裡的三個打手等的着急,就商量着留下兩個看着我,另一個出去找吳媽,可是又是一去不回。

“張三,別是這古廟有鬼,把那三個人都吃了吧?”腿受了傷的那個人膽膽驚驚地對着另一個說。

別一個卻不說話,只是爬起來,對着已經看不出樣子的神像磕頭求道:“神仙保佑,小人這都是奉了家主的命令沒有辦法的呀!~小人自己可是沒做過什麼壞事!求神仙保佑,保佑我們哥幾個都完了差事,早點回北京!”

腿上有傷的一個也跪在地上求起神仙來,我看他們的樣子可笑,只抱着青青輕輕搖着。

等到半夜,留下看我的兩個人又害怕擔心又睏倦難受,正在猶豫是不是出去找帶頭太監時。吳媽卻披頭散髮地站在了門口,她滿臉滿嘴都是鮮血,又笑又叫地喊道:“死了!全死了!我也死了!你們放不放我家夫人?不放了夫人,我要你們也跟着我去陪命!”

那兩個打手以爲是死人來索命竟嚇得跪在地上直磕頭,我卻看出來她不過是散了頭髮,將燈籠放在下巴下面衝上照着!這樣的把戲,我在廣州的時候不知道和她玩了多少回,可嘆她竟有心智在這樣的時候使出來!忙叫道:“吳媽,你死的好慘呀!”邊哭邊爬過去,果然在我奔向她的時候,她衝我擠了擠眼睛。

等我爬到她跟前時,那兩個人還在磕頭,我和吳媽轉身就跑。可我們剛剛跑到山下,那兩個人就已經反應過來,又追上來抓我們。幾番追追跑跑,其中一個人被我砍傷,另一個因爲本就有傷,追不上我們,快到天亮的時候我們終於逃了出來。

找到路邊的小河洗洗臉和手,又用冷水拍醒了青青,我和吳媽都長出了一口氣。我問起吳媽如何擺脫了那太監?她才說起那天我們到龍南鎮時,曾聽人說過這裡古廟西邊的水塘是一片沼澤,進去就出不來,她就騙那太監我們把身上的錢都藏在了那裡,竟把那太監和找他們的人都困在了泥裡。她又想起我當日在廣州的惡作劇,便也裝成假鬼來嚇那兩個人,想不到竟也能成功。

我聽着搖頭苦笑,想想剛纔,我又問她血是哪裡來的。這時吳媽才擡起手臂讓我看,只見她小臂上一條長長的口子讓人看了驚心,我叫道:“你這是怎麼弄的!?”

她卻不以爲意,說道:“用瓦片劃的!要不是大點劃了口子,哪裡來的那麼多血?!”說得我又是心痛,又是生氣,撕下一塊大襟爲她包了手臂。

青青受了驚嚇,看了我們一會兒,又開始睡覺。揹着青青,我便拉起吳媽又要上路,沒想到剛剛站穩,吳媽竟一把將我推倒在一邊,自己撲向我的身後。我轉頭一看,纔看見那太監竟然下半身不着寸縷,已和吳媽撕打成一團。我又上去幫忙,沒等我出手那太監已抽出刀,一刀砍在吳媽的臉上,頓時她臉上血流如注。我也顧不了許多,抽出匕首撲向他一刀接着一刀地插在那太監的後背上。

我看着那太監不再動彈,便從他身子底下把吳媽拉了出來,可是此時她卻已經是進氣少,出氣多,任我怎麼叫她,她也不睜開眼看我。她平時總是帶着笑意的小圓臉已經被血染的通紅,嘴脣上沒有一點血色,貫穿整個面部的刀口血色翻紅,猙獰可怕。我哭着喊着叫着吳媽,一遍又一遍向她許諾着我們未來的美好生活,她卻已經不再看我,閉着眼睛再也沒有了往日的生氣。她就這樣沉沉地躺在我懷裡,不會再嘮叨,不會再說笑,不會再打着我的手罵我胡鬧,更不會用她最純美的乳汁哺育還在伸手試着摸摸她的青青。

“在那邊,人在那邊!”我正抱着青青撫着吳媽哭泣,遠遠地傳來人的喊聲,我擡頭一看,遠處又有人追來,嚇得我輕輕將吳媽的屍體放在地上,流着眼淚跑進了深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