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樓裡一派恬然,羅敷正在給挽湘看脈。
上次暖閣裡還是簡潔樸素的裝飾風格,現在滿滿的都是煙火氣。榻上、牀上、桌子上堆着針線和沒做完的小衣服,粉藍翠綠的,極爲鮮嫩可愛,羅敷不禁拿起一件肚兜仔細看,面料還精細地繡着兩隻生肖小豬。
“這個年紀第一次生孩子可能不大容易,但是不能總擔心這個。夫人身子養的不錯,平日按時吃藥,頭三個月過後下地走走,讓先生陪着說說話……如果他有時間。”
挽湘看她老氣橫秋地叮囑,掩脣一笑:“你說起生孩子來倒像個老大夫,哪裡看得出是個年輕女郎家。”
羅敷正經道:“其實我之前都是給孕婦診診脈開開藥什麼的,你還是跟有經驗的夫人們打聽打聽。”
她看完了方繼和吳莘寫的脈案,忍不住好奇,兩隻眼睛滴溜溜地轉到挽湘平坦的小腹上:“我能摸一摸麼?”
挽湘牽着她的手,輕輕放在肚子上。羅敷不敢用力,用手指撫了撫,一點隆起的感覺都沒有,臉上便露出有些困惑的神情。挽湘見她手肘撐在牀上,身子越俯越低,恨不得鑽到肚子裡瞧瞧孩子是怎麼長大的,啼笑皆非。
往常院判在人前都是一副什麼都懂的淡定模樣,此時纔像個愣頭愣腦的小丫頭。挽湘想起她從小沒了孃親,許多東西都沒人教,便瞬間操起長姐的心來,試探着問:
“有時候陛下同你單獨在一起,會不會讓你爲難?”
她問得太委婉,羅敷起初沒聽懂,傻傻地說沒有,又看她好像不是這個意思,腦子裡過了幾遍才明白,臉紅到脖子根。
“沒……沒有。”
挽湘看她這樣,就一定是有了,語重心長地道:“我以前把自己看得太低,從洛陽追州牧追到南安,還給他洗衣做飯,他態度稍微好一些,我就什麼都順着他,結果成親後把他慣得厲害。須知男人就是要你冷眼看他,他越是着急,你就越不能隨他去,未出閣的女孩兒那麼貴重,婚後也是要人疼的。”
羅敷聽到方繼在外面咳嗽了一聲。
“欲擒故縱?”她搜腸刮肚,找到一個詞。
可是似乎已經遲了,她徹底沒了擒和縱的底氣。要是上個月還行,這個月……挽湘還不知道王放把她送回王府的事。
她都要冒煙了,挽湘才放過她:“唉,我現在太閒,只有吃飯時嘴才能閉上。”又笑眯眯地說:“你這麼喜歡小孩子,自己生一個得了。”
羅敷立刻氣不打一處來。
她用盡全力祈禱下個月的癸水正常造訪,千萬別無事生非,上次月事疼成那樣,根本不敢喝寒性的湯藥,再說人算不如天算,草藥也不是絕對能避免生育。王放把她的藥看得很緊,現在喝口水都有人盯着,他在打什麼主意她都清楚。
院判氣鼓鼓的樣子着實罕見,挽湘調侃地拍拍她的肩膀:“小妹妹,任重而道遠啊。”
羅敷任重而道遠地出了樓閣,往旁邊的藥房去。她右眼一直在跳,不知是因爲自己的癸水,還是因爲其他事。
窗外陽光燦爛,鳥語花香,羅敷揉着眼皮,在爐子前眯了一會兒,享受這難得的清閒時光。四月到了末尾,南安的烽煙快要結束,她也能回到宮中的值所,把餘御醫給提上一級,再爲小公主檢查身體,下了班同妙儀還有曾高出去壓大街……
“秦夫人!”
她驚醒。
“方公子方纔回來,情況很不好,徐先生讓您趕緊過去。”
凌展軒的護衛在前頭帶路,腳下生風,看樣子十分要緊,羅敷一顆心都提起來了,生怕方瓊一命嗚呼,她就此顏面掃地,愧對師門。
然而方瓊好端端地坐在榻上看書。
羅敷鞋底一滑,陰惻惻地對徐步陽道:“怎麼回事?”
徐步陽快有一個月沒見到自家師妹,本來有點想念,聽到這個熟稔的語氣知道自己想念過了頭:“脈象終於出來了,你摸摸。”
羅敷拿開方瓊的書,面無表情地拉出他的手腕。
“我們從玉水出來那晚,方公子突然就不行了,站不起來,人沒有意識,吐出的血顏色也不對。 師兄給他餵了顆之前制的藥,基本沒用,準備湊湊錢買副木……但一個時辰過後,他又活過來了,脈象也正常。”
羅敷道:“剛發過病?”
