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中山狼

妙儀笑起來很惹眼,寶石似的大眼睛掃了一遍不大的正廳,明澈如泉的目光就落在忙碌的女醫師身上。

旁邊引路的青年醫師小聲殷勤道:“這就是秦夫人了,在下給小姐上茶,小姐先坐這兒……”

妙儀見那是給病患候診的軟椅,便不去歇腳,悄悄地站在不遠處聚精會神地看。

房內一共只有五六個人,一個窮酸書生模樣的人幾乎伏在了一張處方上,費力地辨認着字跡。對面藍衫子的女醫師沒有半分不耐,細細跟他說了所有的藥名,像是一點也不覺得意外。而後她閉着眼睛往後靠了靠,一張臉正好朝着自己的方向。

妙儀暗自驚訝,沒想到這位夫人生的不那麼像中原人,五官的輪廓稍稍深了些,卻依舊清麗明秀,看起來非常舒服。

夫人拉了鈴,無人上前來。兩個病人已發現有人站在那裡,領路的醫師在另一頭取了茶水雙手奉上,之後就轉到一方桌子後開始詢問病情。

她接過杯子道了謝,夫人似乎要睡着一般,她不得不出聲打破一片輕聲細語。

女醫師的眼睛睜開,她霎時肯定了猜測。那一雙淺褐色的眸子實在太醒目了,中原人是肯定沒有這般淺的瞳色的;不過整體形貌也與其他人差別不大,可能是胡漢的混血,漢人的成分多出不少。

國朝一直海納百川。妙儀默默地說,走上前去。

羅敷見病人很省心,又來了個不速之客,不禁頭痛欲裂。

不速之客一襲淡紫襦裙,仿若丁香花的臉上笑意盎然,讓人怎麼也煩躁不起來。

她看到不過是個年紀相仿、面色白裡透紅的華族女郎,腦子裡快速過了一遍近期的事,篤定沒有鬧出麻煩。

羅敷站起身忍住一個哈欠,親切道:“小姐貴姓?找我有何急事?”

妙儀抿了抿脣角道:“並無急事,就是得了空想來看一看。有人託我常來關照秦夫人。”

羅敷繃不住要笑出聲,又聽她補充道:“雖然我實際上無法關照夫人什麼,可還是要盡力的。免貴姓肖,是肖似之肖,住城北玉華坊臨甘露街的南面第二個屋子,夫人若需要幫襯,去找我就行。”

羅敷兀自思索到底是哪位仁兄堪比鮑叔之賢,提到賢之一字,立刻想起一人,隨即在記憶中牽出段餐桌上的對話。

“敢問可是方將軍所託?”

妙儀愣了一下,點頭道:“正是。”

“原是方公子所提的妙儀女郎。”

妙儀觀她容顏開朗透澈,神情似笑非笑,便玉頰微粉,道:

“……打擾了。”

羅敷表示很歡迎被打擾,請客人入房裡細談。

妙儀坐在藥局夫人房間的屏風前,不動聲色地打量屋子佈局。這屋子當然比她的臥房小,然而整潔大方,簡樸雅緻。高腳桌上的筆架插戴茉莉小巧別緻的淺綠骨朵,青色的花瓶口也纏繞着用綻開花盞編織的花環,還柔柔地垂下幾條迎風起舞的雪玉流蘇。

妙儀深吸了一口氣,馥郁花香從嗓子眼瞬間漫至全身。白瓷杯裡沉沉浮浮的半透明花朵映着琥珀色的茶水,風雅難言。

“夫人果真是心性和靜,意趣超然。”

羅敷壓下了告訴她這種香氣很開胃的衝動。

羅敷道:“是《大雅》桑柔,還是《小雅》正月?”

