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一,徐步陽的傷幾近痊癒,興致勃勃在玉翹閣旁邊的小亭子裡擺了一桌酒席慶祝。
“等越王的壽辰過了,咱們就去綏陵找方公子。他的命矜貴,可咱也是被威逼利誘才接了這活計,弄不好就陪他一起倒黴了。哎,這拖下去不知又出什麼岔子!”
他滔滔不絕、口若懸河,坐在對面的羅敷十分無力,擡擡眼皮轉移話題:
“你身體不錯啊,這麼短時間又能活蹦亂跳了。”
“那是,也不看看用的是誰的藥……”徐步陽突然想起一事,神秘兮兮地道:“像咱心口上這種傷最是要緊,不到萬不得已不會把看家本事拿出來。”
見他師妹撐着腦袋一點反應都沒有,他痛心疾首地說:“你就不覺得熟悉麼?不覺得似曾相識麼?你那位情郎腰後的傷口是誰給善後的,現在明白了麼?”
羅敷嗆了口茶,直愣愣地望着他,半天才低下頭。
中秋后王放被她手腳並用按在榻上處理暗器,冬至在青台山時卻已經恢復的差不多了,當時她極爲詫異,全然沒料到竟有個手藝比自己還精湛的師兄。
徐步陽大受打擊,“小丫頭下手夠狠,挖了那麼一大塊。那時候你情郎大概沒怎麼看重你,把我叫過去重新整飭包紮……你們兩居然沒一個感激的。”
他這話一出,羅敷徹底不想開口了。她原先心情就不大好,聽到“看重”兩字時眉頭一皺,嘴脣動了動,還是沒擠出個字。
“聽聞卞公建議你留在這兒,不管形勢如何,都得在他身邊爲好,是也不是?”
羅敷揪着袖子襴邊上的繡花,“你們公事繁忙,倒操心起我來了。”她一雙眸子煙水溟濛,尖了不少的下巴快低到桌面上,“這麼說來果真不能疏忽,姑且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吧。”
徐步陽恨鐵不成鋼地道:“方繼事事以他學生爲先,況且同爲男人,當然看不得他倒貼如此多,讓你理所當然坐享其成。要我說,你還是問過那位再決定,這地兒本就危險,哪能讓一個女孩子上戰場當軍醫?”
羅敷抿了口茶水,輕輕笑了下:“我想過了,要是他不反對,我就去陪他。令先生畢竟比我們年長,知道兩個人之間的關係需要平衡,如果始終是他在爲我前前後後的考慮,就顯得我太自私了。”
淺藍色的裙子在石凳上鋪開,細長的褶紋像粼粼的湖光,很是悅目。幾天前王放又着人給她送衣服,她以前沒注意過打扮,現在卻像喜歡起來美麗的飾品和料子,拆包裹都心花怒放滿懷期待,與以前簡直判若兩人。她好多天沒見到他了,也不方便寫信打擾他,只能在看藥爐子的閒暇發發呆憶憶舊,想着想着就忍不住笑出來,笑完了又特別惆悵。
徐步陽一看她這狀態,扼腕喝酒:“白菜呀白菜,自古以來都是樂意被拱的!”
羅敷小小地哼了一聲。
忽地有人清了清嗓子。
徐步陽汗毛直立,臉上瞬間堆起諂媚的笑容:“咦,這不是辛癸女郎嘛,有什麼事?”
羅敷回頭,負責侍奉令老夫人的女河鼓衛正陰森地瞪着徐步陽,臉色發黑。
辛癸言簡意賅:“幾位師兄知道徐大夫身子無礙,請你現在過去幫忙提審人犯。 ”
徐步陽眼珠一轉,他每次過去給河鼓衛打下手都累的要命,如果他師妹也在,說不定會讓他們早些回去。
“又逮了誰?”
辛癸沒有回答,不動聲色地看了羅敷一眼,“秦夫人現在忙麼?”
羅敷站起身,“我一起過去吧。”
徐步陽直覺有些不對勁,暗衛撬人家的嘴從來都避着她,上次他怕司檣把方瓊和北朝的隱秘抖出來,就趕緊把她弄出門了,這次不會又和她有關係吧?
於是他死皮賴臉地追問:“是司家公子那邊抗拒從嚴了?”
