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儀笑起來很惹眼,寶石似的大眼睛掃了一遍不大的正廳,明澈如泉的目光就落在忙碌的女醫師身上。
旁邊引路的青年醫師小聲殷勤道:“這就是秦夫人了,在下給小姐上茶,小姐先坐這兒……”
妙儀見那是給病患候診的軟椅,便不去歇腳,悄悄地站在不遠處聚精會神地看。
房內一共只有五六個人,一個窮酸書生模樣的人幾乎伏在了一張處方上,費力地辨認着字跡。對面藍衫子的女醫師沒有半分不耐,細細跟他說了所有的藥名,像是一點也不覺得意外。而後她閉着眼睛往後靠了靠,一張臉正好朝着自己的方向。
妙儀暗自驚訝,沒想到這位夫人生的不那麼像中原人,五官的輪廓稍稍深了些,卻依舊清麗明秀,看起來非常舒服。
夫人拉了鈴,無人上前來。兩個病人已發現有人站在那裡,領路的醫師在另一頭取了茶水雙手奉上,之後就轉到一方桌子後開始詢問病情。
她接過杯子道了謝,夫人似乎要睡着一般,她不得不出聲打破一片輕聲細語。
女醫師的眼睛睜開,她霎時肯定了猜測。那一雙淺褐色的眸子實在太醒目了,中原人是肯定沒有這般淺的瞳色的;不過整體形貌也與其他人差別不大,可能是胡漢的混血,漢人的成分多出不少。
國朝一直海納百川。妙儀默默地說,走上前去。
羅敷見病人很省心,又來了個不速之客,不禁頭痛欲裂。
不速之客一襲淡紫襦裙,仿若丁香花的臉上笑意盎然,讓人怎麼也煩躁不起來。
她看到不過是個年紀相仿、面色白裡透紅的華族女郎,腦子裡快速過了一遍近期的事,篤定沒有鬧出麻煩。
羅敷站起身忍住一個哈欠,親切道:“小姐貴姓?找我有何急事?”
妙儀抿了抿脣角道:“並無急事,就是得了空想來看一看。有人託我常來關照秦夫人。”
羅敷繃不住要笑出聲,又聽她補充道:“雖然我實際上無法關照夫人什麼,可還是要盡力的。免貴姓肖,是肖似之肖,住城北玉華坊臨甘露街的南面第二個屋子,夫人若需要幫襯,去找我就行。”
羅敷兀自思索到底是哪位仁兄堪比鮑叔之賢,提到賢之一字,立刻想起一人,隨即在記憶中牽出段餐桌上的對話。
“敢問可是方將軍所託?”
妙儀愣了一下,點頭道:“正是。”
“原是方公子所提的妙儀女郎。”
妙儀觀她容顏開朗透澈,神情似笑非笑,便玉頰微粉,道:
“……打擾了。”
羅敷表示很歡迎被打擾,請客人入房裡細談。
妙儀坐在藥局夫人房間的屏風前,不動聲色地打量屋子佈局。這屋子當然比她的臥房小,然而整潔大方,簡樸雅緻。高腳桌上的筆架插戴茉莉小巧別緻的淺綠骨朵,青色的花瓶口也纏繞着用綻開花盞編織的花環,還柔柔地垂下幾條迎風起舞的雪玉流蘇。
妙儀深吸了一口氣,馥郁花香從嗓子眼瞬間漫至全身。白瓷杯裡沉沉浮浮的半透明花朵映着琥珀色的茶水,風雅難言。
“夫人果真是心性和靜,意趣超然。”
羅敷壓下了告訴她這種香氣很開胃的衝動。
羅敷道:“是《大雅》桑柔,還是《小雅》正月?”
妙儀認真說道:“家嚴嫌《正月》過於鬱郁,就合 ‘菀彼桑柔’之意,因此爲我取的字就是桑柔。”
“這樣啊,好字。”羅敷轉了轉腦子,認爲她父親大人理解獨特,分明兩篇都不怎麼樣。
妙儀不願多說,只道:“家父未蒙拔擢時做過監察御史,與容伯伯是同僚,所以關係不錯。公子怕夫人剛到京城行事諸多不適,讓我陪夫人說說話、領夫人轉一轉洛陽,我無法推辭。”
羅敷徐徐道:“正常人都無法拒絕方公子請求的,何況是蘭臺寺大人家的女公子。”她端起杯子,躲在後面偷偷彎嘴角。
妙儀果然沉默了,微微低頭注視自己摩挲着杯沿的手。
羅敷好整以暇地喝水。
“我這人不大擅長說話,但挺喜歡聽別人說,洛陽我已經轉了大半,即使不認得路,也知道七八個名勝,這樣一來……公子說女郎家對門住着位避世的老太醫,我或許會上門拜訪,女郎可否替我引見?”
