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海先生失蹤三年。他以前所居住的院落房屋,一直掛着把忠誠的將軍鎖。兩個鎖眼兒黑漆漆,瞪視着來來往往的人。
文化人清高,不許人亂動他的東西。於是他失蹤之後,大夥也不敢妄入,生怕踩掉哪怕一個東海先生留下來的腳印。
但《易經》有云,窮則變,變則通。近來白水營面臨一系列危機,終於有人開始覺得,與其聽天由命,滿世界尋找那個生死未卜的主公,是不是可以……打破陳規,在主公留下的舊物什裡,大膽翻一翻?
特別是,主公失蹤事件的始作俑者那個被形容爲“珍寶”的紅顏禍水,終於被大夥尋了來。相處一段時間發現,她倒也不是個無辜無知的花瓶,反而知書達理,頗善農桑,對主公的愛戴之情也不比其他人少。據說她曾經夜裡思念主公到落淚,只能抄文唸書,聊以遣懷這是某日明繡和十九郎吵架,話趕話,無意間透露出來的事。
更何況,剛剛出了“暴徒行兇未遂”這檔子事。秦夫人驚懼之下,提出進入主公故居一探究竟,不惜一切手段,只求趕緊將主公找回來。大夥權衡之下,也覺得可以接受了。
就連最循規蹈矩的譙平,此時也不得不表示:“既然有人敢對主母不敬,主公在外遊歷,說不定也碰到了什麼危險的處境。咱們寧可僭越,不能放任他老人家在外面獨自雲遊……”
……
隔天清晨,羅敷裝束整齊,在明繡的陪同下,頭一次站在了東海先生那間上鎖的院門口。
鑰匙讓東海先生帶走了。沒有多餘的。
王放左手一張小鐵片,右手一根小鐵鉤,已經鼓搗了小半個時辰,忍不住脫了一雙手套,在微風裡呼扇兩下。掌心津津的都是汗。
一邊撬鎖,一邊瞥一眼羅敷,唉聲嘆氣:“阿父從來不喜歡別人亂進他的地盤……”
自從羅敷的小院子被“重兵把守”,晚間的文化課便不得不停了。她跟王放的交流,僅限於日常的母子問安。
她敏銳地覺出來,王放一句牢騷抱怨後面,大約也在向她透露着點滴信息。
她笑問:“先生房裡有什麼不同尋常的東西嗎?藏着多少金銀珠寶?”
王放搖搖頭:“我要是知道,我也犯不着忙這麼久了阿父爲了防我偷偷溜進去,換了三四次鎖,一次比一次難撬……阿姑,你要是等不及,也可以讓人給你找梯子,只不過那樣比較危險,也不太雅觀……”
明繡極爲不耐,輕聲建議:“夫人,要麼讓我拿個鐵鉗子試試?這人實在是浪費時間……”
話音未落,“咔”的一聲輕響,鎖開了。
小木門吱呀一推,撲撲落下來一層灰。隱約看到裡面一棵大槐樹。槐花落滿地,細細蟬聲鳴。空氣中充滿靜謐的微香。
羅敷腦海裡浮現出一個剛學會的“雅”字。
王放躬身笑道:“阿姑請喂,阿毛,你就別進去了。我阿父的東西禁不起破壞。”
明繡瞪他一眼,環顧四周,心裡嘀咕。不就是進一趟主公內院嗎,爲何弄得跟做賊似的。
除了個開鎖的十九郎,白水營其他人居然沒有過來圍觀的。想必是覺得此事太出格,看一眼都有罪惡感。
萬一夫人在裡面發現了什麼線索,需要搬動東西、翻箱倒櫃的,身邊得有個出力幫忙的人啊。她不跟去,誰跟去?