“新來了幾個女刺客。”
徐步陽心想沒看出來河鼓衛還挺有人性的,區別對待。
王府經了刺客鬧騰接風宴,趙王一家三口現在縮在主屋裡兩耳不聞窗外事,府上幾乎全由京中來的人掌控。河鼓衛最近不停地在渝州附近抓人獲得情報,有用的刺客一股腦塞進小屋子,全憑他們處置。
約莫是戰前準備,大家都忙得不可開交。
陽春嘉月,花園裡粉白青黛的蝴蝶翩躚飛舞,襯着奼紫嫣紅的花朵草木,煞是爛漫。羅敷的心隨着明媚的光線放鬆下來,似乎很久沒有這樣舒服地眺望所外的景色了。
她的嘴角微微揚起來,未來的瑣事大概都能解決吧,只要她相信他就好。
新來的刺客滿身血污,被繩索捆在地上,死魚似的沒動靜。
一共有五個人,徐步陽揹着手從他們面前走過去,嘖嘖慨嘆:“作孽啊作孽,你們這種殺手組織養一批手下要花很多銀子的吧?沒拿到錢就送了命,怎麼想都不值。”
河鼓衛默契地替他展開一排藥箱,他輕車路熟地依次打開,“時間就是金錢,金錢是很寶貴的,放心,一炷香之內保準讓你們乖乖開口。”
其中一個刺客面目猙獰地看了他一眼,他嗤笑了聲,撩袍坐在藤椅上,揮手讓河鼓衛開工。暗衛們腦子好用,前幾次看了他的手法,能學個八九不離十,便二話不說拿起浸了藥水的針筒走向人犯。徐步陽在一旁指指點點,並清楚這是讓自己查看他們的動作,暗衛出師後就不需他到場了。
女刺客有三人,正在隔壁柴房裡受審,拖進門時撐不住死了一個,另外兩個交由辛癸和羅敷打理。
徐步陽不禁懷疑起自家師妹來,她真的能幫得上忙麼?這麼思索着,順嘴問道:
“我師妹膽子小,旁邊的屋裡難道比這兒溫和一些?”
領頭的河鼓衛一邊擺弄這繩子一邊委婉道:“哦,其實我們都挺尊敬辛癸的,畢竟暗衛就是把女人當男人用嘛。”
徐步陽:“……”
待問出了幾個地名,暗衛們似乎都不太滿意,本以爲可以收穫新的消息,可從他們嘴裡摳出來的全是和上次一樣的字眼。三月初五越藩壽辰後楚州衛要反,南安都司將切斷與洛陽的聯繫,越王妃在王府的大火裡失蹤了……徐步陽聽的耳朵都起了繭,大敲桌子道:
“不行把司右院判的公子給帶來,說不定還能殺雞儆猴,讓他回想起什麼。”
五個刺客眼神渙散,天靈蓋和身上幾處大穴扎着銀針,活像羣刺蝟。有人喉嚨裡發出嘶啞的喘息,河鼓衛格外勤學好問:
“徐先生,這一個是不是要死了?”
徐步陽敷衍地嗯嗯兩聲,眼看那傢伙下一刻就斷了氣。
“將人的精神逼至最後,心神皆空,無所欲求,聽到詢問只能下意識用簡單的詞句來回答,答完了基本上人也就完了。”
“帶司檣。”河鼓衛頭領興致勃勃地道:“才聽說司右院判駕鶴歸西,做兒子的有義務瞭解。”
徐步陽不寒而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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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路出家當了刺客的司公子昏昏沉沉地被擡進房,四肢僵硬,面色倒是如常,他捏了捏脈搏,毒性發作的很厲害。
“小子。”一瓢冷水澆在他臉上,司檣緩緩睜開眼睛,侍衛善意地指向那坨刺蝟般的人,“有你認識的嗎?”
司檣咬緊牙關,臉上肌肉扭曲,低聲道:“我……不認識他們。我們都蒙着臉。”
“沒關係。”徐步陽嘆了口氣,“小少爺,你爹爹死了,你知道麼?”
司檣呆了一瞬,目光在站着的侍衛身上轉了圈,“你,你說什麼?”
河鼓衛道:“司右院判月前被官府發現死在雋金坊家中,還有廚房裡一個老頭也死了,司府現在只剩一個管家。天道輪迴,他害人甚多,可謂報應!越王殿下可真夠絕的。”
司檣張大了嘴,全身劇烈地顫抖:“這不可能!”
“不可能!”