“是,要不才摸不出來。”
羅敷讓下人都出去,以命令的口吻說道:“脫了。”
“啊,比咱還直接……”徐步陽捂臉。
方瓊順從地褪下袍子,衣服是新換的,她聞到皂莢的清香。架子上還掛着件*的外袍,她心裡一沉,這是汗溼的?
“有勞秦夫人。”
她從藥箱裡拿出根銀質的小棍,頂端像個扁平的勺子,在胸前的穴位上一處處點過去。他明顯是實打實從過軍的人,肌肉堅固,她按了半天手痠,迫不得已叫徐步陽繼續。
方瓊不說話,羅敷觀察着按到每個地方他細微的表情變化,冷不防看見他的眉頭皺了起來,嘴角滲出血絲。她用筆記下那處穴位,讓徐步陽停手,詢問了他毒發時的感覺。
大概是不舒服到極點,他這次配合了,羅敷一字不漏地寫在紙上,垂眸思索了半晌,道:
“剛纔驗過可能有異常的穴位,氣血運行確實有問題。目前看來,這種毒潛伏在臟器裡,到了關鍵的時點,毒性會加快內臟的崩潰。師兄說過老侯爺犯病的症狀,是七竅流血,渾身劇痛,神志不清,兩代方氏家主在四十歲之後都急劇衰老,應該是由於器官承受不住。身體隨着年齡增長會逐漸走下坡路,青壯年時扛得住折磨,還能自己恢復,到了以後越來越頻繁,即使拿藥材吊着命,也不是治本之法。”
傳了三代,毒性應該有所減弱纔對,當時惠宗給晏道初喝的那杯酒到底有多可怕,纔會嚇瘋了常氏。
“你去櫟州幹什麼了,把身子弄成這樣?”她嘆了口氣。
方瓊平躺在榻上,額角還淌着汗,他閉着眼道:“重活都是河鼓衛和徐先生乾的,倒真沒有我什麼事。也就是和人講講話,打打交道。”
徐步陽:“……公子謙虛了。”
王放放心他一個人帶着四五個暗衛和一個醫師深入敵營,純粹是相信他的實力,可以用最少的人數達到最好的效果。在南安掀起內亂的過程,豈是講話和打交道這麼輕鬆的描述。
方瓊忽然道:“秦夫人不要勉強。”
羅敷愣了愣,差點捏碎腕上的釧子,拽了寫得密密麻麻的白紙就走,拋給徐步陽一句話:
“你看着他,別讓他死了。”
徐步陽打圓場:“呵呵,我這師妹什麼都好,就是見不得有人在藥理上拆她的臺。公子您別看她年紀小,當初司嚴那解藥也不是交給她來辦的嗎?”
接下來的幾天,羅敷泡在藥房裡,連頭髮絲都浸着藥汁的氣味。她起早貪黑,伸出手就能回憶起方瓊當時紊亂的脈象,寫了幾十個藥材組合,幾乎要燒高香讓菩薩保佑河鼓衛快點把藥方找到。王放不在望澤,她也不好催事務繁忙的河鼓衛統領,天天干着急。
這一日王府裡傳開前方大戰告捷的喜訊,羅敷還穿着黑裙子忙活,連徐步陽敲門都沒聽見,最後一張寫着天書的黃紙貼在鼻尖她才正眼看。
河鼓衛的藥方終於到了手。他們專門派人去了趟南海,與洛陽那邊的暗衛互相覈實,弄出一張四十年前的老舊方子。徐步陽母親是南海夷民,難爲他還認識字,艱難地把蝌蚪似的文字翻譯出來,發現加入藥材和酒的釀造是同一個過程,於是羅敷所有的藥材組合都不能用了。
捷報頻傳,所有人都高高興興的,趙王一家三口也敢從寢房裡出來散步了。東面的翠竹林卻格外寂靜,方瓊被勒令禁足在屋裡,不許進行任何費心力的舉動。
羅敷和徐步陽下了血本,把王府藥庫洗劫一遍,參考方子給的步驟,製出誘發性的藥丸,企圖讓方瓊在眼皮底下犯一次病。他們預備了好幾種可能對症的藥材,打算和病人商量後依次試驗,方瓊基本上有求必應,讓羅敷懷疑他是不是要羽化成仙,棄*如敝履。
徐步陽先去了竹林裡的小閣給方瓊喂藥,她隨後拎着瓶瓶罐罐趕到,藥效正好發作。
方瓊比上次在玉水城外好些,卻仍咬緊牙關,背上汗如雨下,羅敷鎮靜地收拾着物什,覺得自己太過殘忍。她第一次見他是在莫辭居里,清雅絕倫的小侯爺坐在她對面,素袍纖塵不染,眸中笑意淺淡,彷彿不知道什麼是人世煎熬。
藥材試到一半,他面無人色,羅敷抿着脣,目光落在銀亮的刀上。
徐步陽沒來得及阻止:“師妹你幹啥?”