於是明繡十分負責任地頂回去:“我得陪着夫人。”
誰知夫人也拒絕了她的好意。羅敷朗聲道:“這院子裡,想來都是我夫君的私人物事。他既然鎖了,便是不想讓別人亂進。只我一人進去就行,誰都別跟着。”
明繡一怔,委委屈屈點頭。
羅敷深吸口氣,踏入了這個三年來沒人涉足的禁區。
禁不住回頭一望。門縫外面,王放給她遞了個鼓勵的眼色。
她踏着滿地槐花,撥開眼前幾根蛛絲,徑直走向院子中間的那座精舍。房門掩着,並沒有刻意上鎖內室鎖門,一般是窮人才會做的事。有地位的人,因爲時時需要僕從侍候起居,外面還有隨從侍衛,房門若是上鎖,便是給自己找麻煩。
那精舍的兩扇窗戶,一扇閉得緊,另一扇卻微微留着個縫隙,彷彿有田鼠野兔跑進去過。
離這院牆不遠的外面,有人在丁丁伐木。斧聲間隙裡,伐木的還怡然自樂地唱着歌謠:“出東門,不顧歸。來入門,悵欲悲……”
饒是周圍人煙熱鬧,羅敷也不由得微感提心吊膽。除下鞋子,整整齊齊擺在門口,然後吱呀一聲,慢慢推開門。
再翻過一沓鋪在地上的麻紙,封面寫着“靈憲”二字,裡面字少畫多,畫了一堆她看不懂的圓圈圈。
牆上也寫着各種濃淡不一的字跡,大多是草書,她一字看不懂。她覺得應該是些周易算卜之辭,要麼就是演算之際,隨手記下的草稿過程。
更有一些稀奇古怪的物件。譬如一個沉甸甸的鐵勺子,放在一個光滑的銅盤上,上上下下落滿了灰。羅敷思來想去,覺得這東西大約無法用來吃飯喝湯。
再譬如,一些沾滿塵泥的古籍,不知是多少年前的舊物,被好好兒的放在匣子裡,和几案交界的角落中結滿了厚厚蛛網。
她看得眼花繚亂。好容易在一片狼藉中,找到一個小小臥榻。臥榻上胡亂搭着些布匹衣物,也覆蓋了多年的塵灰。中央一個小案,案上一壺酒,拿起來搖一搖,空的。
她突然覺得哪裡不對。再看手中的酒壺那上面並沒有灰,而是疊着幾個碩大的手指印。
她驀然心驚,剛把那酒壺放下,忽聽得身邊簌簌一響,一道黑沉沉的陰影,把那酒壺罩住了。
昏暗暗的角落裡,有人陰測測地笑。
“小夫人果然耐不住寂寞。你的夫君年紀一大把,還這麼深情思念,真是令人感動啊。”
羅敷慌忙後退,低聲叫道:“韓虎!”
馬賊出身的白水營骨幹。當時羅敷見他第一眼,就明顯地感覺到了此人眼中的覬覦之意。
而前日闖進她閨房的暴徒……
她結結巴巴地叫道:“是你闖進……”
韓虎人高馬大的,此時形容憔悴,腦袋上包着塊髒兮兮的布,上面有幾團乾涸的血跡。他右手虎口也殘留着血痂,齒痕宛然。
他笑嘻嘻地道:“沒想到夫人手勁大,口勁兒也不饒人。不過沒關係,小人不記恨夫人沒想到,我不但沒往外逃,反而一直躲在這兒吧?多虧了這壺三年前的酒,否則小人還不知要飢渴到什麼時候……”
韓虎當日慌不擇路,逃進主公臥房,卻也沒想到,上次沒得手的小夫人,這麼快就自己找了來。說着說着,得意之情溢於言表。
羅敷刷的一下,懷裡拔出一柄防身的小刀,警覺道:“你要幹什麼?”
韓虎一怔,目光定在她臉上,然後慢慢往下,滑到她身上。脣角掛着一道近乎垂涎的笑。
“女郎原來是個蜇人的蠍,我早就該看出來……不過你幼稚了!我韓虎是什麼人?七尺的長刀也奈何我不得,哈哈哈!你是要給我撓癢癢嗎?”
羅敷一驚。什麼叫“早該看出來”?
心底一根舊弦突然繃了起來。這人陰測測的神情,好生眼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