妙儀認真說道:“家嚴嫌《正月》過於鬱郁,就合 ‘菀彼桑柔’之意,因此爲我取的字就是桑柔。”

“這樣啊,好字。”羅敷轉了轉腦子,認爲她父親大人理解獨特,分明兩篇都不怎麼樣。

妙儀不願多說,只道:“家父未蒙拔擢時做過監察御史,與容伯伯是同僚,所以關係不錯。公子怕夫人剛到京城行事諸多不適,讓我陪夫人說說話、領夫人轉一轉洛陽,我無法推辭。”

羅敷徐徐道:“正常人都無法拒絕方公子請求的,何況是蘭臺寺大人家的女公子。”她端起杯子,躲在後面偷偷彎嘴角。

妙儀果然沉默了,微微低頭注視自己摩挲着杯沿的手。

羅敷好整以暇地喝水。

“我這人不大擅長說話,但挺喜歡聽別人說,洛陽我已經轉了大半,即使不認得路,也知道七八個名勝,這樣一來……公子說女郎家對門住着位避世的老太醫,我或許會上門拜訪,女郎可否替我引見?”

妙儀淡淡道:“可以。”心中卻想這秦夫人着實不好相與。

羅敷嘆了口氣道:“韓女郎,方公子說你心有些重,似乎有理,我見他的次數一隻手就數的過來啊。”

妙儀先是一詫,驀地一張俏臉紅到了耳根。

羅敷扶額,感到現在的女孩子都很難對付,方將軍也不是她想象的那麼周全。

她和氣地說,“女郎中午有時間麼?可有幸請女郎吃頓便飯?”

妙儀懇切道:“秦夫人,我只想着……他待你與他人有些不同,就打算弄清楚怎麼回事,先前多有冒犯,望秦夫人不要和我這等狹隘之人計較。”

羅敷擺擺手道:“說起來我還要喚方公子一聲世兄,家中長輩交好而已,今年初碰巧解了方公子之急,被拉來這裡湊數的。還有,方公子性情已是頂好,女郎性子竟比他還好些,真是叫人唏噓一番啊。”

妙儀聽出她言外之意,簡直坐立不安。

其實羅敷也就是想表達這個女郎容易推到罷了,看到她慚愧又羞澀的樣子,忽然悟了爲何男人都甚中意這種女郎。生的美但沒有架子,幾句話就能打發掉,這纔是上上之選。

“韓女郎可否賞臉?”

妙儀連忙點頭道:“那個……我做東請秦夫人吧。”她涉世未深,說話都十分直白,絲毫不懂曲折迂迴。

羅敷難得碰見一個比她還缺乏經驗的女孩子,估計方將軍看上的就是她的單純嬌憨。

她笑道:“我今早已許諾藥局裡一位醫師去後頭巷子裡用頓中飯,韓女郎不嫌棄,我自當付三人的份。”

妙儀正擔憂自己的心思已被看穿面前的人會不喜,哪裡會拒絕,遂一口應下。她知曉城南的酒肆遠比不上城北她家附近,只認做顯露誠意的機會。

羅敷不料這位韓女郎如此好說話,確實與譙平天生一對,真叫做物以類聚人以羣分。

明繡換下冰茶,妙儀見她的眼神又柔和了幾分,忍不住撐着腮問道:

“秦夫人這屋子清涼宜人,該是放了不少冰塊吧?”

羅敷一副淡定的表情,“也不算很多。”

當今市面上冰鎮的瓜果點心逐漸流向士庶,可大桶轉的冰磚只有富貴人家才用得起。藥局每月利潤纔有多少,供得起冰塊不要錢地隨便放?

羅敷繼續平靜道:“我除了天天在藥局裡待上一段時間,也額外接工,再說方公子知恩圖報,予我實惠。”

妙儀慚愧道:“秦夫人,我沒有別的意思,只純粹好奇。秦夫人怎會是那種奢侈浪費、依賴祖產無所事事之人?方纔觀醫師很細緻地囑咐病人,我心裡早明白了。”

羅敷咳嗽道:“多謝你如此想啊。”

妙儀秋水盈盈的雙眸似落了星子般亮,丹脣輕啓,皓齒如玉。羅敷看着這芙蕖出綠波的一笑,姑且斷定自己是個膚淺的人,她幾乎完全忽略這女郎剛纔說了什麼誅心之語了。

燕尾巷是一條毫不起眼的小巷子,從頭到尾百來步,住了六七戶人家,土坯房青布簾,風一吹破窗紙嘩嘩地響。

羅敷跟着萬富,挽着妙儀的軟軟的小手硬着頭皮往前走。

巷子曲折,陽光隱到了雲層後,顯得更加幽深。羅敷道:

“天陰的正好,不然會很熱的。萬先生,那鋪子是在巷尾岔路口吧?”