妙儀淡淡道:“可以。”心中卻想這秦夫人着實不好相與。
羅敷嘆了口氣道:“韓女郎,方公子說你心有些重,似乎有理,我見他的次數一隻手就數的過來啊。”
妙儀先是一詫,驀地一張俏臉紅到了耳根。
羅敷扶額,感到現在的女孩子都很難對付,方將軍也不是她想象的那麼周全。
她和氣地說,“女郎中午有時間麼?可有幸請女郎吃頓便飯?”
妙儀懇切道:“秦夫人,我只想着……他待你與他人有些不同,就打算弄清楚怎麼回事,先前多有冒犯,望秦夫人不要和我這等狹隘之人計較。”
羅敷擺擺手道:“說起來我還要喚方公子一聲世兄,家中長輩交好而已,今年初碰巧解了方公子之急,被拉來這裡湊數的。還有,方公子性情已是頂好,女郎性子竟比他還好些,真是叫人唏噓一番啊。”
妙儀聽出她言外之意,簡直坐立不安。
其實羅敷也就是想表達這個女郎容易推到罷了,看到她慚愧又羞澀的樣子,忽然悟了爲何男人都甚中意這種女郎。生的美但沒有架子,幾句話就能打發掉,這纔是上上之選。
“韓女郎可否賞臉?”
妙儀連忙點頭道:“那個……我做東請秦夫人吧。”她涉世未深,說話都十分直白,絲毫不懂曲折迂迴。
羅敷難得碰見一個比她還缺乏經驗的女孩子,估計方將軍看上的就是她的單純嬌憨。
她笑道:“我今早已許諾藥局裡一位醫師去後頭巷子裡用頓中飯,韓女郎不嫌棄,我自當付三人的份。”
妙儀正擔憂自己的心思已被看穿面前的人會不喜,哪裡會拒絕,遂一口應下。她知曉城南的酒肆遠比不上城北她家附近,只認做顯露誠意的機會。
羅敷不料這位韓女郎如此好說話,確實與譙平天生一對,真叫做物以類聚人以羣分。
明繡換下冰茶,妙儀見她的眼神又柔和了幾分,忍不住撐着腮問道:
“秦夫人這屋子清涼宜人,該是放了不少冰塊吧?”
羅敷一副淡定的表情,“也不算很多。”
當今市面上冰鎮的瓜果點心逐漸流向士庶,可大桶轉的冰磚只有富貴人家才用得起。藥局每月利潤纔有多少,供得起冰塊不要錢地隨便放?
羅敷繼續平靜道:“我除了天天在藥局裡待上一段時間,也額外接工,再說方公子知恩圖報,予我實惠。”
妙儀慚愧道:“秦夫人,我沒有別的意思,只純粹好奇。秦夫人怎會是那種奢侈浪費、依賴祖產無所事事之人?方纔觀醫師很細緻地囑咐病人,我心裡早明白了。”
羅敷咳嗽道:“多謝你如此想啊。”
妙儀秋水盈盈的雙眸似落了星子般亮,丹脣輕啓,皓齒如玉。羅敷看着這芙蕖出綠波的一笑,姑且斷定自己是個膚淺的人,她幾乎完全忽略這女郎剛纔說了什麼誅心之語了。
燕尾巷是一條毫不起眼的小巷子,從頭到尾百來步,住了六七戶人家,土坯房青布簾,風一吹破窗紙嘩嘩地響。
羅敷跟着萬富,挽着妙儀的軟軟的小手硬着頭皮往前走。
巷子曲折,陽光隱到了雲層後,顯得更加幽深。羅敷道:
“天陰的正好,不然會很熱的。萬先生,那鋪子是在巷尾岔路口吧?”
