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因聖上不滿皇后作爲, 將後宮鳳印轉交到周貴妃手中,同時晉封了賈元春爲鳳藻宮尚書。榮國府聞知此事大喜,賈老夫人做主從私庫裡拿出了一萬兩銀子, 又讓王夫人從公中賬面上撥出一萬兩, 一起給了賈元春在宮裡花費走動人情。
王夫人平日裡最重要的事便是那吃齋唸佛, 中饋的事情都交給了侄媳婦王熙鳳, 這一萬兩銀子的事情自然也是交給王熙鳳去辦。王熙鳳一時愁眉不展, 一大家子主子丫鬟小廝幾百人都靠她一個人上下操持打點,才能支應過去,如今要憑空變出一萬兩銀子哪裡是容易事。她一向聰明, 很快就將主意打到了甄家送來藏匿府中的那幾口大箱子。
料想甄家一時半會恢復不了元氣,箱籠裡的東西又多, 少那麼幾件寶貝一時也不會有人看出來, 再不濟, 等來年莊子上送了出息來,便能把錢補回去, 自然神不知鬼不覺,便是出了差池,量那甄家不敢來找榮國府的晦氣。
王熙鳳打定了主意,便拿此事與王夫人商量,也不知她與王夫人如何商量的, 王夫人只讓她悄悄把事辦好了就行。
二人順順當當地把二萬兩銀子籌措齊備了, 送入宮中, 一家子老小皆不知這銀錢的來歷。
本以爲事情就這麼過去了, 不想王熙鳳聽得婆子來報說, 有個甄寶玉遞了名帖到門上,剛巧被賈政接了, 她這一時心急火燎地便直奔了找姑姑商量。
“太太,出大事了!”王熙鳳一臉急色,見着房裡有丫鬟在,到底穩住了身形,緩了緩臉頰。
王夫人擡眸撩了她一眼,淡淡道:“瞧你這急驚風的,越是急事越要慢做。”她揮手讓丫鬟們出去。
金釧兒朝王熙鳳笑笑,給她搬了個繡墩讓她坐,這才掀了簾子出去。
王熙鳳見沒人了,連忙靠近王夫人,對着她咬耳朵:“太太,那甄家的找上門來了,二老爺正在接見他呢。您說是不是……”
王夫人不緊不慢地撥動手中的佛珠,漫不經心道:“急什麼。等他見了老爺再說,一個半大孩子頂什麼用,還不得求着我們府裡。”
王熙鳳見姑媽穩得住,也不煩躁了,笑嘻嘻道:“還是太太有遠見,我就是個急驚風的性子,出了大事還得太太在身後替我把關呢!”
她靠着王夫人親熱道:“我讓屋裡的平兒給太太做了雙鞋,過幾日就拿過來,正好也該換季了。”
“作甚費這種心,這種活有下人做就儘夠了。我也不常出門,何必像小姑娘似的打扮。”王夫人摸了她烏亮的髮髻笑道。
“姑媽這話我不愛聽,您比那小姑娘差了哪裡,如何一雙鞋都穿不得,我們這樣的人家還怕鞋太多了麼!”王熙鳳扯着繡帕開玩笑。
王夫人輕輕剜了她一眼:“你這愛說笑的性子,我說不過你。”
二人說了一會子話,平兒就找了過來,府裡的媳婦們不時過來問話,王熙鳳歇不得,又怕擾了王夫人的清淨,便只略坐了會便告辭。
王夫人只道:“你是個大忙人,自去忙吧,今日的早課我還未做。”
王熙鳳喏喏地應了,和平兒腳踩風火輪,一陣風似得又刮出了王夫人的院子。
前院這會,賈政與清客正在閒話一幅前朝的碑帖,聽着賴大來報說有個甄家的小公子登門,他心底疑惑了半晌,還是招了人進門相見。
甄寶玉在門口的茶房早已等了足有一個時辰,還是他又塞了銀子過去,門子纔給他通報。賴大夫妻一個管前院一個理後院,對甄家的事情也略有所聞,賴大面上不作聲色,只領了甄寶玉去見賈政。
那甄寶玉雖爲白身,見了賈政,態度卻不卑不亢,一身清俊磊落,對着賈政下拜作揖,神色頗爲恭謹。
賈政上前扶了他細細打量,往日常聽人說甄家的寶玉與自家的孽障同年出生,一模一樣的鐘靈毓秀、風采靈動,如今看來卻比他家的強多了,自家的寶玉真是被他比了下去。
他因笑道:“一直聽人說道你,卻無緣一見,如今看來卻是後生可畏。”這甄寶玉千里迢迢從揚州進了京城,年紀尚幼,辦事卻穩重妥帖,實在讓他見獵心喜。
甄寶玉行畢禮展顏一笑,燦若春花,竟引得滿壁生輝,賈政心下大嘆。
“世伯謬讚了,如今小子無功名在身,唐突登門拜訪,還望世伯勿要怪罪於我。”甄寶玉說道。
二人落座後,下人上了茶水,賈政這才皺着眉頭問:“你父親如今怎樣,可有起復的消息?”