她飛快地掀起袖子,在左臂上劃了一刀,鮮紅的血液順着刀刃滴在白瓷小碗裡。
方瓊伏在榻上,低低道:“你……”
羅敷草草包好傷口,端着碗威脅:“是你自己喝還是我給你灌下去?”
方瓊偏過頭,她不與他計較,喊徐步陽:“灌!”
兩人一左一右架着他,羅敷給人灌藥輕車熟路,全是跟王放學的,捏着鼻子就下去了,方瓊掙扎無果,捂着嘴乾嘔。
她忍着暴跳的青筋:“有那麼噁心?”
方瓊幽幽地看了她一眼,眼神不言而喻。
羅敷拿指頭沾了點放在舌尖,血腥味衝得她一個激靈。她清了清嗓子,坐在榻邊等效果。
事實證明她的血比其他藥有用多了,一炷香之後,方瓊停止了出冷汗。
她後知後覺地意識到既然□□可以傳三代,那麼尋木華的藥力說不定也可以,當年有一部分木芝都直接給她父親吃了,到她這才第二代。
“現在有沒有好些?”
方瓊盤腿趺坐,道:“差不多和原先一樣。”
她將信將疑:“真的?”
“除了想吐。”
羅敷於是認爲他沒說假話,裝作沒聽見:“我們回去照着完整的藥方琢磨解藥,這期間你要是再犯,就只好放血了。因祖上欠你們方氏,所以就不收診金,你要是願意給錢就直接籤個帖子,送給洛陽你們方氏在城南的錢莊,我錢都存那兒。”
“公子別聽她的,我師妹田產千畝,坐擁玉霄山,不缺錢。”
“都是匈奴的。”羅敷撇撇嘴。
“匈奴……哎?太皇太后那兒還有沒有剩下的尋木華?”徐步陽福至心靈。
羅敷也愣了,她怎麼從來沒想過這個?四十年了,樊桃芝隔那麼久還能給小公主用,如果真留下一丁點……
“別想了,”方瓊淡淡道,“我還不至於要匈奴人的東西。”
羅敷豎起眉毛:“公子這般有氣節,現在就把血吐出來還我。”
方瓊笑了,字字見血:“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
……有道理,他竟無言以對。徐步陽眼看兩個人要鬥起來,忙勸架:“好了好了,我們這就回去研究。公子跟我們回京吧?”
“不能回,削藩過後南三省百廢待興,方氏既然南遷,必須在這裡安置好。”
羅敷看着他眼底的凝重,抑制住脫口的諷刺。
畢竟他也不容易。
*
端午節前塵埃落定。
越藩麾下的南安衛所節節敗退,上直軍靠從西突厥借來的良馬日行百里,活捉了正在上吊的卞巨。大大小小的叛黨太多,浪費囚車,今上索性下令就地問斬五品以上的文武官吏,位低的則關進當地牢房。
衆人驚訝於今上早早就定好了新官員的人選,細心的人發現其中不少是十年前受到劉太宰衛喻一事牽連的被貶官,衛喻是當世大儒,桃李滿天下,先帝血洗洛陽時將一大批人趕出京城,來到洛陽南端。隨之而來的是陸家軍複名的消息,黎州衛中那一支老當益壯的隊伍在數次戰爭中搶足了風頭,不僅受到祁寧百姓的愛戴,在軍中的威望也日益高漲。
戰事結束後,今上在望澤祭天,一杯酒敬了早已入土的陸將軍,一杯酒敬了在趙王府中總領兩省事務的帝師。方繼在南安披了九年州牧殼子,今日方大顯身手,把原平和祁寧治理得井井有條,與亂糟糟的南安對比極其鮮明。
玉水城的百姓被忽悠着攻佔義倉後,各地民衆前仆後繼,當得知堂堂南安州牧爲祁寧嘔心瀝血,並且是越王千歲阻止讓他回京述職、把他逼去鄰省的,民憤達到了頂峰。一個貴胄壓榨人民、廉吏棄省而走的地方,還有什麼值得留戀?還有,傳說王妃對王爺失望透頂,投江自盡,王爺也沒有在府中辦喪事悼念髮妻,真他孃的不是男人。
越王世代在這裡紮根百餘年,大廈傾覆,不過短短几個月。
今上仁德,沒有苛待百姓,越藩打着愛民的旗號,軍隊所經之處也沒有太過擾民。南人都是最識時務的,有糧吃,有買賣做,稅收不增,便萬事大吉,何況現在的鹽價低得驚人。方氏出面澄清,之前迫於越王要挾,不得不假意順應,爲表歉疚,還砸了鉅款修復被戰火破壞的城牆與民居。
新的官員提拔上來後,方繼將帶着家眷出發去楚州治連雲,在摘掉牌匾的越王府內坐鎮南三省。今上給予他五年時間,一切南部要事皆可自行定奪,此前洛陽沒有任何一個大員能有如此權力,不少人議論今上膽子太大,不怕養出禍國的本源。
端午節陽氣正盛,王府裡的蒼翠草木沐浴着明媚日光,煥然一新。
羅敷幫挽湘提着一籃糉子,做着侍女的活計,跑前跑後地奔波。她在方繼跟前表現得不能再勤快,想給他留下個好印象,以後回京就難以見到他們了。
她捨不得挽湘,抱着她不撒手,挽湘摸着她的頭髮,眼圈也紅了:
“你成親的時候,我和介玉來洛陽看你好不好?”
