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漏的嘀嗒聲靜謐地在黑暗裡響起,羅敷從睡夢中睜開眼,倦意正濃,卻仍是醒了。
她睡覺不能有光,他便把厚厚的一層牀簾打下來。她不知道現在是什麼時辰,依稀睡了很久,身子舒適地貼着絲緞被面,似乎被清理過。
臉頰在一片溫熱光滑的肌膚上蹭了蹭,羅敷動彈了下胳膊,綿軟的痠痛忽地襲來,讓她皺緊了眉。
他沉沉的呼吸觸在頸側,她忍着不適稍稍仰頭,想從濃稠的黑暗裡看清他的臉,可是隻能瞧見一點微聚的眉峰,像雲霧後起伏的山巒。腰間環着他的手,她慢慢地覆上去,握住他的指尖。
他突然動了,羅敷趕緊閉上眼,這時候才感到羞澀,手心滲出了汗。
“不舒服?”王放吻了吻她的側臉,在耳畔低聲道。
她不說話,他摟着她的腰,嗓音還帶着一絲沙啞,“我把你弄疼了,對不住。”
羅敷全身都有些燙,他用嘴脣觸碰着她的額頭,滑到眼簾上,“以身爲證,還合意麼?”
她把頭埋在他懷裡,鼻子裡嗯了一聲,隔了片刻,又喃喃地抱怨:“……很疼。”
呼吸相聞,他抱着她懶懶地道:“下次就記得了,不能壓着你頭髮,也要給你先剪指甲,不然弄的一身傷,還不能說是貓撓的。”
看着她努力翻了個身趴在他胸口,眼皮撐不住要合上,他忽然靜靜道:“不想給我生孩子?”
羅敷尖瘦的下巴抵住他鎖骨,想到他最後又狠又急地全部交代在裡面,細細的火氣止也止不住。
“現在不想要。”
他坦然承認:“你有了孩子,就不會離開。先生等了十年,我不想等那麼久。”
“不想要。”她固執地重複。
王放繞着她順滑的髮絲,在溫泉裡洗過,她的身軀軟軟地貼着他,如同一朵倦怠的雲。他嘆了口氣,捏着她的鼻尖,“爲什麼?”
她甩開他的手指,牽拉到背上的筋骨,忍不住呻吟了一聲,“都是你。”
他無奈,“第一次總有些難受……好了,都是我的錯。所以爲什麼不想要孩子?”
“還沒成婚,不想在之前有。”她硬邦邦地說。
已經夠出格的了,她不願讓自己的孩子背上一個遭人詬病的名聲出生,他應該乾乾淨淨地在祝福中來到這個世界上。羅敷驚訝於自己想得太多,她以前從來不會涉及到這麼遠的事情,只是他動情到極致時,她還能保持冷靜,目光看到幾年之後,真是奇怪。
王放沉默了一會兒,他明白她的意思,於是說道:“湯藥對身體不好,你別喝。我會注意,但有時候顧不上……真要有了不許不要。”
她惱怒地瞪他:“你注意什麼?你居然還讓我挑着聽,土匪行徑。 ”
他被她逗笑了,靠着藥枕坐起來,低頭撫着她半乾的發,“你不是早就知道我是小人了麼。”
羅敷突然探手撩開帳子,“什麼時辰了?”
絲被滑落,她半隻潔白如玉的肩膀露了出來,胸前一抹溝壑擦着他的腹部,點點嫣紅含苞欲放。他看得眼熱,剛有所反應,她就豎起眉毛,緊張的要命:
“你幹什麼!”
他語塞,眼裡頗爲無辜,“阿姊,現在是早晨,你體諒些。”
羅敷撐着手肘,默默爬了回去,躺在他身邊小聲說:“不準碰我。”
他立刻戳了一下她的耳後,她撓着被子嚷起來:“你怎麼這麼煩人啊,我要再睡會。”
“我說生個女兒,你好像有意見。”他想起夜裡她的眼淚,不解地問。
羅敷嗅着薰香清淡的芬芳,不情願地開口:“太麻煩了,兒子好養。”
王放笑道:“你還真是有自知之明,再來個小秦夫人,我就招架不住了。”
她刷地回頭,陰森森地道:“你忘了你說過什麼?”