萬富興沖沖地道:“是啊,還是在王醫師家斜對面呢。”

羅敷一滴冷汗滑下來,“……甚好甚好。”

萬富轉頭打趣道:“遺憾的是王醫師這會兒並不在家。”

妙儀羨慕道:“你們藥局共事之人相處真融洽,我爹說他當年做個御史,連跌了一跤都沒人扶。”

羅敷真心誠意地說道:“你過獎了,其實也沒有多融洽的。”

妙儀只當她謙虛,感慨萬千地將她望着。

羅敷道:“你怎麼知道他不在家?也許人家正在鋪子裡吃餛飩呢。”

萬富礙着生人,只道:“打雜的阿貴見他缺衣物,領他回去拿些葛布去了,他家住平楊坊,來去估計要下午才能回家。”

羅敷惋惜道:“以後有空再帶上他吧,這次就算了。”

萬富的肩膀抖了抖。

向右轉了個彎,一陣熟食的香味遠遠地飄了過來,三人精神不由一振。

羅敷僵在路口,只見兩隊人浩浩蕩蕩地擠在一個攤位前,後面的大聲催促着。行色匆匆的大娘大叔們或拎着荷葉包,或端着加蓋的大碗,迅速從兩邊靈活地掙脫人堆。

萬富拉住一個問,得知店裡的座位要等,很多街坊鄰居是爲省時間帶了吃的走,吃完了再把碗送回來。

羅敷詢問了兩人意見,決定就等一下,反正時間比較充裕。

麪條是現成的,細長的掛麪、寬寬的面片、還有圓溜溜的面魚,淋上一層稠稠的湯汁後賣相可觀。

老闆娘是個三十來歲的北方人,自稱在隨州長大,饑荒之時跟家人一同南下安家,學得一手家傳好手藝。洛陽對流民可謂不能再積德,除了附籍是常事,相當一部分無家可歸的北朝人在十幾年裡作了齊戶,與齊民一樣身份,納一樣賦稅。

店裡夥計搭着汗巾端上三碗麪,殷勤地告訴付賬的女主顧幾盤小菜稍後就上桌。

他們耐性都不差,等了兩刻鐘,一個桌子的人終於離開,幾人將桌子團團圍住,生怕被人搶了先。又過幾盞茶功夫,腹內已被熱騰騰的麪湯濃香搜刮的飢腸轆轆,此刻盼來了吃食,恨不得多長一張嘴撲上去。價錢比一般鋪子高了些許,但就是讓羅敷再加半倍的銅錢她也絕對願意。

她那一碗是黑魚湯麪,去骨拆肉,白如凝脂的魚片上滲着幾絲短短的紋理,同色的寬面均勻地撒着火腿薄片和碎碎的蘑菇粒、筍丁,椒末與豆豉放的不多不少,一線辛辣融着醇厚的鮮,無需着醋,嘗一口根本停不下來。

另外兩碗均是細如蜀絲、靡如魯縞的細面,一碗椒末與芝麻屑同拌,醬、醋、蝦仁、骨湯混合,綠油油的蔥花點綴其間,味道濃郁,色澤煞是鮮豔;一碗是雞湯打底,鯽魚肚和雞絲交覆,玉蘭片上盛五花肉末擺成花形,異常吸引目光。

羅敷道:“大家夏天不免貪涼,吃多了寒性之物,適當進點平溫的魚蝦不必怕上火,這裡沒有冷淘倒也可行。”

