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司右院判死的時候,身邊也只有那位跟隨多年的老管家了……哎,真是叫人唏噓。 ”
河鼓衛皮笑肉不笑地俯視着司檣,”也別太傷心,你遲早也要去見你爹爹的。好了,讓我們瞧瞧,你認識的是誰?”
刀背從那幾個癱倒在地的刺客臉上劃過,“——原來是這個呀。”
司檣強忍劇痛,眼睛霎時溼潤了,“師父……”
河鼓衛面面相覷,這孩子也太不敬業了。
其中一個侍衛回想一陣,憤憤道:”這個彷彿是在京畿和兄弟們交過手的,在禹縣損了個兵馬司的新兵,某記得清楚。”
河鼓衛頭領捏着司檣的腕骨,“小子,你師父和你提過陸氏兵符麼?刺殺徐先生到底還有什麼目的,一併都說出來。你們幾個幫忙把針給紮上了,快點收尾去秦夫人那裡守着。”
先前沒有想到這一塊,問話也未涉及,經徐步陽提醒拉來了司公子,進度果真加快不少。司檣入夥不久,經受父親慘死的打擊心如死灰,很容易就供出了實情。
冬至休假之時,審雨堂派了批資歷深的殺手去青臺觀,查明當年失蹤的陸家軍魚符,同時刺殺祭拜故人的今上。陸鳴死後,陸家軍分崩離析散落京外,越藩似乎極爲看重這股力量,想要奪得兵符重聚人馬。南三省離洛陽太遠,不熟悉北邊的佈局和陣仗,帶軍北上必須有經驗豐富的士兵,再則相黨餘孽在洛陽的城防司裡佔據一席之地,兩相呼應,事態比原先預測的嚴重許多。
損的新兵便是卞巨特意挑出來的,欲試一試兵馬司的態度,結果立刻被今上責罰一通。
司檣在徐步陽的小樓裡耐心埋伏,但他竟還存着直接刺殺左院判的心。他師父參與過青臺觀的行動,告訴他左院判就是陸氏公主的親外孫女,很可能知道兵符下落,因爲今上當時的所作所爲皆在維護她。既然知曉不該知曉的秘事,那麼就罪加一等,更無活在世上的理由了——他父親被那來路不明的女人壓制,組織高層又要清除她,他不動手簡直不孝不忠,枉費栽培之恩。
年輕刺客的身體開始痙攣,骨骼在肌肉裡咯吱作響,是毒性發作了。河鼓衛頭領待他說完,左右想了想,再無要問訊的,便反手一刀下去結果了他的性命。
殷紅的血跡在地上爬伸,暗衛們解決了手頭的一樁大事,整理過屋內污穢,急匆匆趕往玉翹閣。
要真讓秦夫人回了匈奴,他們也不用吃飯了。
玉翹閣。
大梁好師兄徐步陽把溫水遞過去,溫言道:“是不是有什麼誤會啊?”
羅敷喝了水,胸口還是一抽一抽的,平靜不下來。
“……誤會?我又不是沒讓他解釋過,他騙我這麼久,難道還是我的問題?”
徐步陽頓時改口,苦口婆心道:“咱早就覺得他不靠譜,提醒你好多次,你都當成耳旁風。”
能放火燒了他師妹外祖母的房子,還見死不救,真夠狠心的!
羅敷咬着杯沿,用手帕蓋着眼睛道:“這種人我奉陪不起,還是儘早走了乾淨。”
王放做了她最討厭的事,她這輩子都不能釋懷。她承受不了這樣的失望。
“阿秦?”清泠泠的聲音打破沉寂。
徐步陽一個箭掀開珠簾,愁眉苦臉:“令夫人你可算來了,那我就先撤了啊。”
羅敷邊哭邊指着他:“你不許給他們通風報信!小人!”
徐步陽哽了一下,“你往哪兒想呢,咱胳膊肘還能往外拐。 ”
他下了二樓,發現一撮河鼓衛緊張地守在玉翹閣裡,將將是個排隊認錯的形容。真是白癡,這種事他們道歉有意義麼?
“你、你、你、你,別蹲在這裡,閃的越遠越好!咱雖然是你們主子請來的,可師妹要是鐵了心,咱也不能阻攔。她給你們當差容易嗎,還被你們這樣變着法兒耍!快散了!”他來回踱了幾步,背過身壓低嗓子:“該怎麼做都知道,準備準備送人吧!”
暗衛們相視一眼,默契地跑沒了影。
徐步陽仰天長嘆,沒甚底氣地小聲辯駁:“……說起來師妹你可能不信,但真是他們先動手的嘛。”
春末的夜晚草蟲喧鳴,吵得人心煩意亂。
挽湘不知曉具體的情況,看羅敷這樣子也明白了幾分,還有誰能讓她氣成這樣呢。
“徐先生說你要回玉霄山?”
