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落山的時候,羅敷在長長的傷口上灑上了防水的藥物,忍着水汽蒸騰洗刷。 她閉上眼都是那根見鬼的什麼玻璃蠶絲,帶着剛死之人的血液往自己脖子上抹。
明繡換了第三桶水,只顧着注意她的傷勢,憂心忡忡道:
“女郎怎麼弄成這樣,今後留了疤可怎生是好。”
羅敷面無表情道:“沒事,不會留痕跡的,我向來用最好的藥。”
她見羅敷神色冷淡,也不敢多問,只撇了撇嘴道:“女郎以後千萬別一個人上街了,我怕得很呢!”
羅敷扯着頭髮恨恨道:“是今日出門沒看黃曆。”固定住脖子拿眼睛斜着瞟她:“京城治安實在有待改善。”
羅敷知曉今天的事不便廣泛傳播,打碎了牙也得往肚子裡吞。可一看明繡憂慮又好奇的神情,她覺得還不如說出一點讓她別再往下想。
“我們冬至別忘了給王醫師一家寄點楮錢,好歹也在一起忙活過。齊醫師已經去官府走過場……去上報了,會有人來處理。”
明繡遞完了瓜囊,把話倒了兩三遍,手一抖,驀地“啊”了一聲:“怎麼……早上不是還看見王醫師的麼!不會是……不會是先前向人告貸卻沒錢還,人家追來了!”她杏眼大睜,早上王醫師離開藥局的事她也有所耳聞,只知是缺錢要另去覓活兒維持生計,哪裡料到上午好端端的人一天之內就一命嗚呼了!
羅敷知道她父親就是向人告貸,結果一分錢也還不上,讓人找到了家裡,把女兒利索地賣到大戶做粗使丫頭。就不好多說,道:
“我們也不是很清楚,但是藥局近期會有人來查驗,你做你自己的事就好。雖說他那遺容不太好看,但這事和我們沒有任何關係,莫要再追着問了。”
她這天晚上睡得很早,卻一個接着一個地做夢。第二天卯時就醒了,躺在牀上不想動,腦子裡不由自主地又過了一遍昨天的事。
*
方繼朝她伸出左手,指尖鋪了一層融融的煕光,除了一點薄繭,竟連掌紋也生的清晰漂亮。
羅敷對於掌紋沒有研究,說好看也就是該疏的地方疏,該密的地方密,讓人覺得紋路生在那手掌裡,就是難得的賞心悅目。
她嫉妒的要命,卻不合時宜地被理智拉了回來。錢袋還剩二兩碎銀子,她乾脆準備連明繡新做的繡囊一起,放到那隻不碰人間煙火的手上。
方繼還是那副波瀾不驚的樣子,眼睫垂了些許,淡淡道:
“有勞。”
羅敷此時已顧不上這個人爲何不顧身份出現在偏僻小巷、爲何身手比一個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出現的殺手還好、爲何跟她頗有興致地說這許多,因爲她立時想到了客棧裡曾經做過的一個夢。
可是她最終沒有扔塊石頭過去,而是把值點錢的錢袋和值很多東西的錢都恭恭敬敬地上交了。憑良心說,救命之恩涌海相報都不爲過,但是針對個人的言行,她無話可說。就算要銀子,一般不是被救的那個主動提麼?她確實開玩笑提出賠他雙筷子,下半句還沒出來呢,人家就迫不及待了。
方繼注視着她解下繡袋,在袋子上精美的刺繡離掌心還差一寸時,他忽然轉身向灑了一地暗紅的草叢走去。
羅敷的手臂僵在那裡,半晌,吸了口氣溫軟道:
“大人,您要多少雙竹箸,儘管與民女說,民女湊湊錢還能加一雙象牙或者青玉筷子。”
方繼步子未停,道:“白玉籽料最好。”
羅敷慢慢收回錢袋,認爲自己低估這位州牧大人了。
她握着水囊漫無目的地尾隨在他後面。他藍色的衣袍被風掠起一角,夾竹桃的花落了一些在泥土裡,可以看出昨夜灑下兩三滴雨水。他的後襬離地面如此之近,卻一點都沾不到那些微皺的嬌柔花瓣。