萬富興沖沖地道:“是啊,還是在王醫師家斜對面呢。”
羅敷一滴冷汗滑下來,“……甚好甚好。”
萬富轉頭打趣道:“遺憾的是王醫師這會兒並不在家。”
妙儀羨慕道:“你們藥局共事之人相處真融洽,我爹說他當年做個御史,連跌了一跤都沒人扶。”
羅敷真心誠意地說道:“你過獎了,其實也沒有多融洽的。”
妙儀只當她謙虛,感慨萬千地將她望着。
羅敷道:“你怎麼知道他不在家?也許人家正在鋪子裡吃餛飩呢。”
萬富礙着生人,只道:“打雜的阿貴見他缺衣物,領他回去拿些葛布去了,他家住平楊坊,來去估計要下午才能回家。”
羅敷惋惜道:“以後有空再帶上他吧,這次就算了。”
萬富的肩膀抖了抖。
向右轉了個彎,一陣熟食的香味遠遠地飄了過來,三人精神不由一振。
羅敷僵在路口,只見兩隊人浩浩蕩蕩地擠在一個攤位前,後面的大聲催促着。行色匆匆的大娘大叔們或拎着荷葉包,或端着加蓋的大碗,迅速從兩邊靈活地掙脫人堆。
萬富拉住一個問,得知店裡的座位要等,很多街坊鄰居是爲省時間帶了吃的走,吃完了再把碗送回來。
羅敷詢問了兩人意見,決定就等一下,反正時間比較充裕。
麪條是現成的,細長的掛麪、寬寬的面片、還有圓溜溜的面魚,淋上一層稠稠的湯汁後賣相可觀。
老闆娘是個三十來歲的北方人,自稱在隨州長大,饑荒之時跟家人一同南下安家,學得一手家傳好手藝。洛陽對流民可謂不能再積德,除了附籍是常事,相當一部分無家可歸的北朝人在十幾年裡作了齊戶,與齊民一樣身份,納一樣賦稅。
店裡夥計搭着汗巾端上三碗麪,殷勤地告訴付賬的女主顧幾盤小菜稍後就上桌。
他們耐性都不差,等了兩刻鐘,一個桌子的人終於離開,幾人將桌子團團圍住,生怕被人搶了先。又過幾盞茶功夫,腹內已被熱騰騰的麪湯濃香搜刮的飢腸轆轆,此刻盼來了吃食,恨不得多長一張嘴撲上去。價錢比一般鋪子高了些許,但就是讓羅敷再加半倍的銅錢她也絕對願意。
她那一碗是黑魚湯麪,去骨拆肉,白如凝脂的魚片上滲着幾絲短短的紋理,同色的寬面均勻地撒着火腿薄片和碎碎的蘑菇粒、筍丁,椒末與豆豉放的不多不少,一線辛辣融着醇厚的鮮,無需着醋,嘗一口根本停不下來。
另外兩碗均是細如蜀絲、靡如魯縞的細面,一碗椒末與芝麻屑同拌,醬、醋、蝦仁、骨湯混合,綠油油的蔥花點綴其間,味道濃郁,色澤煞是鮮豔;一碗是雞湯打底,鯽魚肚和雞絲交覆,玉蘭片上盛五花肉末擺成花形,異常吸引目光。
羅敷道:“大家夏天不免貪涼,吃多了寒性之物,適當進點平溫的魚蝦不必怕上火,這裡沒有冷淘倒也可行。”
話音一落,三雙筷子疾如閃電撈向碗中。吃到一半,夥計送來了一碟油爆腰花,一碟水煮白菜,和一小碗滾水焯過的糖拌馬蹄。
羅敷這幾日果蔬吃的多,見到油葷兩眼放光,腰花嫩脆微辣,刀工極佳,牙齒一咬燙的舌尖發麻。
妙儀沒想到一個小鋪子竟有這般好的手藝,麪食做的一點也不亞於高價的酒樓,便記下位置等以後常來。
羅敷撐下許多東西,飯畢底氣大增。她掃蕩時偶爾瞟妙儀一眼,這女郎吃相文雅得很,細嚼慢嚥不聞響動,碗底乾乾淨淨,顯然家中教養很好。
萬富心滿意足道:“早知道有這麼個好去處,我也不日日在藥局裡對着竈臺發愁了,烙個餅硬得和石頭似的,一根粗麪能把人絆倒!”