羅敷慢慢地止住哭泣,用帕子擦乾臉頰,突然悲從中來。
“回不去了。”
安陽知道她在南齊,疊雲峰上的藥廬和僕從必定遭到盤查,她生活了十二年的地方,一朝離開,再難重新踏足。
玉霄山上早已沒有她能夠依靠的人,放眼整個匈奴,也沒有。
他們恨不得她悄無聲息地死在異鄉。
挽湘握住她冰塊似的手,她顫得厲害,“可是我在這裡待不下去,他……”
她的眼淚又像斷線的珠子一樣砸下來,睜大的眸子裡透出驚惶失措:“我沒有辦法繼續相信他,沒有辦法像以前那樣……那樣對他……”
挽湘攬住她瘦削的肩膀,低聲寬慰了幾句,她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悲傷裡,充耳不聞。
“是不是從侍衛這兒聽到了什麼?阿秦,不管你怎麼想,還是要問問陛下,讓他親自對你說。就算是出了問題,你也應該替自己瞭解事情首尾,不能一時衝動亂了陣腳。”
羅敷望着她,幽幽道:“他早就對我說過了,是我分辨不出,怨不得他。”
挽湘看事態太嚴重,打算回去和方繼商量一番,若陛下確實做了對不起她的事,強留她在身邊也只是適得其反。她憐羅敷孤身在外,人單力薄,便下意識站了陣營,至於她夫君,自然是向着陛下的。
……不久前兩個人還處的極好,都到談婚論嫁的地步了,怎麼現在變成這個光景?難道是被有心人給挑撥了?
她擔憂地輕輕拍着着羅敷的背,“好啦,你先休息一晚,明日再考慮這些。”
“我明天就寫信跟他說清楚,”羅敷斬釘截鐵地道,“他把我當什麼?”
她的心一寸寸冷下來,質問刺客時她的情緒太激動,以至於沒有細想。現在私下琢磨,那個喬裝成青臺觀女冠的刺客能出現在她面前,或許是得了指示。王放做事向來縝密,單單漏掉一個關鍵的人,她不能不生疑。如果是他要藉機告訴她……她不願去思考這種可能,她不忍心。
挽湘還是把憋在心裡的話問出口:“阿秦,介玉跟我說你要留在這兒和別的醫師一起入軍營?”
羅敷冷笑道:“我走得了麼?他諸事繁忙,不敢請他撥冗回信,正好讓我和師兄去黎州,當面見他。我曾答應過他照顧方瓊的病,既已承諾,就斷不會毀約,眼下還有一堆事要處理,讓這事擾的夙夜不安,我自己都覺得不值。”
就是不會一氣之下昏了頭,挽湘倒有些佩服她,至少短時間內河鼓衛不用擔心飯碗。
她軟軟地嘆了口氣,水眸斜睨:“除此之外,陛下對你的好可不是裝出來的。”
羅敷掐着木頭桌子,低了頭,“可他只會裝給我看。”
她的目光越過窗櫺,夕陽沉甸甸地掛在樹梢,好像下一刻就要從雲層裡墜落。
*
匈奴的冬天總是格外漫長,春光便顯得分外難得。
三月三上巳節,明都城外的溪水河道邊聚滿了看花人,宮中也沾染上熱鬧的氣氛,新裁的裙子和新點的妝面交相映襯,嬌豔無比。
離珠宮外,一名不起眼的宮女掩了門,挎着漆盒走下丹墀,被人給攔住了。
站在附近的宮女待他們走後竊竊私語起來:“那是陛下身邊的黃門吧,頭次在太后這裡看見。”
“丹楓碧荷那姐妹倆從浣衣局出來,竟還和沒事人似的當差,咱們主子也容得下她們。”
”碧荷那小蹄子,平時是個鋸嘴葫蘆,一開口可真有兩下,竟能讓太后和公主不計前嫌收留!”
一個嬤嬤意味深長地道:“公主請的張仙人爲太后卜了一卦,說殿下今日不宜出宮,所以不能去探望太皇太后了。想必太后是叫碧荷送些湯藥吃食去明心宮,這路上若遇見了陛下嘛……”
遇見了陛下,氣也撒不到西宮來。
嬤嬤唸了聲阿彌陀佛,“……唉,太皇太后呀。”
任憑几條宮道外衣香嫋嫋,鬢影如雲,明心宮仍在西北的角落裡緊閉大門。
自古以來皇宮陰氣就重,而這一處尤甚,萋萋草木恣意生長,一眼看去幾乎如同荒廢的院落。
也難怪,太皇太后數年沒有跨出園子了。衆人皆知她病的很厲害,只等某日天下大哀,舉國同悲。
碧荷依舊低眉順眼地走着,手中的食盒卻不見了。
蘇桓掛着他習慣性的溫和微笑,拎着盒子登上石階,低頭只見階上苔蘚暗生,落葉枯敗。
“稟陛下,有幾個黃門早上來謁見太皇太后,到現在還沒出來,太后讓奴婢順道去看看怎麼回事。”
蘇桓頷首,“你等在這裡,和他們一道回去覆命。”說罷讓人快速通報,步履顯得有些焦急。
明心宮這麼大的場子,卻看不見幾個人影。碧荷暗暗祈禱他們能儘快出來,拖得越久就越糟糕。
引路的人見了蘇桓,激動得老淚縱橫:“陛下!陛下……太皇太后全靠您了!”