白色的花朵染了深紅,動人心魄的豔色中,那清雲似的身影依舊悠悠地立出一抹恬然來。
他開口道:“秦夫人認得這人,勞煩替本官辨認一番。”
羅敷默唸一萬遍不能折了所謂的骨氣,逼着自己膽戰心驚地瞄了一眼滿地血污,這一眼之下不由心中大震。
那紅白相間的腦袋離脖子足有幾尺遠,但拼上拼不上已於她沒有多大妨礙了。這丟了腦袋的人赫然正是早晨主動請辭、並被她加了一把火催跑的王敬醫師。
羅敷感覺作爲一個承受能力不佳的人,她要做好幾天噩夢了。
她打定主意,擡頭的一剎那居然看到他脣角瞬間消失的弧度。
她視若無睹道:“這是我們藥局的一位王姓醫師,今早因爲挪用銀錢做假賬被我們辭退,他家中妻子多病,女兒年幼,說是因積蓄不夠才這般行動。我與另一位醫師在巷尾麪攤裡吃完飯,欲往他家送最後一筆月錢,卻發現他妻子已經在牀上過世了。王醫師留了話明日回來,我見這事因天熱不能拖,讓那位醫師去官府稟報了,自己打算回藥局與大家一同商議。至於王醫師惹了什麼人,我們實在不知道。”
她別的不能肯定,但王敬不單單是一個落魄的窮醫師還是一目瞭然的事情。若是欠了錢對方直接找個流氓地痞收拾殘局就足夠了,招這麼個高端嫺熟的殺手來,真有些擡舉。另外,右副都御使方繼獨自一人出現在這裡,說是去吃飯做客的,只怕鬼才信。
方繼稱她爲醫師,就是打算上公事了;而說她認識這人,也不知從哪裡得出的,反正就是個變相威脅。她搪塞不得,只能斟酌語氣客觀道來。
方繼手指搭在籃子上敲了敲,頷首道:“這樣。”
羅敷默默點頭。
他說道:“秦夫人不必如此緊張,本官並無那麼好的身手將醫師不明不白地拘到官府裡。秦夫人不是從實說來了麼?”
“……還有,我們沒有看見王醫師的女兒,門沒有鎖,我們走大門進去的。今天或許有人澆過菜,房間裡物品整齊,王氏躺在牀上,像是剛死不久……當然,被子是冷的。”
方繼盯着地上死不瞑目的人頭,“嗯”了一聲。
羅敷停了一會兒,從睫毛底下一點點地往上打量他的側臉,雙手合十對下邊拜了一拜:
“王醫師來了藥局大概四個月,是方老醫師招進來的,齊醫師覺得他行跡可疑,但沒有說出來。民女剛到兩個多月,與他沒有過多接觸……除了早上將他辭退。”
方繼瞭然道:“秦夫人原不願作夫人。”
羅敷自知從頭到尾都失了言,流外官雖是最末等,在京官上級面前還是要正式自稱的。但她又不怎麼會說話開脫,少不得一時間呆呆地望着他,如同定了身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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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繼不再看她,蹲下身仔細查驗。
羅敷艱難說道:“大人真是目光如炬。”
他背對着她的目光,施施然露了絲笑意,“秦夫人說話這般沒底氣,本官真是欣慰。”
羅敷昧着良心,大了點聲道:“大人英明。”
她揉着額頭,像個丫鬟似的在旁邊等他查看完,就差搭把手了。
“你去那邊看看他身上是否帶了裝人頭的皮袋。”他果真吩咐道。
羅敷躊躇在原地,如實回道:“下官不敢。”
方繼道:“那替本官把筷子給取下來,一雙聚在一起即可。”
羅敷嘆氣道:“大人想要籽玉的料子?下官絕對給大人買來送到尊府,再加一雙也沒問題。”