話音一落,三雙筷子疾如閃電撈向碗中。吃到一半,夥計送來了一碟油爆腰花,一碟水煮白菜,和一小碗滾水焯過的糖拌馬蹄。

羅敷這幾日果蔬吃的多,見到油葷兩眼放光,腰花嫩脆微辣,刀工極佳,牙齒一咬燙的舌尖發麻。

妙儀沒想到一個小鋪子竟有這般好的手藝,麪食做的一點也不亞於高價的酒樓,便記下位置等以後常來。

羅敷撐下許多東西,飯畢底氣大增。她掃蕩時偶爾瞟妙儀一眼,這女郎吃相文雅得很,細嚼慢嚥不聞響動,碗底乾乾淨淨,顯然家中教養很好。

萬富心滿意足道:“早知道有這麼個好去處,我也不日日在藥局裡對着竈臺發愁了,烙個餅硬得和石頭似的,一根粗麪能把人絆倒!”

羅敷有個勤奮上進的小丫頭,沒事常出入廚房學些燉湯小點,她前幾天食不下咽,後來就慢慢享受了,體會不到民生疾苦。

未時過半,肖府的馬車已停在巷口。中年車伕怕小姐到偏僻之地不安全跟了來,覺得時辰差不多了,於是請小姐回府。

妙儀上車前“哎呀”一聲,道:“光顧着吃,我都我忘了跟你說吳老太醫的事……對了,我這個月下旬有些麻煩,可能得乖乖待在家裡,阿秦,你一定要來找我呀!”

羅敷一頓飯的功夫與她混熟了,笑道:“沒關係的,我只想向那位老前輩瞭解瞭解太醫院的運作,又不急。不過我這兩個月也應該會忙的腳不沾地,你且安心處理你的麻煩事。”

妙儀露了半張臉在車簾外,依依不捨地道別。

車子走遠後,羅敷問萬富:

“你覺得這女郎怎麼樣?”

萬富向來無話不說:“御史大人家的小姐竟也活潑可愛,我還以爲是那種一本正經、書讀多了的呢。”

羅敷道:“民風夠開放的啊,官家小姐與民同樂,有個陌生男子也就算了,還沒人在後頭看着,萬一出事了怎麼辦?”

萬富眉稍一跳,道:“秦夫人,在下以爲你言行一致、知行合一的。”

羅敷袖子擋在臉前,拿棉帕抹了嘴角道:

“既然如此,那就別改觀了,我只是喜歡實事求是而已。挺可愛的女孩子。”

陰沉沉的天空下,兩人不緊不慢地踱到了一家門前。木門掉了漆,夾竹桃鬱鬱蔥蔥,倏忽冒出一隻灰雀來。

這是個很普通的民房,朝北的石階上都生了滑溜溜的青苔,看起來荒涼了好一段時日。 褐色的木頭上斑斑駁駁,似乎是淘氣的小孩子玩耍時拿着刻刀劃拉出的痕跡,一道道橫在門上,十分難看。

“你沒有把人騙的徹底吧,他真不在?”羅敷疑惑道。

萬富單隻道:“秦夫人在這等我好了,在下把這個月的月錢拿到他家裡。”

他走出三步遠,正要敲門,羅敷從後面追上來,環顧四周沒有閒雜人等,示意他繼續。巷子裡安安靜靜,吃飯的人已各自散去,只有草蟲在低叫。

萬富敲了五六下,又叫了幾聲,並無人開門。羅敷看着遍地的野草石苔,突然道:

“他夫人整日在家?不會出什麼事了吧。門撞得開麼?”

