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敷發現自己在忍不住發抖。是個夜闖她閨房的暴徒?倘若……倘若王放不在,倘若她此時在枕上安眠,今日會是何結局?
但王放在場,情況也不見得好了。且不論讓人發現她“不守婦道”的隱秘事,她清楚地聽見一聲金屬微響。那人帶了刀!
王放也心跳飛快,指尖出汗,陷進她肩頭肌膚。心裡面不斷閃過各種可能的結局:不反抗暴徒得手,羅敷有難,名聲掃地;反抗暴露自己,名聲掃地;撇下她自己逃豬狗不如……
窗簾放下,屋內便是伸手不見五指。陌生的腳步聲摸黑前行,邁過地板上的坐墊,準確地朝着牀榻而來。
王放感到她身子微微顫。也管不得什麼不冒犯她的保證了其實他自己也不知道都保證了些什麼。
輕輕背上拍一拍,讓她別緊張,免得失控出聲。
然後他手上加勁,把她輕輕推躺在牀上。他自己也伸展躺下,後腦勺準確地找到了她的小枕頭。絲綿柔軟,左右桂花香。
他心中有數,左手再移兩寸,往下一罩,準確地蓋住她口鼻,捂住了那一絲細微的呼吸聲。一掌溫熱。指尖觸到她細膩臉蛋,卻又是滾燙。
她沒動。王放鬆口氣。還算乖。
其實他不知,羅敷是嚇得懵了,手足發軟。此時就算讓她起身跑,多半也爬不起來。
她只覺得,有十九郎在身邊,應該比自己孤單一人,要……安全些。他如此安排,應該是有些應對的方法。
她用力抓牀單,感覺手上一點點滲出汗。鼻尖是皮革氣和墨香混合的味道。一簇簇呼吸衝打在他的手掌上,又被悶回來,片刻間便讓她氣短。
窗外不知什麼蟲,一聲聲開始亂鳴,調子愈發快速,彷彿在催促着什麼。
王放數着屋裡的腳步聲。那人也小心,唯恐碰出聲響。小心繞過地上几案,最後一步邁到牀前。
王放屏氣,儘量將呼吸放慢,剋制着不出太大聲音。心跳如同急促的雨滴,衝得他一陣陣頭疼。薰香爐裡還殘餘着未燃盡的龍腦,他等那煙霧飄來,猛吸一口,換得胸中片刻的舒適。
那人只聽到牀上一個人的呼吸聲。心中有數,似乎也伸出手,極慢極慢地往下探。
觸到一張溫熱的臉。雖不細嫩,卻也光滑。頜下線條雖嫌硬朗,卻也周正,不失爲美人一個。
王放連牙都不敢咬。忍着一身雞皮疙瘩,暗自慶幸,來講課之前,特意修了鬍鬚茬。
那人滿意,似乎是一聲低低的笑。然後突然下手,捂他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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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放張口一咬。嫌那手上有毛,沒用太大力。
趁他抽氣縮手,一骨碌翻起身來,抄起屏風側面的銅香爐,用力一砸!
嘩啦啦香料掉落,滿室異香。接着咚的一聲悶響。也不知砸在了暴徒的什麼部位。但聽一聲悶哼,撲的一聲,人倒了。
王放這纔出一口氣,用力搓了搓臉蛋,一臉厭惡撣撣手。
然後牀上爬兩步,將羅敷扶起來。她雙手冰涼,幾乎穩不住身子。
他剛想開口安慰兩句,只聽地上??。那人竟是體格強於常人,慢慢的爬了起來!
王放反應急速,彎腰,摸黑再一爐砸過去,砸到一個柔軟的臀股部位。
只聽得踉蹌腳步聲,那暴徒身手不遜於王放的敏捷,顯然也已提前計劃得當,一次未能得手,立刻翻窗逃逸。窗跟下一陣青草折斷的簌簌聲響,蟲鳴戛然而止。
王放起身便要追。但聽身邊喘息急促,袖子被輕輕拉住了。
羅敷幾乎喘不過氣來。今日之事,已經是她一生中到此爲止,經歷過的最恐怖的一件事。
一個暴徒跑了,焉知沒有接應的第二個!