方繼彈去衣上草葉,慢條斯理道:“本官有個陋習,非要見物品按原樣擺放整齊,否則夜晚就難以入眠。”說罷,自己站起來走到牆前,指節輕點牆壁,那貼在牆面的筷子噹啷一下掉到地上。
在他拔去殺手胸口的兇器時,羅敷閉着眼捂着耳朵,等到差不多時候睜眼一瞧,一雙筷子果真越過千難萬險重聚在草地上,放的筆直,連上面的紅褐色也十分均勻。
方繼靜待到殺手胸口血洞裡汩汩流出的液體變爲黑紫色,才滿意地開口道:
“秦夫人還是快回去與藥局中人商議罷。今日之事甚爲不祥,日後或許還會再勞煩醫師。”
羅敷順着他的言外之意無奈道:“大人放心,下官也要顧及藥局前程,怎會張口就和外人提。”
方繼漆黑如子夜的眸子攢出些昀光,手持滿滿當當的籃子朝巷尾走開。他腳下忽地一頓,道:
“本官方纔想起那水囊是從南安一路帶來的,有些不捨,遂已拿了秦夫人的錢袋。秦夫人那會兒閉着眼,應不會心疼。”
他走得並不快,但頎長的身形在巷子裡一下子就看不見了。
羅敷對着他的背影發了會呆,摸了摸空空的腰間,突然反應過來,拔腿跑出了燕尾巷。
不遠處一陣風颳過地面,那雙對稱的筷子動了動,頃刻間化爲齏粉,隨風飄逝得無影無蹤。
*
回到藥局中,方繼得知此事,畢竟是閱歷已廣,震驚之下沒做別的表示便叫她回房細談了。羅敷自然不會用半真半假蒙明繡的話來應付他,只是省略了過分恐怖的場景,連遇見了微服的州牧這等異事也說得無比詳盡。
方繼當時道:“那便是卞公默許此事與我們無關,其中可疑之處,他定會私下追查。萬富這小子現在還未回來,不過他做事一向讓人省心。此事你們以後就不要提了,王敬家中那個女郎,若是能找到,我們幫一把也就盡了本分,就此揭過。”
羅敷上了藥後血就止住了,痛感也消退一些。她遲疑問道:“方先生知道州牧大人是何出身麼?以前可進過行伍?”
方繼從鼻子裡哼了聲:“我們這些平民百姓的,如何打探得那些大老爺。”他喝了口忍冬花泡的水,“不過先帝是如何寵信這位卞公的,怕是整個京城的人都知曉吧。一介寒門,起於南安,十八歲上便殿試中了狀元,此後自翰林院入東宮,擢少詹事爲少師,可謂風光至極。不過十年前查出他恩師涉及了一個大案,被外放出京了。”
羅敷道:“那先帝還挺信任他的。涉了案還能做州牧,別人不說麼?”州牧是爲聖上耳目,掌監察大權,從沒聽說過這樣還能左遷到從三品的。二十多歲的少師,古來可能就只有這一人而已。
“他有兼官麼?”
方繼道:“兼、加、贈無一契合,專心輔佐東朝。”
羅敷數了數,冷汗滑下:“那……那今年豈不是年過不惑?”
方繼算了算,“老夫來京城的時候是二十年前了,那時卞公剛得先帝青眼,今年應是三十又八。”
他見羅敷面色古怪,道:“有何不妥?”
羅敷道:“卞公在南安一直深居簡出麼?還有,難不成三互法廢止了?”
方繼道:“國朝法令自有通融之處。據說卞公家中只有一個老夫人,在洛陽舉目無親,歸根結底是個例外的孤臣。便是在南安,這些年見過他的人也少,幾乎是隱姓埋名了。先帝決定讓他離京,便是網開一面,想要升官的就不會踏進他家門檻……並且關於他從前的事蹟,先帝也下詔不許再提。我朝與北朝不同,向來寬待文臣,卞公一事並非首例,那些大人們一旦離京,此生就十有八九回不來了。”
羅敷心道,他那個舉止哪裡是孤臣!哪裡像是個宦海失意歷經滄桑的被貶官!這位州牧看樣子是東山再起了,有權分撫直隸,大事小事事無鉅細。先帝處理他的手段奇怪的緊,分明是在等這一天吧。