萬富頓了一下,“秦夫人,在下可以墊塊石頭翻牆進去,這牆不算很高,不過……”

羅敷把門敲的砰砰響,“只要你不說,沒人知道我們今天到此一遊。”

萬富搬來塊青石,撐着土牆爬到一半,回過頭來說:

“秦夫人,皆因幾個月以來我對此人的行爲感到有些奇怪,纔出此下策,一直沒和大家明說,也許是我太疑神疑鬼了,但今天我非要再探一探究竟。你不知道……”

羅敷仔細一想,每次萬富提到藥局裡的人時,總是避王敬不談,對他的態度也十分正常。但就是這十分正常,在顏美十分輕蔑的態度對比之下,便也不正常了。

“回去再和我細說。”

萬富動作很快,從裡面喊了一聲,羅敷推了未鎖的門進去,暢通無阻。

萬富站在院子裡一下又一下地拋着錢囊,恨恨道:“不在家都不插門的?真搞不懂這人怎麼想。”

羅敷安慰道:“至少下次知道先試試能否推開,爬牆畢竟不甚雅觀。”

萬富見她一副坐享其成大言不慚的樣子,只得道:

“在下帶秦夫人去拜訪拜訪主人居所。”

院子很小,門的兩旁荒着幾塊黃土,屋子跟前兩畦菜地,綠葉上還掛着幾滴水珠,像是不久前剛澆過菜。

羅敷當先一步走進低矮的房子裡,嘴上問了句“有人麼”就開始旁若無人地左看右看。因房子是藥局名下的,家徒四壁,幾乎沒有什麼像樣的傢俱。

萬富在正房裡轉了轉,指着布簾子後道:“說不定王醫師帶妻兒去求藥了。這便是臥房,我上次來送被褥就是在這裡。”說罷挑了簾子,“當時——”

羅敷聽他言語一滯,趕忙跑過去,頓時也驚住了。

窄小的灰褐牀鋪上赫然躺着個面色青白的女人,閉着雙目,一隻無血色手垂在牀邊。

醫生大多都比旁人冷靜,眼下兩人看了看狹小的臥室,除了一張牀、一個小櫃子和幾個竹簍,實在沒有多餘的東西了。

萬富率先大步走到牀邊兩尺,緊緊盯着那女人,掏出方薄薄的手帕輕輕按在了她蒼白的手腕上,而後搖了搖頭。

羅敷第一眼就看出這是個沒了氣的,邊戴上手套邊三兩步走上前翻了翻她的眼皮,按了按頸側,小心地掀開了算是整齊的被子。

“這是怎麼回事?”萬富不可置信地喃喃自語,“王敬今天剛和我們說他妻子重病,才兩個多時辰,就這樣了?”

“你曾說他這個夫人四個月前就病怏怏的?”

“可我當時看她與她相公鬧起來還精神很好,之後就沒大在意了……”

羅敷看到他神情中的愧疚之色,心知這其中不對勁得很,王敬的內人若是病的只剩半口氣,他能如此好打發?現在是盛夏,這人應該剛死不久,他這個做丈夫的去別的醫館藥鋪了?

一個人若是有一次給別人留下不可信的印象,之後再做什麼事都會讓人覺得不可信。 於是她擡頭對萬富道:

“你覺得他是不是走的太順暢了?有沒有可能是他做了什麼事,想先使計溜得遠遠的。”

“你是說他爲了省錢,用點手段讓他夫人成了這樣?可是我們現在沒有辦法確認。”

萬富一想,確實覺得這件事從頭到尾不太合常理。早上他倒沒聯繫到以前的事,這才領悟到問題不小。一個人輕重緩急是分得清的,節骨眼上沒有別的辦法,還會在意麪子?就算感情不合,但在一起過了這麼久,王敬沒有求招他進來的方醫師,沒有求共事的醫師,反而羅敷一說,半個字都沒反駁,輕輕鬆鬆被趕了出去。

“我之所以肯定他不在,是因爲門房說他去城北了,特意留了話說明日再回來。”萬富這才托出實情,“他去城北做什麼?一個人舉目無親,天天在藥局裡也沒機會結識貴人,難不成是尋差事?憑他那點三腳貓功夫,方先生是看他可憐才予了他一個安身之地!我就姑且信了,反正他就是在家我也不是不敢進來。”