“晚上哄你的。”他清遠的眉舒展開,“我去讓人傳早膳。”
原來此處是背山靠水的一棟山莊別苑,朝廷大軍過境,主人卷着小姨子和金銀細軟逃之夭夭,留下夫人看家。畫舫泊在岸邊,王放解了玉佩作爲借宿的報酬,在最好的房裡住下。
他接到河鼓衛的通報,中途連換幾匹馬趕到鄰縣,搶了艘人去船空的畫舫逆水攔截,果然堵到了人。員外夫人看他們一行幾個行色匆匆,暗歎世風日下,省內正在如火如荼地打仗,竟然還有這等有閒心的世家公子攜美出遊,也不怕遭雷劈。
山莊尚存寥寥老僕侍女,河鼓衛去廚房端早飯時,聽到衆人一面議論借宿的公子生的貌若天仙,一面議論南安的情況,悄悄留神記下。
羅敷趁他不在,歪歪倒倒地滑下牀洗漱更衣,重新趴回牀上眯着。牀鋪被換過,枕頭還殘留着他身上熟悉的松木香氣,她在被單上東翻西翻,找到一縷頭髮。
應該是兩縷。
她放在眼前琢磨,發現裡面有她昨晚被他壓斷的髮絲,脆弱地彎折着,鬆鬆綁在他黑如檀木的一小段發上。她睡得淺,被他那般折騰之後也聽得到動靜,恍惚有剪刀咔嚓一聲,她被他蓋住眼睛。王放每每用這招,她就睡得不省人事,任他擺佈。
髮絲是被他收集起來的,她近來掉毛掉得厲害,足有短短一撮。
他捨不得讓她太疼,捨不得剪她寶貴的頭髮,他對她總有許多不捨。
善藏青絲,早結白頭。
蝦鬚簾琳琅相碰,羅敷跪坐在牀上看他走進來,拿起頭髮在他眼前晃了一晃:“你怎麼能隨便剪頭髮!”
他端着熱騰騰的粥坐下來,勺子送到她脣邊,她喝了一勺之後雙頰泛上紅暈,接過來:“我自己能……”
王放忽然湊近她,嘴角不懷好意地揚起:“還有力氣?”
她作勢又要鬧起來,他牢牢擁住她:“我來伺候你。”
羅敷對他的伺候心有餘悸,乖乖地把粥喝了大半碗,很是羨慕地擡眼:“去年也是四月間,我剛來洛陽,在莫辭居看到一個人站在包廂外面,就記住他頭髮特別黑。”
不知不覺中已經過了一年,她仍然能回想起彼時戴着銀面具的那個人,舉着烏金釉的酒杯,手指像黛瓦上明亮的霜雪。
他遠遠望着她,令她失了分寸。
羅敷靠着他的肩,用指頭輕輕搗了他一下,“喂。”
“嗯?”他垂眸,放下碗。
“醫書上說頭髮黑的人腎好。”
確實長進了,敢一本正經地調戲他。
王放銜住她柔軟的脣瓣,嗓音微醺:“阿姊,你以前給我治傷,是不是威脅過要用刀切了這玩意?現在後悔了麼?”