“卞公好像知道王敬是我們這裡的。”她一邊思索一邊小聲道。
方繼道:“這不是我們揣測的。大人考滿回京,時過境遷,洛陽已非當年模樣,如今的州牧之位不再是當年的州牧之位。他同硯倒是多,說能上話的卻沒有一個,剛回京城消息就靈通到能知道這件極小的事,也許……牽扯到某個大事吧。”
羅敷聽他揣測的意猶未盡,剛想接話茬,又止住了。
“當年卞公去國,百官皆稱陛下聖明。年歲一久,他做太子老師的事也被世人拋至腦後了。可去歲今上有意重用這位大人,不僅平反了,還給了他巡視直隸之權,想來青雲再上已非難事。他定是通過某些人事得知我們藥局的現況,早有準備。至於他準備做什麼,老夫認爲,他沒有爲難你這個夫人,便是暗示不會爲難我們藥局。而藥局的那位真正掌印的大使,怎麼也算是陛下太醫院裡的人。”
羅敷轉念一想,自己有時候確實思慮太過了。
方繼咳嗽兩下,疲憊道:“秦夫人,明日端陽候府送合同來,他們未經大使,就由你的條記代勞吧。記得修書給大使,估計方氏已打點好一切,可是你也要做全了。”
萬富是酉正回來的。他說路上花了好些功夫,到的時候官府已散衙,但態度良好,值班的人答應明日着人來查看順便銷戶。羅敷很遺憾地表示漏了一個人,因爲死者的相公也陪着她去了。
“我們還得自個兒花錢簡單辦一辦喪事,藥局整飭在即,出了事,你們都認爲不是個好兆頭吧。”
萬富一進門就聽她說了下午驚心動魄的經過,這時抿了脣道:
“實際上……”
羅敷的目光針尖一般扎過來:“你不要再刺激我了。”
“實際上我離開衙門的時候,有個人領着王敬的女兒在衙門前的雲吞攤子用飯,我當時以爲認錯了人,但那小女郎眼睛甚毒,把我給認出來了。那位公子三十不到的樣子,面貌斯文,看他那氣派許是個官,穿一身藍袍子,”
羅敷頓時拿不穩杯子:“所以……他跟你說什麼了麼?”
“我走上去,那丫頭跟我記得的不大一樣,哭是哭過了,但十分鎮定,精神也還好,竟說上午她母親死了後就一直跟着這位大人,之後有人送了她去官府,告訴她這位大人傍晚回來問她的話。”
“……我是說,那位州牧大人。你沒在鄒遠見過他吧?“
萬富愣了,道:“是位州牧?敢情是糾察撫州知州的那一位!……我的天,王敬是什麼人,得這麼大面子!”
羅敷淡定道:“他說他順路。”
萬富眼角亦抽了抽,“對了,他還說,喪事從簡,請仵作、買棺材的錢官府替那丫頭出了,我們不要管,繼續營生。他好像什麼都知道。”
羅敷扯了嘴角:“可不是麼。他連我不缺錢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萬富打了個哈哈,跑去廚房拿飯了。
羅敷在臥房裡對於今日之事疑竇叢生,從頭理了一遍,果斷承認自己沒有查案子的天賦。
首先是王敬,拖家帶口來到京師,不願透露身世,與家裡感情不合,他妻子死了不到一天也撒手西遊了。取命的殺手要割他的頭,除開心態扭曲,羅敷更相信是背後僱主不想讓大部分人知道死的這個人長什麼樣子。也許那個殺手欲把他整個人都弄走棄屍,又或許他是要拿着人頭去交差。
然後是那位州牧南安右副都御使卞公,一個人的外貌可以顯得比實際年齡年輕很多,但氣質很難改變。他身上顯出來的氣質是那種養尊處優慣了的,不像是出身寒門,更別說沒有從高處跌下來、潛伏了近十年的風霜之色。方繼通身的氣度太刺眼了,就像這是個沒有受過什麼挫折的相當年輕的人,而羅敷見過不少得了機緣一朝發達的人,他們從小養成的習慣有相當一部分沒有丟掉,更至於與身份格格不入。