“多謝世伯關心,”甄寶玉搖了搖頭輕聲道,“家父在嶺南的日子苦了些,不過精神尚可,起復之事還未知。小子的祖母和母親,家中的姐妹們也都一切尚好,日子過得不比從前,但也可以稍加忍耐。”
賈政遲疑地喝了口茶,這才問:“賢侄進京可是有打算?若府上有能匡助一二的,你不妨直說。”
甄寶玉從袖子裡掏出一個信封,交給了賈政,笑道:“我正是受林如海大人所託,特來府上拜見的。”
賈政聽了妹婿的名字,也是一驚,接過信,當場便拆開來看,半晌嘆了口氣。他得知林如海續絃的消息,卻沒有如同賈母一般勃然大怒,反嘆息道:“妹婿獨自一人過得辛苦,着實應該早一日續絃,家母知道了,想必也替他高興。”
他看着甄寶玉又大笑道:“原來林妹婿是與你家結了親,往後我們兩家人豈不是更親近了。”
甄寶玉嘴角噙着一絲笑意,淡淡說道:“新夫人是我遠房的堂姐,因林大人愛惜我,便讓我喚他一聲堂姐夫。我卻不能這麼失禮,免得被旁人說是攀附權貴,反讓林大人難做。”
“賢侄何必如此多慮。林妹婿一向愛材,看了你必然歡喜,不然也不會託付你上京來接黛玉回去,”賈政說完也沒了笑意,有些憂慮道,“家母一向疼愛黛玉,只怕一時捨不得放她走,此事也是難辦。”
賈政暗暗搖了搖頭。
見賈政面露爲難,甄寶玉不以爲意。臨行前夜林如海和甄寶玉商量了一晚上,甄寶玉心裡早已有了成算,賈府主事的人是賈老夫人,一切還得待見過她纔能有定數。
甄寶玉正想向賈政提出去拜見賈老夫人順便見見林黛玉,剛好賴大進門在賈政耳邊小聲說了幾句話。
賈政面上略有遲疑,看了眼神清澈望着他的甄寶玉,道:“家母聽到你來了,說招你進去見見。你不必擔心,家母一向喜歡孩子,不會爲難你的。”
甄寶玉得了他的安慰,連忙站起道謝,心裡卻想着真是剛打瞌睡就有人遞了枕頭,實在是巧的很。
自有人來領了甄寶玉去後院,賈政等他離開後纔拿了林如海給他的信回書房,心底想着,此事還得告知哥哥賈赦,林黛玉的去留還得衆人一起商量了做決定。此刻他尚不知,家中的女眷瞞着他接收了甄家的幾口大箱子,不僅私自藏匿本該查抄入國庫的罪銀,更是膽大包天私自挪用了萬兩銀子。
甄寶玉被領着一路穿花拂柳地走進了後院,不時有來往的奴役婢女從他身邊經過,皆是衣裳整潔,神情肅穆,越到後院,碰見的婢女們打扮得越發華麗,往來環佩叮咚之聲不絕於耳,他眼中見此情景,心中越發感嘆。曾經的甄家也是如這賈府一般,鮮花鼎盛、烈火烹油,只是大廈一傾,一切繁華便如雲煙散。
進了內院,又換了婆子來領他,穿了好幾道花門、抄手和遊廊,好不容易來到一個大院子。人還未進去,便聽得裡頭歡快的說笑聲,聲音又輕又脆。
一會一個女聲訓道:“你等還敢玩鬧,客人都上門了。”
衆人頓時一靜,皆擡頭望向院門,只見一個身穿寶藍色素服的年輕公子被婆子領着步伐矯健地走了進來。
一衆丫鬟皆斂聲屏氣,心底暗暗納罕:這身姿,瞧着怎麼這般眼熟,令人見了便覺得親切,冥冥中好似像了家中的一個小主子。
鴛鴦亦是臉上一驚,但很快便收斂了神色,心嘆:應該說是寶哥兒與這甄家的哥兒有幾分相似,如今正主來了,只怕往日精巧的寶哥兒反被映襯得像個西貝貨了。
她心中一番思量,面上仍不動聲色地朝甄寶玉笑道:“甄小公子,請隨奴婢進屋拜見老夫人。”
甄寶玉擡手謝道:“勞煩姐姐了。”
鴛鴦悄悄打量了他一眼,暗道,連這對丫鬟們的態度也相像得很。
甄寶玉進了屋便朝軟榻上的老夫人跪拜請安,等他擡起頭,賈老夫人亦是被驚了一下,擡手讓他靠近些,摸着他的手驚歎:“怎得如此相似,怪哉!怪哉!”
甄寶玉輕笑一聲:“從我一進門,姐姐們就盯着我看,現在老夫人也這麼說,實在讓小子心裡好奇。我自認這張臉生得不凡,但也沒有讓人驚歎的地方,老夫人能否爲小子解惑。”
賈母大笑道:“瞧你這話,真真和我那孫兒寶玉一模一樣地愛自誇,”她擡手慈愛地摸摸他的頭道,“自己誇自己長得好,那不是本事,得讓別人誇你纔對。”
賈母盯着他左右看着不停,嘴中發出嘖嘖的輕贊聲,突地聽有一人掀了簾子闖進來,大聲嚷道:“聽說老祖宗這裡來了位客人,姐姐們都說我被他比了下去,我倒要親眼瞧一瞧他是生得甚模樣!”
來人正是那賈寶玉,此刻甄、賈寶玉面對面,二人目光一對視,皆是面色大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