她眼中幾乎是懇求:別丟我一個人在這兒。
窗簾大開,淡淡星光灑入,顯得她眼中水汪汪的柔弱。
王放也立刻想到此節,瞬間權衡,還是放棄了追緝。
在這一時刻,他也發現,她不是什麼凜然生威的長輩,也不是潑辣伶俐的阿姊不過是個嚇壞了的小女郎,需要有人贈予她勇氣。
他馬上又有主意,雙手搭她肩,輕聲說道:“我不走遠。我現在跳窗出去,就守在窗外,以防再有第二個人。我跳出去後,你數到十下,立刻開始尖叫。能叫多大聲,就叫多大聲。明白嗎?”
他聲音暗啞,語調尾音顫抖。羅敷明白他用意,用力“嗯”一聲。
他縱身要走,還不放心,又回頭囑咐一句:“香爐是……”
“是我砸的。”她抖抖索索接話。
王放再不說話,跳下牀,還不忘把几案上的《論語》抄進袖子裡,接着一溜煙翻出窗戶,動作比溜進來的時候還利落。
屋內便突然一片死寂。空氣依舊漆黑,如同凝固成一塊墨。龍腦香氣慢慢散去,潮溼凝露侵入房內,氣味寒涼。
羅敷身處其中,霎時間覺得無比孤單慌亂。
她屏住呼吸,攥着牀上的衾被,魂不守舍地開始數:“一、二……”
一個片刻之前、剛剛闖進來帶刀暴徒的屋子。王放把她一個人留在裡頭,是不是高估了她的膽子?
她竭力不去回憶方纔的驚恐凌亂。心裡亂七八糟的想,有他在外面看着,不會再出事的……三人行必有我師……十九郎起碼還能做到臨危不亂,她得學着點……是了,得趕緊弄亂牀鋪,別留兩個人躺過的痕跡……
“八、九……”
“來人啊”
當秦夫人的臥房裡傳出淒厲尖叫的時候,王放剛好找到一叢長草,?l了進去。
隨後就看到遠處燈火閃爍。夜巡的哨兵被驚動了。
然後是明繡的房門開。越來越多的人聞訊趕來,互相詢問着:“失火了?夫人出事了?”
王放悄沒聲現身,混進心急火燎的人羣中,跟着喊一句:“喂喂,怎麼了?”
……
秦夫人的臥房被暴徒深夜闖入,圖謀不軌!
半個白水營都給驚了起來。譙平眉頭緊鎖,帶人來詢問。
明繡摟着羅敷,正在小聲安慰。她繼父顏美提着把大刀,巡視着院子裡裡外外。
羅敷淚水還沒幹,心有餘悸地複述了方纔的驚恐時刻:夜半時分,突然有人撬窗而入。還好她睡得淺,提前聽到了聲音,趕緊躲到了牀鋪裡側。等暴徒來到牀邊,意圖侵犯之時,她咬了暴徒的手,抄起香爐便砸了下去。暴徒負傷而逃。
那香爐足有二三十斤重,把石灰地都磕出一個坑。然而人的潛力是難以想象的。性命攸關之際,她力量爆發,揮動了平日難以搬動的物件,也不奇怪。
一地爐灰,雜着香爐上一些銅部件的碎片。地上留着一把柴刀,做工粗糙,集市上一百錢就能買到,想必是哪個犄角旮旯裡順手拿的。
譙平追問:“可有看清那人體貌?”
羅敷搖頭:“太黑了,只看出身形是個魁梧男子。”
衆人面面相覷,心有餘悸。
秦夫人深夜遇險,單槍匹馬砸傷暴徒不說,居然還能鎮定地複述案情,沒有嚇懵嚇暈。不少人對此刮目相看,覺得這女郎果然不簡單。
突然外面有人叫道:“這裡有個腳印!”