羅敷有個勤奮上進的小丫頭,沒事常出入廚房學些燉湯小點,她前幾天食不下咽,後來就慢慢享受了,體會不到民生疾苦。
未時過半,肖府的馬車已停在巷口。中年車伕怕小姐到偏僻之地不安全跟了來,覺得時辰差不多了,於是請小姐回府。
妙儀上車前“哎呀”一聲,道:“光顧着吃,我都我忘了跟你說吳老太醫的事……對了,我這個月下旬有些麻煩,可能得乖乖待在家裡,阿秦,你一定要來找我呀!”
羅敷一頓飯的功夫與她混熟了,笑道:“沒關係的,我只想向那位老前輩瞭解瞭解太醫院的運作,又不急。不過我這兩個月也應該會忙的腳不沾地,你且安心處理你的麻煩事。”
妙儀露了半張臉在車簾外,依依不捨地道別。
車子走遠後,羅敷問萬富:
“你覺得這女郎怎麼樣?”
萬富向來無話不說:“御史大人家的小姐竟也活潑可愛,我還以爲是那種一本正經、書讀多了的呢。”
羅敷道:“民風夠開放的啊,官家小姐與民同樂,有個陌生男子也就算了,還沒人在後頭看着,萬一出事了怎麼辦?”
萬富眉稍一跳,道:“秦夫人,在下以爲你言行一致、知行合一的。”
羅敷袖子擋在臉前,拿棉帕抹了嘴角道:
“既然如此,那就別改觀了,我只是喜歡實事求是而已。挺可愛的女孩子。”
陰沉沉的天空下,兩人不緊不慢地踱到了一家門前。木門掉了漆,夾竹桃鬱鬱蔥蔥,倏忽冒出一隻灰雀來。
這是個很普通的民房,朝北的石階上都生了滑溜溜的青苔,看起來荒涼了好一段時日。 褐色的木頭上斑斑駁駁,似乎是淘氣的小孩子玩耍時拿着刻刀劃拉出的痕跡,一道道橫在門上,十分難看。
“你沒有把人騙的徹底吧,他真不在?”羅敷疑惑道。
萬富單隻道:“秦夫人在這等我好了,在下把這個月的月錢拿到他家裡。”
他走出三步遠,正要敲門,羅敷從後面追上來,環顧四周沒有閒雜人等,示意他繼續。巷子裡安安靜靜,吃飯的人已各自散去,只有草蟲在低叫。
萬富敲了五六下,又叫了幾聲,並無人開門。羅敷看着遍地的野草石苔,突然道:
“他夫人整日在家?不會出什麼事了吧。門撞得開麼?”
萬富頓了一下,“秦夫人,在下可以墊塊石頭翻牆進去,這牆不算很高,不過……”
羅敷把門敲的砰砰響,“只要你不說,沒人知道我們今天到此一遊。”
萬富搬來塊青石,撐着土牆爬到一半,回過頭來說:
“秦夫人,皆因幾個月以來我對此人的行爲感到有些奇怪,纔出此下策,一直沒和大家明說,也許是我太疑神疑鬼了,但今天我非要再探一探究竟。你不知道……”
羅敷仔細一想,每次萬富提到藥局裡的人時,總是避王敬不談,對他的態度也十分正常。但就是這十分正常,在顏美十分輕蔑的態度對比之下,便也不正常了。
“回去再和我細說。”
萬富動作很快,從裡面喊了一聲,羅敷推了未鎖的門進去,暢通無阻。
萬富站在院子裡一下又一下地拋着錢囊,恨恨道:“不在家都不插門的?真搞不懂這人怎麼想。”
羅敷安慰道:“至少下次知道先試試能否推開,爬牆畢竟不甚雅觀。”
萬富見她一副坐享其成大言不慚的樣子,只得道:
“在下帶秦夫人去拜訪拜訪主人居所。”
院子很小,門的兩旁荒着幾塊黃土,屋子跟前兩畦菜地,綠葉上還掛着幾滴水珠,像是不久前剛澆過菜。
羅敷當先一步走進低矮的房子裡,嘴上問了句“有人麼”就開始旁若無人地左看右看。因房子是藥局名下的,家徒四壁,幾乎沒有什麼像樣的傢俱。
萬富在正房裡轉了轉,指着布簾子後道:“說不定王醫師帶妻兒去求藥了。這便是臥房,我上次來送被褥就是在這裡。”說罷挑了簾子,“當時——”
羅敷聽他言語一滯,趕忙跑過去,頓時也驚住了。
窄小的灰褐牀鋪上赫然躺着個面色青白的女人,閉着雙目,一隻無血色手垂在牀邊。
醫生大多都比旁人冷靜,眼下兩人看了看狹小的臥室,除了一張牀、一個小櫃子和幾個竹簍,實在沒有多餘的東西了。
萬富率先大步走到牀邊兩尺,緊緊盯着那女人,掏出方薄薄的手帕輕輕按在了她蒼白的手腕上,而後搖了搖頭。
羅敷第一眼就看出這是個沒了氣的,邊戴上手套邊三兩步走上前翻了翻她的眼皮,按了按頸側,小心地掀開了算是整齊的被子。
“這是怎麼回事?”萬富不可置信地喃喃自語,“王敬今天剛和我們說他妻子重病,才兩個多時辰,就這樣了?”