上一刻還饒有興趣看戲的河鼓衛們霎時變了神色,徐步陽刷地站起身,朝門口走去。
隔壁傳來的尖銳嗓音透過磚牆,依稀迴盪在室內。
那是他師妹的聲音。
*
辛癸審訊的時候,羅敷一直揹着身,只有河鼓衛要求的時候纔會出言指點扎針的手勢。她看不見身後的景象,卻能聽見女刺客發出的瘮人慘叫,像動物瀕死前極低的嗚咽。她是個大夫,也是個官員,不能像一般醫者救死扶傷,於是掐着手掌,頭皮一陣陣發麻。
她記得辛癸對令老夫人的態度很親近溫柔,就像是個普通的女郎家,也許河鼓衛裡都是這樣極端的人,她看到的和實際存在的是截然不同的兩面。現在她們要做的是讓目標開口,要是兩個男刺客羅敷心裡會好受些,畢竟一屋子全是年紀相仿的女人。
那兩個殺手二十出頭的模樣,長得還清清秀秀的,應該是以別的營生爲名做着拿錢買命的勾當。她沒有責任和義務阻攔暗衛的活動,可是對方叫的一聲比一聲慘,就是不開口說話,她到最後都希望能趕快坦白以便結束折磨。
辛癸道:“看來她們沒有涉及上層重要的謀劃,這樣問不出來的話,我們也是白費力氣。”
羅敷屏住呼吸轉身,只見地上剝下來的衣物已經被血染個彤紅,數個圓形的東西掉落在血泊裡,她良久才反應過來那是指甲。
一名刺客已經昏厥,另一個瞳孔逐漸放大,終於在痛苦的呻吟中斷斷續續念出幾個字,辛癸提着刀走上去欲給她們個痛快,卻被羅敷叫住了。
“她在說什麼?”
“唸經超度自己吧。”
“念什麼經?”
她心裡突然生出了一種莫名的感覺,像是好奇,又像是熟悉。踩着淋漓的血走到那個人跟前,蹲下身細細看了一遍,並無異常。
辛癸道:“秦夫人請先出去休息,這裡交給我就行。”
羅敷說不清心裡那點糾結到底是什麼,“嗯”了一下,準備離開,耳朵卻被拴住了。
“……觀空亦空,空無所空,所空既無,無無亦無……”
《清靜經》?
她看向地上被血水浸溼的衣物,隔着手套拎起來,確是一件道袍。
“審雨堂的刺客分佈極廣,這個就是在渝州城外的道觀裡被抓的。據我們調查,她本從京畿的青台山負傷過來,在觀裡養傷。”
羅敷茫然了片刻,讓辛癸把藥箱拿來,將銀針重新取下,換了藥水極快地把九根寸長的針復位。
她做到一半,倏然捂住額頭頓了半晌,直起膝蓋勉強笑了笑:“對不住,是我多事了。”
辛癸不明所以地皺眉:“秦夫人想清楚,真的沒有其他要問的了?”
真的沒有了?
京畿……青台山……
那一日她和王放登上山頂祭拜陸鳴,首先來追殺的兩人一男一女,女人穿着十方鞋,是埋伏在青臺觀裡的道姑。
羅敷咬着嘴脣,刺客喉嚨上有一個可以致命的大口子,不知爲何卻沒死掉。
“這個傷口不是暗衛砍的,想必她裝死,瞞過了越王派來北面清理暗樁的人馬。”
她輕聲對着地上的刺客開口:“你原來在青台山的道觀裡?”
刺客好一會兒才說出個“是”字。
“是你們放火燒了道觀?”
刺客氣若游絲地低低道:“不是……”
羅敷的太陽穴跳了幾下,胸腔裡的心臟宛如被鐵塊墜着,手指冷得像冰。
“是誰放火,燒了陸氏公主的廂房?”
辛癸驚道:“秦夫人!”
羅敷緊緊盯着地上的人,聲線微顫:“告訴我是誰。”
她捏着銀針,針眼溢出暗紅的血絲,一直滴到裙襬上。
刺客發出含混不清的嘶叫:“不是我!不是我!是河鼓衛!是你們河鼓衛!我看見了!”
她的聲音驟然繃斷了,頭一歪,便沒了呼吸。
羅敷怔在原地,指間夾着的針紛紛落在了地下。她望着辛癸,眸子裡沒有一絲光,空茫中聽見自己尖利的喊聲:
“不可能!”
她想重複一遍,卻發覺自己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嗓子如同被火燎過。
女河鼓衛沒有表情地站立着。
眼前突然變得漆黑,羅敷捂住嘴,大顆的眼淚砸了下來。
她蜷縮着身軀靠在窗臺上,指甲刺進木頭,“這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