州牧的一舉一動毫不隱瞞,彷彿讓陌生人知道了說出去也不在意。
一個小小的惠民藥局,事情也能大到這種地步,羅敷很頭疼以後人多勢大了她要怎麼辦。她開始羨慕起那個至今未曾出現過的太醫院大使來。
七月底,端陽侯府派遣的醫官駐進了帝京的惠民藥局。
羅敷看着來來往往搬着東西的僱工,也不去幹涉,詢問方繼才知道緊挨着藥局的巷子有幾戶住家已經被買了下來,供給新來的醫師居住。向父親主動請纓的曾高幫着一干人等忙前忙後,羅敷得了她這麼一個得力助手,樂得不操心。
除方氏提供的兩名醫師之外,藥局需要依照慣例筆試進六位新人,一年之內每個人的月錢除開藥局盈利,由侯府補貼二兩。原先萬富他們不算賣藥的微薄利潤,每月只得八錢銀子的診金,一年到頭賺的連街頭挑擔的小販也不如,這下滿打滿算,直逼羅敷這個夫人。
方氏的醫師剛把傢什搬過來,渝州送來京城的第一批免費藥材後腳就跟到了,還有幾味是當地特產,市價不菲。羅敷聽曾高說渝州的地方藥局亦將受侯府恩惠,其州多山,產珍貴藥材,他們可能就是看中地理優勢,以官方名義蒐羅地方之利。按這個思路,其他地方也應明白了方氏要扶持全國官醫的心思。
收着霸王藥,羅敷眼見藥局的擔子又重了不少。合同上寫明瞭太醫局需要強化賣藥的性質,出售丸、散、膏、丹、酒,並將製藥與賣藥、接診合一,製藥佔了相當比重,亟需精研藥理的人才。羅敷幾乎是時刻頭疼怎麼招人,薪水不夠問方公子要,人才來源卻也不好找——水平高的醫師單獨坐堂,身家又要極清白。日常看診繼續,她晚上熬夜出考試題,避着方繼只敢讓萬富瞄一眼,怕被老人家說題目簡直標新立異、不可理喻。
王敬的腦袋一掉,羅敷和方繼就知道家底清白的重要性了。想來方繼脫離紛擾塵世已久,所謂的“爾等不必管,繼續營生”真的像他在巷子裡說“順路”一樣不靠譜。洛陽官府的人在羅敷離開不久就過來了,遠比萬富通報的腳程快,她覺得定是州牧的安排。他們做事以一絲不苟著稱,什麼都要查一遍,到最後拋下句“等待問話”,藥局中人面面相覷。
洛陽內發生的命案,本該上交由天金府尹解決,州牧難得親自過問,自然更加兢兢業業。官差以故事處之,於是仵作自然而然交差:王氏中毒而死,卻驗不出來是什麼毒;殺手血液呈黑紫色,倒是極厲害的黑道上的手段。仵作上了年紀,京城又是個魚龍混雜之地,不免見識比旁人多些,他說驗不出來,很有可能此案就真的不了了之。
羅敷一直攥着州牧的口頭承諾,忽然感到縱然千般懷疑此人,自己潛意識裡還是太相信他了。也許是擡擡手幫她撿回一條命,他叫她……她突然發覺事實上他什麼也沒跟她說,但她聽了萬富的話,就不再理這事,彷彿藥局裡幾個月來沒有一點不正常的地方。那個未曾謀面的小女郎什麼時候與方繼在一起?方繼又如何知曉這個丟了腦袋、滿身血污的人就是住在巷子裡並由她管轄的醫師?
羅敷聽說過一些死士刺殺重要人物前會自己服毒,不管成不成功,事後都把線索了斷。可王敬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那殺手不緊不慢地收回兵器,顯然是遊刃有餘。 殺手的死亡是州牧在她眼前造成的,而她記得筷子拔出來後,傷口冒出的血是慢慢變了顏色。也許官府追查到了兇器,但就算是像她想的那樣,又能把一個深蒙今上厚愛的副都御使怎麼樣呢?