羅敷搖搖頭,悶悶地道:“先生不喜歡京城,而且你還帶着孩子,不能出遠門。”
挽湘把一個包裹交給她,柔聲道:“送你的,留作紀念也好。”
王放和方繼說完了話,來到這邊把她拉開,羅敷拿他的袖子擦擦眼睛,轉過身。
州牧的轎子晃了晃,開路的侍衛高聲屏退百姓,不一會兒就消失在王府的街口。
另一輛車停在石獅子間,趙王和王妃只送到影壁,便被河鼓衛請回。
羅敷身子一輕,被他抱上了車,簾子打下來,她按捺不住拆開包裹,從荷包繡囊間拎出兩件小衣裳來。
她看着看着就翹起嘴角,讚歎道:“這個做的好精細,我只會繡自己名字。”
“你名字繡起來也挺難,”王放半個月沒碰她,手臂從腰上慢慢纏緊了,“聽說一旦當了娘,繡工都會變好,咱們試試。”
他猛地將她壓在小榻上,羅敷連忙推他:“外面有人!”
王放吮着她的脣瓣,手指伸進袖子,摩挲到一處粗糙的凸起。他喘息着剝去她的褙子,“怎麼弄的……”
白皙光潤的肌膚上印着一道猙獰的疤痕,顏色泛着紅,觸目驚心。
他的心涼了半截,蹙眉:“自己劃的就不疼?”
羅敷知他猜到,便不瞞他:“方瓊留在南安,從京城寄藥太遠,前兩天放點血做了簡單的藥丸,讓他帶在身上。”
王放沉默,她安慰道:“總歸不是長久之計,我們回京會針對方子好好做解藥,肯定不會一直放血,隔那麼遠,送過去也壞了。”
他吻着她的額頭,愧疚得說不出話,她那麼怕疼,卻眼都不眨地在自己胳膊上割開口子。她承諾過他,不管怎樣都要治好方瓊,所以真的是不計手段。
車廂裡不透光,比露天涼爽,可是他蹭的她有些熱,想要躲開些,簡直是妄想。
褙子掉在榻邊,她的襦裙玲瓏有致地勾勒着身段,裸露的肩頭映在他眼中,如一抔白雪。他的脣悄無聲息地滑下,蜻蜓點水地落在鎖骨上,她微微一顫,被他攥住手腕,動彈不得。
“今天是端午……”她垂死掙扎。
他從鼻子裡應了聲,繼續放肆地動作,羅敷快哭了:“五月初五忌——”
王放封住她的脣,極盡繾綣之能,“……忌行房?”事情總這麼多,他很不樂意,“先放過你,子時一到,你別想睡。”
他鬆了力道,把她的頭髮放下來,重新挽了一個髻。羅敷手忙腳亂地拾起衣服,從小鏡子裡看見他低垂的睫毛和認真的神情,心倏然就化了。
“什麼時候能到洛陽?”
羅敷掀開簾子,陽光穿過玻璃,靜靜地鋪在他檀木般的黑髮上。窗外的遠山逶迤起伏,小橋流水潺湲明媚,行人倉促往來間,市井的喧鬧模糊可聞。
他們就要離開南方了。
王放從身後環住她,嗅着她髮梢的幽香,喃喃地說:“別到了,就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