蘇桓抿緊嘴脣,“直說。”
老宮人什麼都不顧了,憤慨道:“是離珠宮的人,大清早來搬殿裡的牌位,可憐靖北王和王妃在天之靈都不得安生!還有成祖爺爺,也……求老天爺開眼呀!”
蘇桓當即劇烈地咳喘起來,頭暈目眩中咬牙道:“讓他們當着朕的面把太廟也給砸了,如此纔夠本事!”
清脆的碎裂聲從暖閣裡傳來,他撐着雙腿,臉龐肌肉抽動,默不作聲地掀了簾子。
“陛下!”
三四個身強力壯的太監慌忙跪下,蘇桓巡視屋內,桌臺凌亂,地上擺了個大袋子,裡面露出柏木靈牌的一角。
靖北王秦謹之位……
他面無表情,淡淡道:“皇祖母呢?”
老嬤嬤拭淚道:“太皇太后和這些人交涉了好些時辰,暈過去了。可憐她那副身子……”
宮人是沈菁的乳母,年逾古稀,佝僂着腰背送去湯藥。
蘇桓輕聲道:“你們這幾個,是要朕幫你們揹負不孝之名?”
太監們聽他語氣孱弱,定神辯解:“太皇太后殿下鳳體不寧,太后怕她觸景傷情,更添心疾,就讓某等將成祖爺爺和王爺王妃另請入宗廟。”
“請?”
蘇桓俯身撿起落了灰塵的麻袋,“朕知曉了,明日早朝會與衆卿鄭重商議。”
“陛下!”
蘇桓用袖子拂去木牌上的灰,一件件小心地放回原處。臺子上杯盤狼藉,他仿若看不見,眼眸凝視在粗糙的文字上,漸漸地生了淚。
“陛下。”
他聽不見。
“某等要回離珠宮見太后……”
蘇桓驟然拂袖,厲聲道:“你們還不滿意嗎?都滾出去!”
他的命令他們不會聽,連他自己動手都要受阻攔。成祖的靈位冷冷地看着他,他無地自容。
太后容不下靈臺上的人,被蘇銘篡了位的成皇帝,在戰爭中死在漠北的靖北王,以及那位早逝的西涼公主。
太皇太后沈菁當年爲大兒子奔喪,從定遠帶回了他,意圖和宇文氏抗衡,先帝也喜歡他,臨終前讓他登上皇位,與外戚作對。他註定要讓他們失望。
奉命搬牌位的黃門權衡利弊,灰溜溜地散了,飛快地往離珠宮去。
層層帷幔裡忽然傳出痛苦的夢囈,蘇桓跪在榻前,艱難地喚了一聲:
“皇祖母。”
半晌都沒有迴應,老嬤嬤餵了勺藥,聽得幾聲咳嗽,藥氣薰染的帳子裡伸出一隻瘦弱的手。
“阿謹……阿謹,是你麼?”
蘇桓強忍難過,微笑道:“婆婆。”
太皇太后勉強支起身,隔着簾子靜靜地望了片刻,眼前的景物重歸清晰,“……哦,陛下。”
老嬤嬤打起了帷幔,蘇桓挪動雙膝跪近了些,“祖母今天有沒有好一些?”
沈菁雙頰凹陷,眼眶浮着鬱青,仍是和藹地笑着:“陛下……咳咳,怎麼有空過來看我。”
蘇桓道:“我把那羣太監趕走了,祖母不要擔心。您好好養着病,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沈菁偏過臉,輪廓依稀含着舊年無雙的風華,一襲素袍襯得她宛如風裡的柳絮,輕而易舉地就會消失在巍巍森然的宮殿中。
她已經走到了生命的盡頭,很快就能脫離折磨了,蘇桓居然有些羨慕她。
沈菁看着自己佈滿皺紋的雙手,靠着枕頭淡淡一笑:“陛下,我眼下時日無多,不能看着你統領朝綱了。”
蘇桓險些支撐不住,極低地說:“祖母大恩,桓只有來生再報。”他的袍腳被水漬打溼,“我還能爲祖母做什麼呢?”
沈菁的目光飄忽到很遠的窗外,邈邈的歌聲從宮殿那一端抑揚頓挫地響起,是她年輕時喜歡聽的曲子。
“又是上巳節了……你還記得麼,阿秦還在我這兒的時候,三月初三,真雅讓人放風箏給你們看……阿秦才這麼一點兒大,我抱在手上,就想起她父親,我沒有在阿謹小時候抱過他……”
她灰白的髮絲鋪在錦被上,好似結了一層冰花,溫熱的眼淚也融化不開。
“我的阿秦……”沈菁閉上眼,“真想再見那孩子一面啊,十二年,她都長成大女郎了。”
她曾經發誓讓她最寵愛的小孫女自由自在地過一輩子,永遠不用和爾虞我詐的皇族扯上關係,然而十年修一次玉牒,她終究不忍心將那份來之不易的血緣關係割捨——那是她和逝者唯一的聯繫。
蘇桓道:“祖母,我會保護她的。”
沈菁千言萬語化作一聲長長的嘆息。
她的阿秦,現在過得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