她決定以後碰見州牧繞道走。
最近羅敷事多,不適宜思慮過度,有方氏這個皇親國戚撐腰,她就把精力全部放在挑人上。
八月初一,京畿有遠見的醫戶們赴惠民藥局筆試。即使方家親自放出風聲,來人也不多,總共二十幾個青衫文士,年紀最大五十多歲,最小的只有十七八。羅敷從不強求人數,她認爲過得去就行,大不了生意做好了以後再補充。
戌時已過,羅敷獨自走在昌平門東的雋金坊裡。雋金坊的北面正對着昌平門,過了昌平門,千步廊東側是六部與司天監等機構的文官署,包括太醫院。雖然洛陽很少宵禁,此坊的環境還是相當肅穆,一更三點的暮鼓還沒有敲響,稀稀拉拉的傭人全回了自家府上。
初秋的夜裡漸生涼意。繁星似一顆顆金剛石,高低不一地垂掛在絳紫的天幕上,明明滅滅,空間便於這閃爍星光中無限地延伸開來,劃出了層次。
城北的街坊擱置得十分整齊,越往內行越不聞人語,只見清一色廣樑大門,朱漆碧瓦,飛甍畫柱,在夜色底下冷冷地面對着銀色的軒敞街道。打理乾淨的灌木裡不時飛出幽藍熒綠的螢火蟲,一團光影就如同漂浮不定的星雲,纏繞在牆根。
羅敷一路感慨一路默唸,這個時候局裡的考試應該已經散場了,卷子都堆到了她的桌上,明日少不得又要弄個通宵。
她本來以爲大使只是一個普通的御醫,沒想到是個高位的院判,也難怪他從未出現在衆人視野裡。
藥局的掌印大使、太醫院右院判司嚴所居之地,價格非極顯貴者不能擔負。雋金坊挨着天子前裾,即使官居一品,也要靠賞賜墊着點住,不知五品院判如何弄到這一塊風水寶地。
等走到了地方,門前連盞燈籠也無,全憑附近的寥落燈火照亮牌匾。坊內人家的門前站着守夜的家丁,羅敷曉得她一個年輕女郎獨身入夜來此很是扎眼,便不去向人證實地點,徑自敲門等待。
一連敲了三次,司府的管事才佝僂着身子披衣迎出來,打了個哈欠道:
“可是惠民藥局秦夫人?我家老爺剛用過晚飯,恐怕還要候些許時辰。”
羅敷謙謙點頭,跨進門檻,一邊微笑道:
“我的侍女與車等在昌平街口,只望不要被巡夜的官差當流民抓了去。”讓她自己走過來,不會是嫌馬車的聲音吵到鄰居了吧。
管事略略擡眼掃了眼她,口中唯唯諾諾,神色卻一般無二。
“院判大人着實會享福,貴府不僅離官署近,左鄰右舍都是熟人,平日定是省了不少相處的心力。”太醫院的醫官會被委派到皇宮外,聖心體恤下臣,沒人會願意得罪一位高位掌權的太醫。
府門在她的背後關上。管事司福察覺出她的諷刺之意,心想這女郎未免太尖刻了些,以後在家主手下做事,不定要吃虧。
院中弄得很簡樸,磚雕照壁沒什麼裝飾,種着的幾竿翠竹沙沙作響。一顆高大的槐樹憑空長在地上,燈光掃過去,可見溟濛的水汽在一串串的莢果上凝結成晶瑩的露珠。
司福躬身請夫人入南房,倒了杯茶,陪着客人寒暄兩句。此時跑腿的小廝進來道:
“老爺傳夫人進正房議事。”
羅敷受寵若驚,心道這院判大人還不至於連一絲面子都不給她。她前日準備寫信通知大使,不料這位從來沒現過正身的五品右院判修書一封,託人送到了藥局門口,說雋金坊治安良好,屆時請獨自步行前來。她總算得到一點安慰:不單是她一個人在忙,人家也忙得很,下了值之後非要等到大晚上才能擠出時間見見下屬。
大使怎麼說也是兼職,藥局里人員變動也正兒八經是公事,方氏不可能不告訴他,那麼今晚院判大人是懶得挪足,想讓她一路走到頭了?
羅敷不出聲地想着,沒幾步就到了主屋。羅敷覺得這座府邸小的挺正常,院判看中的可能只是這裡的位置和人脈,家裡供不起那麼多僕役土地。
謝過管家,小廝也跟着他一道走了,她在屋外停了片刻,看這陣勢是要自己單獨入內。屋子昏昏黃黃的光線從窗格里透出來,好像主人吃過晚飯後就躺在榻上眯了一會兒。
羅敷推了門,開門的剎那,明晃晃的燈刺得她立即遮住眼。這窗紙異常隔光,猛然從黑暗裡進到亮的地方,她最受不了的就是這一瞬間的難受,於是腹誹甚深地朝座上看去。
房內只有一個婢女隨侍,清瘦的中年男人端坐在座位上,面色冷淡地拿銀剪子撥了撥手邊的燭芯,“咔嚓”一刀下去,似有似無地從鼻子裡冒出點氣來。
他生着灰色的短鬚,臉容略長,顴骨稍高,神情肅然,一雙狹長的鳳眼往門口掠了掠,咳了一聲道:
“秦夫人吧,久仰。”
他說完,青色綢子的衣袖下露出蒼白一指,對下首的椅子斜着輕輕一抖。
羅敷從善如流地坐下,道:“大人忙碌一天,下官此時來,真是打擾您了。”
司嚴示意婢女上茶。那名叫碧雲的丫鬟腿有幾分跛,一搖一拐地拎着茶壺放到桌上,倒了滿杯,退到屏風外去了。
司嚴皺眉道:“秦夫人,我們放開了說罷。藥局裡最近生了大事,雖然我有十分把握這事與我們這些人無干,但附近的人都聽聞我們局裡死了個醫師,因向地下賒貸還不上被人弄死了滿門,這對藥局百害無一利。到底是怎麼回事?”