羅敷細細檢查着王氏的面部,揭開被子看了片刻,又照原樣蓋上,低聲道:“明天王敬若是沒回來,便報官吧,就說做相公的出門在外,家裡人去了,先來告知官府一聲,按一般的次序辦,該請仵作就請仵作。我記得國朝律令上有一條,各地有人去世了首先報給官府,其次入殮。”

王氏的臉上還殘留着臨死之前的痛苦之色,嘴角下垂,眉心有深深的摺痕,像是不勝重病。她三十開外的樣貌,生的倒不難看,要是把這張臉的紋路抹平了再抹上點漆,反而顯得有那麼幾分姿色。

羅敷驗看活人還行,死人就夠嗆了。她一邊察看一邊暗自思索,平日最看不起王敬的是顏美,但萬富私底下對他的意見卻顯然不輸顏美,面上和和氣氣的,實際腦子裡不知道怎麼想。羅敷揣測他前後話中之意,突然意識到他應該是親眼見到了什麼事情。

“他不是還有個女兒麼?去哪了?”萬富記起那個躲在母親身後的孱弱女兒,想到自己有個表姐亦是年少失恃,此後被親爹賣給財主做妾,過得悽慘無比。他不禁可憐起那個面黃肌瘦的小丫頭來。

羅敷見他又找了一圈,壓着額角道:“我們回藥局再說。”

“那這裡……”

羅敷道:“有後門可以出去麼?”

萬富摸摸頭道:“後門通向的是米市,人還挺多的。”復又望着牀上的人嘆了口氣:“這真是……”

“天熱,拖不了多久,你現在就去官府通報一下,我回去見方先生。”

萬富送她到大門口,自己轉身從後門跑了出去。羅敷探頭探腦地跨出破門檻,巷子裡仍舊沒有人,一陣熱風迎面襲來,吹得她有些暈。

她環視小巷裡單調的景物,半人高的雜草,茂盛的夾竹桃,六七戶住家,標準的下層百姓居所。她腳底下走着,心裡卻跳着,那不過一二百步的石板路彷彿一下子伸了老遠似的。

太陽正好卡在巷子盡頭,風裡的人語從前方浮了上來,青褐布衣的人們來往的身影重新出現在眼前。羅敷舒了口氣,感到自己實則是個挺冷漠的人,膽子還小,真是愧對教誨。這王敬要真是因臉皮薄自請辭退,不想回家與妻子說反倒自己去城北倒騰辦法,那她確然是有責任的,畢竟她知道他家中情況。她琢磨到這裡就渾身不舒坦,客觀地看,一個失魂落魄又自詡清高的窮醫師,丟了飯碗不願受家人苛責,實在是人之常情。要是他待在家裡,就算妻子在面前過世,也總比讓她孤零零地躺在房裡被兩個陌生人發現強。

風裡不僅有人語。

羅敷瞬間加快了步伐,她僵硬地往前走,忽然在幾步外停下。

她回過頭,淡淡的血腥味縈繞在鼻端,接着她就看見了分外詭異的一幕:一個人趴在兩座房子之間凹陷的土牆上,腦袋慢慢耷拉下來……隨即啪嗒一下,就掉在了地面上的草叢裡。

那人深色的衣袍已經被汩汩冒出的血染黑了,摳在牆上的手指濺上殷紅,還在顫巍巍地痙攣。

從她的角度看得很清楚,但巷口處的視線會越過這個角落,釘死在凸出的房屋上。

那丟了腦袋的人身後立着個矮小的黑衣男人,手上正徐徐收回沾着幾粒血珠的銀色絲線。黑衣人蒙上面巾的臉朝羅敷的方向撇了撇,一雙鷹隼似的眼睛冷的像冰。

羅敷轉身就跑。

她不敢再往後看,心中念念再幾步就是巷口了,她不知道喊人有幾分勝算,或者是她能否在對方動手前喊上一個字。

事實上在她這麼想的時候,身後的風聲就已然到了。脖子在悶熱的空氣中不可抑制地發涼,她聽到金屬破開氣流的聲音,像是輕微的鳴鏑。那堅韌細長的銀絲即將觸到她的皮膚,然後……