“你曾說他這個夫人四個月前就病怏怏的?”
“可我當時看她與她相公鬧起來還精神很好,之後就沒大在意了……”
羅敷看到他神情中的愧疚之色,心知這其中不對勁得很,王敬的內人若是病的只剩半口氣,他能如此好打發?現在是盛夏,這人應該剛死不久,他這個做丈夫的去別的醫館藥鋪了?
一個人若是有一次給別人留下不可信的印象,之後再做什麼事都會讓人覺得不可信。 於是她擡頭對萬富道:
“你覺得他是不是走的太順暢了?有沒有可能是他做了什麼事,想先使計溜得遠遠的。”
“你是說他爲了省錢,用點手段讓他夫人成了這樣?可是我們現在沒有辦法確認。”
萬富一想,確實覺得這件事從頭到尾不太合常理。早上他倒沒聯繫到以前的事,這才領悟到問題不小。一個人輕重緩急是分得清的,節骨眼上沒有別的辦法,還會在意麪子?就算感情不合,但在一起過了這麼久,王敬沒有求招他進來的方醫師,沒有求共事的醫師,反而羅敷一說,半個字都沒反駁,輕輕鬆鬆被趕了出去。
“我之所以肯定他不在,是因爲門房說他去城北了,特意留了話說明日再回來。”萬富這才托出實情,“他去城北做什麼?一個人舉目無親,天天在藥局裡也沒機會結識貴人,難不成是尋差事?憑他那點三腳貓功夫,方先生是看他可憐才予了他一個安身之地!我就姑且信了,反正他就是在家我也不是不敢進來。”
羅敷細細檢查着王氏的面部,揭開被子看了片刻,又照原樣蓋上,低聲道:“明天王敬若是沒回來,便報官吧,就說做相公的出門在外,家裡人去了,先來告知官府一聲,按一般的次序辦,該請仵作就請仵作。我記得國朝律令上有一條,各地有人去世了首先報給官府,其次入殮。”
王氏的臉上還殘留着臨死之前的痛苦之色,嘴角下垂,眉心有深深的摺痕,像是不勝重病。她三十開外的樣貌,生的倒不難看,要是把這張臉的紋路抹平了再抹上點漆,反而顯得有那麼幾分姿色。
羅敷驗看活人還行,死人就夠嗆了。她一邊察看一邊暗自思索,平日最看不起王敬的是顏美,但萬富私底下對他的意見卻顯然不輸顏美,面上和和氣氣的,實際腦子裡不知道怎麼想。羅敷揣測他前後話中之意,突然意識到他應該是親眼見到了什麼事情。
“他不是還有個女兒麼?去哪了?”萬富記起那個躲在母親身後的孱弱女兒,想到自己有個表姐亦是年少失恃,此後被親爹賣給財主做妾,過得悽慘無比。他不禁可憐起那個面黃肌瘦的小丫頭來。
羅敷見他又找了一圈,壓着額角道:“我們回藥局再說。”
“那這裡……”
羅敷道:“有後門可以出去麼?”