羅敷聽他一口一個“我們”,亦不動聲色地蹙蹙眉,溫和道:
“是這樣的,那位醫師四個月前入藥局,京畿時疫的一個月來趁我們不在用藥局的利潤爲他夫人治病,我們覺得此人心術不正,他又主動要求離開,也不好阻攔。後來我覺得做的過了,便同齊醫師去他家給些錢財過渡,卻發現他妻子死在家中,他自己也在家門口的巷子裡丟了腦袋,他女兒當下作爲知情人住在官府。”
司嚴頷首,嘆了口氣:“各自生活都不易,得饒人處且饒人。”
羅敷不想再和這位慈悲爲懷的頂頭上峰說一個字,卻聽他接道:
“你且說說你的看法。”
羅敷無語凝噎,她開始覺得院判大人從不出現在藥局裡,真是造福下屬。天天讓她對着這麼個前後不一的大使,她肯定會再延長假期的。
“下官初來,對藥局的瞭解甚至沒有兩位年輕醫師多,不過在這三個月裡,大家各自的狀況都看在別人眼裡。齊醫師報官後對我們坦言,這位醫師可疑之處不是無跡可尋。方先生一直後悔招了個不明底細的人進來,竟無一人曉得他與外界的哪些人有什麼聯繫。齊醫師第一次去王醫師家時,他正和妻子吵架,連刀子都快動上了,當時是王醫師趕着他出門的,萬富和我說現在想來覺得他好像是怕他待久了一樣。藥局有時閉戶很晚,東西廂房住的是林齊二人,王醫師並不在藥局,齊醫師心細如髮,深夜睡醒出去透口氣,卻幾次見他在大門口徘徊,還有一回從耳房的窗戶裡看到他和另一人遠遠地談話。”
她說了一長串,也不指望院判能理清楚,就是表明一下此人身份只得斟酌,把萬先生搬出來當擋箭牌。這番話她說過好幾遍了,已經倒背如流。
司嚴撫袖道:“夫人不必這般拘謹,藥局先前人手少,眼睛也少,你們現在做的推測也是由果溯因。”
羅敷低聲道是。司嚴抿緊的嘴角鬆了鬆,他從來沒有來過城南的白龍廟街,比之羅敷這個幹了三個月的夫人,對藥局事務更加陌生。
司嚴據大使之虛職已逾數年,他在禁中做了些年頭,從最普通的醫士一步步升到右院判,最講究的就是一個穩字。太醫院裡的人都知司院判沉默寡言,不理雜事,卻無人小看他的手段——光是在皇城外最貴的一塊地皮上開府,還沒被御史彈劾過,就不是一個五品醫官該有的能耐。
羅敷目光澄澈,端着茶杯喝了一口。一不小心燙到了舌頭,依舊得笑的如沐春風。
司嚴定定看着她,低聲道:“夫人,明面上局子裡的事是要由我批准,但藥局真要有閃失,你們都懂責任落在誰頭上,尤其是如今端陽候府伸了一隻手。”
羅敷勉強牽牽嘴角,一轉眼面上添了三分好奇:
“大人可是得到了什麼風聲?”
司嚴闔眸,撿起燭剪敲了敲榆木桌,“今日讓夫人這麼晚來,並非我有意刁難你,人馬上就來。”
羅敷愣了一瞬,搖頭笑道:“下官沒有如此想。”
司嚴恍若未聞,瘦長的手指徐徐地整理起壓在桌案上的袖口紋路,主屋裡明亮的燈光照在他的左臉頰上,露出一個不易辨認的小小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