是曾高。他個子矮。檢查現場的時候,發現窗沿下面,離地兩尺之處,淡淡的一個男子鞋印,顯然是暴徒翻窗時留下的。
順着那鞋印,更是有幾滴凌亂血跡,直直消失在夜色深處。
羅敷心揪緊,卻又悄悄鬆口氣。看來暴徒跳窗出去時已經受傷,鞋印不是王放的。
譙平一揮手,“查。”
排查並沒有進行太久。沒一刻,便有人發現了,丟棄在臭水溝裡的一雙草鞋、一個破麻袋。
草鞋都是自己編的粗糙物件,靠繩子調節鬆緊,並不一定要和穿鞋者的腳一樣大。這雙鞋尺寸雖大,半個白水營的男人都能穿得上。
將草鞋丟掉,再將血跡和跣足擦淨,就足以讓人追不到任何印跡。
至於那麻袋……
羅敷沒做過賊,但她本能感覺到,並不是用來裝她房裡財物的。多半是拿來裝人的。
她打個寒顫。
王放喘着粗氣跑來,趁人不意,朝她一霎眼,喊出一句遲到的問安:“阿姑可還好?喂喂,怎麼會這樣,誰敢打我阿父夫人的主意!活的不耐煩了?”
這句話其實也代表了大多數人的想法。白水營裡,都是東海先生一手招募的同心同德之人。眼下居然有人公然暗算主公之妻!
難道是營外之人,尋常的山賊強盜?那又爲什麼躲過了所有的巡夜人,並且準確無誤地直接摸到了秦夫人的院落?
一個最明顯的可能性便是:白水營不再固若金湯。有人跟大夥不是一條心。
大家把白水營當成家。理所當然的,也認爲這裡便是秦夫人的家。不然,也不會半強迫的把她“請”過來,當成主母一樣供着。
既然是家,自然不需嚴防死守。只是給她安排了一個照顧起居的明繡她還不把人家當侍女看,堅持每天自己獨眠。
至於日常的巡邏,夜巡哨兵足以勝任,每半個時辰便會經過一次秦夫人的院門。
而此時,家門口出了幺蛾子,讓所有人都覺得面上無光,心中有愧。
在一片鬨鬧紛亂聲中,譙平慢條斯理的聲音顯得出奇的冷靜,井井有條地繼續分派:“傳令,封閉所有營寨出口。清查人數。兇徒應該還來不及逃出去。”
他點到了十幾個得力的人,命其餘人各回各家,以免徒然添亂。
……
羅敷拒絕了大夥讓她休息的好意,強打精神,堅持等到清點人數的前來回報。
偌大白水營,男女老少數千人,一個都沒缺,只少了個韓虎。
他新近歸營,被臨時安排跟幾個年輕工匠住在一起。工匠們白日勞作辛苦,夜裡睡得死沉死沉,直到被人喊起來,才發現韓虎的鋪位上空空如也。
譙平心裡鬱結成團。立刻派出衛隊四處搜捕。
韓虎這人雖然有些粗俗討人嫌,畢竟是主公門下多年的食客,每次宣誓效忠的時候,脖子上青筋畢露,叫得比誰都響。
只不過外派了兩年,何以叛得如此徹底?
他又會逃到哪兒去呢?
他襲擊秦夫人,是爲着個人私慾,還是爲了什麼……更不可告人的理由?
一個漏網的叛徒,就是一頭潛伏的狼,只要一日不捉住,便讓人一日不得安寧。
但表面上還得鎮定自若,叫過顏美、曾高,命令道:“你們是主公的近身侍衛。從今日起,辛苦一些,帶人把守主母的住處,莫要放過一個可疑之人。”
兩人哪有異議,連忙答應了。
但也知道,韓虎只要有一點腦子,就不太會再用同樣的方法偷襲。
……
可是直到青天微亮,大夥翻遍了白水營裡每一塊磚瓦,韓虎依然銷聲匿跡,除了那雙草鞋和麻袋,什麼都沒留下。
來彙報的人一個個垂頭喪氣:“哼,那人是馬賊出身,腳底下逃得倒快。現在不知跑到哪兒去了!公子,要不要去附近鄉村裡尋?”
羅敷心緒緊繃,一夜未睡,此時已累得有些恍惚。至少三十個人守衛在她的小院周圍,安全得猶如鐵桶。
她心中有一個大膽的想法。可她又不能衆目睽睽之下,把王放叫過來商量。
猶豫了又猶豫,終於鼓起勇氣,叫住譙平:“子正……”
譙平立刻迴應:“主母有何吩咐?”
羅敷輕聲說:“那個韓虎,會不會藏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