羅敷偃旗息鼓地沒聲兒了。
午飯後就要上路,王放抽時間出望澤城,不能耽誤太久。朝廷已經和越藩的軍隊打起來,他必須趕到前線。
馬車跑得極快,官道還算修築得平穩,可羅敷還是適應不了顛簸,骨架都要散了,只能半躺在他腿上窩着,像只沒睡醒的貓。
王放展開密信,和她說話解悶,毫不避諱地把南安的戰事都當做談資,她有一搭沒一搭地聽着,覺得這場以少對多的削藩快要結束了。
羅敷和山莊裡的侍女套了會兒話,得知隔壁省的五萬衛兵打成一團,她和方瓊見過的那位季陽知府被捉住,朝廷的人正在大肆公示。至於祁寧,大批的越屬兵力都在雁回山圍堵黎州衛,這時才集中到望澤附近,並沒有對渝州西面的縣城做出殺人放火的事情,所以除了帶着小姨子逃走的黃員外,大戶人家都過且過地縮頭度日。
“上午聽說物價漲得很多,再漲下去平常的住戶負擔不了吧。”她抱着他的腰蹭了蹭,“你做這些,會被記在書上的。”
王放笑道:“父親把削藩的攤子託付給我,我又不捨得留給咱們兒子,只好自己扛了。況且現在南安銀票一日比一日不值錢,鹽價比祁寧漲的還厲害些。”
羅敷想到她不告而別的師兄,“又讓方瓊替你背黑鍋……”她驀然才意識到從端陽侯壽宴開始,他就已經籌劃好了,賜方氏永、黎、櫟三州販鹽之權,每省一個,每到必亂。
“他畢竟把你弄丟過一次,我作爲表兄不得不教訓他。”他肅然道,羅敷只當耳旁風。
徐步陽一個人跟着方瓊,她還真不放心,說不準那毒性在關鍵時刻發作,方瓊倒了不說,她師兄也得跟着完蛋。潛入南安的護衛很少,主心骨要是無法撐住,回不回得來都是問題。
她趁機問:“河鼓衛的藥方找的怎麼樣了?”
王放搖搖頭,眼神微暗,“司嚴死了,瞭解南海夷族的人寥寥無幾,之前越王故弄玄虛,想做出有第二株尋木華的假象來引誘方氏歸順,現在又一口咬定解藥被毀。”
所以對方提供不了任何幫助,只能從研製入手。可惜方瓊到現在還沒出現症狀,她不是咒他,實在是無米之炊啊。
羅敷嘆了口氣,“沒關係,我師兄他母親是夷民,給師父的那本冊子裡說不定記載了什麼有用的東西。說起來,是師父搶了方氏的解藥,才造成了這麼多淵源,都四十年了,我們也應該把恩怨結清。”
她堅定地望着他漂亮的眼睛,說:“我們會盡全力不讓方瓊和老侯爺一樣,你別分心。我既然把對我很重要的事交給你,那你也要相信我。”
*
傍晚時分車子經過趙王府,他送她回玉翹閣。軍營裡左右待不下去,羽林衛指揮使接到消息,親自帶明繡和餘御醫到王府,看到河鼓衛在門口守着車等候,冷汗都下來了,趕忙醞釀請罪的腹稿。
昨日暗衛出現,衆人便明白這個秦夫人不好惹,動了她就是動了天顏,想邀功的幾個指揮使最終都灰溜溜地跑回營房。散播留言的士兵被拖出來當場斬首,逮到的匈奴暗衛也被拉到校場裡,憤怒的齊軍差點沒把人打死。
羅敷看到餘守中也在,奇怪道:“你不在營裡待着,跑王府做什麼?”
餘守中咬咬牙道:“現今軍中缺醫師,那兩名御醫……秦夫人可否讓他們暫時留下,戴,戴罪立功。”
他是主動要求過來和上峰談話的,李指揮使單獨領明繡一個小女郎出去不太像話,也就同意了。
羅敷沉默良久,道:“他們能在外人面前對我如此攻訐,原因也在於我身爲左院判卻太疏於管教,算是個教訓。你讓他們先在軍裡待着,回京再處置。”又笑道:“太醫署有餘大人這樣的醫官,真是省了不少心思。”
餘守中連道不敢,放心地離開。
她繞過屏風,王放閒閒地站在窗邊等她,眸子裡浸着月光。
羅敷垮下臉:“你怎麼還不走。”
他哪裡願意走,但今晚要通宵在知州衙門裡議事,必須在二更前到正堂。
“對了,御醫的事也不要你插手。”她看起來很想把他從窗口扔出去,昨晚的溫存像是他的一場夢。
王放嗅着她發上的香氣,懷裡的溫香軟玉很不配合,他蹙了眉,又低聲道:“這麼不願給我添麻煩,阿姊太善解人意。”
羅敷仰起臉,他不由傾身,擷住她瞳仁裡那抹晶亮的光彩。
“誰叫你是我未婚夫君。”她親了一下他的脣角,“好啦,你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