萬富摸摸頭道:“後門通向的是米市,人還挺多的。”復又望着牀上的人嘆了口氣:“這真是……”
“天熱,拖不了多久,你現在就去官府通報一下,我回去見方先生。”
萬富送她到大門口,自己轉身從後門跑了出去。羅敷探頭探腦地跨出破門檻,巷子裡仍舊沒有人,一陣熱風迎面襲來,吹得她有些暈。
她環視小巷裡單調的景物,半人高的雜草,茂盛的夾竹桃,六七戶住家,標準的下層百姓居所。她腳底下走着,心裡卻跳着,那不過一二百步的石板路彷彿一下子伸了老遠似的。
太陽正好卡在巷子盡頭,風裡的人語從前方浮了上來,青褐布衣的人們來往的身影重新出現在眼前。羅敷舒了口氣,感到自己實則是個挺冷漠的人,膽子還小,真是愧對教誨。這王敬要真是因臉皮薄自請辭退,不想回家與妻子說反倒自己去城北倒騰辦法,那她確然是有責任的,畢竟她知道他家中情況。她琢磨到這裡就渾身不舒坦,客觀地看,一個失魂落魄又自詡清高的窮醫師,丟了飯碗不願受家人苛責,實在是人之常情。要是他待在家裡,就算妻子在面前過世,也總比讓她孤零零地躺在房裡被兩個陌生人發現強。
風裡不僅有人語。
羅敷瞬間加快了步伐,她僵硬地往前走,忽然在幾步外停下。
她回過頭,淡淡的血腥味縈繞在鼻端,接着她就看見了分外詭異的一幕:一個人趴在兩座房子之間凹陷的土牆上,腦袋慢慢耷拉下來……隨即啪嗒一下,就掉在了地面上的草叢裡。
那人深色的衣袍已經被汩汩冒出的血染黑了,摳在牆上的手指濺上殷紅,還在顫巍巍地痙攣。
從她的角度看得很清楚,但巷口處的視線會越過這個角落,釘死在凸出的房屋上。
那丟了腦袋的人身後立着個矮小的黑衣男人,手上正徐徐收回沾着幾粒血珠的銀色絲線。黑衣人蒙上面巾的臉朝羅敷的方向撇了撇,一雙鷹隼似的眼睛冷的像冰。
羅敷轉身就跑。
她不敢再往後看,心中念念再幾步就是巷口了,她不知道喊人有幾分勝算,或者是她能否在對方動手前喊上一個字。
事實上在她這麼想的時候,身後的風聲就已然到了。脖子在悶熱的空氣中不可抑制地發涼,她聽到金屬破開氣流的聲音,像是輕微的鳴鏑。那堅韌細長的銀絲即將觸到她的皮膚,然後……
羅敷在那一剎竟沒有害怕。她捏着手腕上的鏈子,腦海中一片空白。
兵器嵌進皮膚一分,羅敷幾乎要看見自己的腦袋像那個人一樣,一點一點地斷掉,再骨碌碌滾下來。
刺痛之後便是壓抑的靜默。
忽有尖銳刺耳的響動,隨即有人運力短促地嘶喊了聲。
羅敷良久才反應過來,是那根索命的銀絲繃斷了。
等了足有一盞茶的功夫,她終於得以捱到磚牆,用盡全身的力氣蹲下身倚靠在牆上,將手覆上眼,倒吸一口涼氣。
巷外如同另一個世界,絲毫不知幾丈之內發生了什麼。那些過路的人們也不會知道巷裡慘死了一個人,還差點又賠上一個。
羅敷好容易平息下來,放下手,手心沁出冷汗。
她直直地對上一雙墨色緞靴,靴筒上雪青的流雲紋繡得極靈動,好似要捲到空中來。
羅敷仰起臉,勉力站起身。頓時,她看清了草叢在短短的時間內收留了第二個人,眼睛睜得很大,裡面滿是詫異。是那個喜歡拿線割人家頭的蒙面黑衣人。他的衣服裂開一道狹長的縫,縫裡垂直插着一根細細的木條,沒入胸口約莫很深。
黑衣人的屍體旁站着個人,背對着她,黛藍長衣靜靜垂落。
那人俯下身揭開面巾,淡淡開口道:
“女郎不必顧着眼睛,頸後的傷纔要緊。”
羅敷刷地擡手去摸脖子後,放到眼前一看,一手的血。她原本沒感覺到有多疼,可看到刺眼的紅,身體立馬就敏感了起來,痛了幾倍不止。
她穩住嗓音沒叫出來,從懷裡抽出手帕壓住傷口,道:
“多謝先生了。”
那人直起身,側首向她點了點頭,眉目澹澹。
羅敷只覺這張臉很熟。
她注意到他手裡還拎着籃東西,居然是麪攤裡的籃子,還有一個白色的水囊。
“先生能借我那個水囊一用麼……”
他忍不住揚了一揚嘴角,端正面容霎時添了清華秀彩,如月出東山。
羅敷不知他笑什麼,皺了眉又重複了一遍。
方繼望着她緩緩道:“女郎命中果真缺水。”
羅敷連捂傷口都忘了。
呆了片刻,她繼續問了第三遍:
“州牧大人體恤民情,能借民女那個水囊用一下麼?”