羅敷在那一剎竟沒有害怕。她捏着手腕上的鏈子,腦海中一片空白。

兵器嵌進皮膚一分,羅敷幾乎要看見自己的腦袋像那個人一樣,一點一點地斷掉,再骨碌碌滾下來。

刺痛之後便是壓抑的靜默。

忽有尖銳刺耳的響動,隨即有人運力短促地嘶喊了聲。

羅敷良久才反應過來,是那根索命的銀絲繃斷了。

等了足有一盞茶的功夫,她終於得以捱到磚牆,用盡全身的力氣蹲下身倚靠在牆上,將手覆上眼,倒吸一口涼氣。

巷外如同另一個世界,絲毫不知幾丈之內發生了什麼。那些過路的人們也不會知道巷裡慘死了一個人,還差點又賠上一個。

羅敷好容易平息下來,放下手,手心沁出冷汗。

她直直地對上一雙墨色緞靴,靴筒上雪青的流雲紋繡得極靈動,好似要捲到空中來。

羅敷仰起臉,勉力站起身。頓時,她看清了草叢在短短的時間內收留了第二個人,眼睛睜得很大,裡面滿是詫異。是那個喜歡拿線割人家頭的蒙面黑衣人。他的衣服裂開一道狹長的縫,縫裡垂直插着一根細細的木條,沒入胸口約莫很深。

黑衣人的屍體旁站着個人,背對着她,黛藍長衣靜靜垂落。

那人俯下身揭開面巾,淡淡開口道:

“女郎不必顧着眼睛,頸後的傷纔要緊。”

羅敷刷地擡手去摸脖子後,放到眼前一看,一手的血。她原本沒感覺到有多疼,可看到刺眼的紅,身體立馬就敏感了起來,痛了幾倍不止。

她穩住嗓音沒叫出來,從懷裡抽出手帕壓住傷口,道:

“多謝先生了。”

那人直起身,側首向她點了點頭,眉目澹澹。

羅敷只覺這張臉很熟。

她注意到他手裡還拎着籃東西,居然是麪攤裡的籃子,還有一個白色的水囊。

“先生能借我那個水囊一用麼……”

他忍不住揚了一揚嘴角,端正面容霎時添了清華秀彩,如月出東山。

羅敷不知他笑什麼,皺了眉又重複了一遍。

方繼望着她緩緩道:“女郎命中果真缺水。”

羅敷連捂傷口都忘了。

呆了片刻,她繼續問了第三遍:

“州牧大人體恤民情,能借民女那個水囊用一下麼?”

方繼從善如流地將水囊遞給她,手掌在陽光底下泛着玉色。他身後一個隨從也無,像是憑空出現在這裡。

羅敷輕聲道謝,接過水囊打開,又抽出一條帕子倒上水,和着點隨身帶的藥粉按在傷口位置輕輕擦洗。所幸傷口不深,只是她一想到那東西將人家的腦袋挪走了,上面還沾着血,就噁心的不行,非得用最快的速度好好清理一下。

方繼正往那倒黴的缺了頭的人那邊走,冷不丁聽到背後“咦”了一聲。

羅敷緊接着跟上來,像是也要來看看。

方繼由着她想看又不敢看地在已倒下的屍體邊上糾結,摸着脖子眼神疑惑,好一會兒才道:

“做殺手的心態有悖於常人,他方纔可能興致較好,用兵器從身後一寸寸劃拉着進去的,所以斷面才如此粗糙。”他說話的同時,看着羅敷的眼裡帶了分惋惜,弄得她立時毛骨悚然。

羅敷結結巴巴道:“那他動作挺快啊……割完了頭才滑掉,一般好像是從……前面割?”