方繼從善如流地將水囊遞給她,手掌在陽光底下泛着玉色。他身後一個隨從也無,像是憑空出現在這裡。
羅敷輕聲道謝,接過水囊打開,又抽出一條帕子倒上水,和着點隨身帶的藥粉按在傷口位置輕輕擦洗。所幸傷口不深,只是她一想到那東西將人家的腦袋挪走了,上面還沾着血,就噁心的不行,非得用最快的速度好好清理一下。
方繼正往那倒黴的缺了頭的人那邊走,冷不丁聽到背後“咦”了一聲。
羅敷緊接着跟上來,像是也要來看看。
方繼由着她想看又不敢看地在已倒下的屍體邊上糾結,摸着脖子眼神疑惑,好一會兒才道:
“做殺手的心態有悖於常人,他方纔可能興致較好,用兵器從身後一寸寸劃拉着進去的,所以斷面才如此粗糙。”他說話的同時,看着羅敷的眼裡帶了分惋惜,弄得她立時毛骨悚然。
羅敷結結巴巴道:“那他動作挺快啊……割完了頭才滑掉,一般好像是從……前面割?”
方繼道:“也許是習慣,他第二下亦是準備從後面開始。”
羅敷不願回憶半點,咬着脣斗膽道:“……也可能是這個人掙扎得太猛,身體緊貼在牆上,他沒辦法從前面喉嚨下手,就只好從脖子後打主意。……他剛剛是連人帶兵器一起追上來了麼?”殺手躺的地方離她有段距離。
方繼微微一笑,“女郎怎麼不回頭看看?這樣既可以讓他從頸前下手,又能知曉他人離得遠否。”
羅敷張了張嘴,愣是一句話沒說出來。
他輕輕擡手,羅敷還沒來得及回神,只聽“啪”的清脆一響,對面幾尺遠的土夯牆電光火石間多了個東西。
羅敷不禁湊上去看,這一看之下徹底驚住——一根木條生了根般入牆半分。木條是根落單的竹筷,她中午才用過搛麪條的那種,用力咬都能留幾個牙印。
筷子是橫着嵌入的,與地面平行,四周小範圍地震落了表層的粉塵。羅敷試着把竹筷弄下牆面,端詳了一陣,覺得匪夷所思。以筷子類比銀絲,她在腦子裡想像了那個恐怖的情景:銀絲在空中展開,或借力凌空朝前推,或當鞭子甩,以其熟練程度不說劃斷脖子,割出一大攤血是肯定的。
方繼教導完,似笑非笑道:“明白了?”
他不等羅敷說話,便接道:“女郎是還想見見那玻璃銀蠶絲的真品試起來如何吧。”
羅敷連忙捂嚴實了滲血的地方,欲搖頭又怕牽動傷,只能悶聲道:
“大人若樂意,別在民女身上試就行。”
方繼眼中那點惋惜又回來了,“今日難得忙中得閒。”
羅敷默然,及時換了個話題:
“大人怎會在這裡,似乎是要去用飯的?”
方繼的目光落在手中的籃子上,“順路,把這些帶到別人府上,不過丟了雙竹箸。”
羅敷這時才領會到另一根筷子的去處。本想再看一眼殺手胸口多出的一截細木條,生生忍住了,道:
“大人不必憂心,民女一雙筷子的錢還是出得起的。”
方繼袖口一動,不置可否:
“女郎費心。不知女郎能出得起多少雙筷子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