方繼道:“也許是習慣,他第二下亦是準備從後面開始。”

羅敷不願回憶半點,咬着脣斗膽道:“……也可能是這個人掙扎得太猛,身體緊貼在牆上,他沒辦法從前面喉嚨下手,就只好從脖子後打主意。……他剛剛是連人帶兵器一起追上來了麼?”殺手躺的地方離她有段距離。

方繼微微一笑,“女郎怎麼不回頭看看?這樣既可以讓他從頸前下手,又能知曉他人離得遠否。”

羅敷張了張嘴,愣是一句話沒說出來。

他輕輕擡手,羅敷還沒來得及回神,只聽“啪”的清脆一響,對面幾尺遠的土夯牆電光火石間多了個東西。

羅敷不禁湊上去看,這一看之下徹底驚住——一根木條生了根般入牆半分。木條是根落單的竹筷,她中午才用過搛麪條的那種,用力咬都能留幾個牙印。

筷子是橫着嵌入的,與地面平行,四周小範圍地震落了表層的粉塵。羅敷試着把竹筷弄下牆面,端詳了一陣,覺得匪夷所思。以筷子類比銀絲,她在腦子裡想像了那個恐怖的情景:銀絲在空中展開,或借力凌空朝前推,或當鞭子甩,以其熟練程度不說劃斷脖子,割出一大攤血是肯定的。

方繼教導完,似笑非笑道:“明白了?”

他不等羅敷說話,便接道:“女郎是還想見見那玻璃銀蠶絲的真品試起來如何吧。”

羅敷連忙捂嚴實了滲血的地方,欲搖頭又怕牽動傷,只能悶聲道:

“大人若樂意,別在民女身上試就行。”

方繼眼中那點惋惜又回來了,“今日難得忙中得閒。”

羅敷默然,及時換了個話題:

“大人怎會在這裡,似乎是要去用飯的?”

方繼的目光落在手中的籃子上,“順路,把這些帶到別人府上,不過丟了雙竹箸。”

羅敷這時才領會到另一根筷子的去處。本想再看一眼殺手胸口多出的一截細木條,生生忍住了,道:

“大人不必憂心,民女一雙筷子的錢還是出得起的。”

方繼袖口一動,不置可否:

“女郎費心。不知女郎能出得起多少雙筷子錢?”

第101章 美女第119章 狩獵第3章 強搶民女第114章 渴第149章 綠帽子第66章 話梅第50章 羣魔第62章 偷第73章 父債第144章 捉尖第163章 丟人第114章 渴第115章 柔第108章 風情第96章 捉貓第55章 光天第102章 心有餘第105章 衣帶詔第3章 強搶民女第176章 家醜第81章 朱絛第174章 騰雲駕霧第58章 孝順第140章 皇后第80章 霸道第121章 玩鳥第70章 飛第6章 人知好色第10章 聘金第166章 嫁雞隨雞第58章 孝順第59章 奉詔第55章 光天第6章 人知好色第83章 香第6章 人知好色第65章 圖第9章 貴客第110章 齒印第173章 身敗名裂第41章 冒犯第141章 仲子第123章 好大第3章 強搶民女第167章 爭鳳第97章 纏綿第174章 騰雲駕霧第172章 傳國第173章 身敗名裂第141章 仲子第58章 孝順第167章 爭鳳第146章 道貌第158章 御駕親征第36章 貞女第152章 空手第157章 離經第18章 織坊第60章 順風第115章 柔第23章 胖嬸第90章 排山第89章 桃花第93章 灌藥第81章 朱絛第50章 羣魔第61章 春社第5章 認親第43章 玉碎第18章 織坊第6章 人知好色第1章 使君第130章 裡外第17章 明繡第19章 畫字第22章 俗套第151章 偷香第87章 厚顏第113章 搜身第62章 偷第132章 醜八怪第83章 香第101章 美女第104章 投桃第2章 親人第126章 火中取栗第60章 順風第120章 人質第131章 納采第164章 一地雞毛第65章 圖第93章 灌藥第78章 有女第30章 美人第164章 一地雞毛第152章 空手第67章 偶遇第5章 認親第136章 奉詔第46章 中山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