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子消失的地方兀地顯出個人來。
羅敷差點膝蓋一軟給他跪了。他冒出來了,那方瓊呢?
安陽呼吸一滯。
光滑的牆面裂開縫隙,眨眼的工夫,穿衣鏡又重新移回原處。鏡子裡映出淡淡的銀光,是金屬的光澤,冷而圓潤。
那是半張執在手上的銀面具。
屋中人圍在榻旁,從這個角度可以瞧見半邊微微前傾的身影,頎長而挺秀,恰似雪中倚窗的松樹。只此一個昏暗中的剪影,一抹如碎冰的浮白,便讓人牽出許多遐思來。
褪下面具的白衣公子施施然從暗門裡走出,踏着午後的日影堂而皇之地站在了灰衣護衛的包圍圈裡。
羅敷掙了掙拉着自己護衛,目光往那兒輕飄飄一落,再也不去看他了。
簾碧忍不住往前挪了一步,小聲道:“主子,這不是……”
安陽面上露出恍惚的神情,片刻後眼睫一動,鳳目中清光凌冽,擡起尖尖的下巴朝那人看去,紅脣噙着着絲倨傲的笑。
她驀地想起樓下匆匆的一面,那時舟車勞頓,她方從馬車上下來,厭煩庶民們嘈雜的吆喝步履,南方潮溼的氣候也讓自己極爲不適。洛陽有什麼好,人人都市儈,人人都鄙陋,一片金葉子都能讓那些重利的商人打上半天架,真是淺薄。而現在,她發現洛陽也不是一無是處,至少……
——“公主此去洛陽,不妨考慮考慮太后殿下的提議。明都的郎君們都如臣這般無趣,那洛陽盛氏倒可能合您和太后的意思,據說其人可是光風霽月,雅潤冰清啊。”摟着褐眸胡姬的輕佻公子敲着摺扇,斜着桃花眼將她不留情面地趕出了酒肆,“畢竟兩國之好,光靠騎兵重甲維持怎麼行。”
安陽無意識地轉向羅敷,那雙淺色的眸子此時莫名其妙地沒有那麼刺眼了。釧子的事暫且放過去,說不定的確是流出來的次等品,現在重要的是她眼前站着的這個人,既然挑明瞭全部,就無須掩飾了。
倒真是有光風霽月的好氣度。一雙眉眼筆鋒稍利,看人的時候卻瀲瀲地含着柔麗的春光,輪廓鮮明的臉龐便也立時溫和了起來,像是南國的水,碧波深處浸潤一顆明珠,熠熠地輝映滿室。
“此處粗茶淡飯,殿下可還用的慣?”王放笑問道。
不問來處,不提突發之事,一派從容如偶遇。
安陽駐足,大方頷首道:“勞陛下留心。不知陛下在這面牆裡待了幾時,忍不住出來透個氣兒,這才讓本宮見到天顏,得以招待一番——陛下亦是微服,想來本宮請陛下小坐上幾刻也不會逆了禮數。”
她中暗自思量,他側讓,俯身,靜立,無論什麼舉動,看在衆人眼裡總是有股內蘊的清貴之氣,可那明明是庶人的謙遜之姿。這樣的人,真的會寧願折了自己的身價?
因爲他絲毫不在意別人看他的眼色。羅敷太瞭解這一點了,此時她只覺得這屋裡悶的不行,他這樣子像要對這位小公主做些什麼所謂大逆不道……不妥當的事,那她還礙手礙腳的幹什麼。
她管不着他,做什麼都管不着。她要去找方瓊問清楚怎麼回事,下樓,找侍女,乘車回官署去。
王放像是才發現她也在屋裡,驚訝道:“原來夫人也在。我與方公子在雅間說的好好的,夫人卻跑出去透氣,當真是有雅興。”
安陽笑道:“陛下看來很器重這位夫人,本宮剛纔急了些,給陛下陪個不是罷。”
王放道:“人之常情,朕甚能體會,殿下勿放在心上。”
羅敷一個激靈,果然什麼壁角都聽到了,連剛卸下來的夫人一稱都叫得出口,真難爲他幫她圓謊。但是什麼叫“說的好好的她卻跑出去”?
她磨了磨牙,躬身道:“陛下謬讚。 求陛下做個證,方公子三個月前在壽宴上送下官的這串水晶,就是少了個珠子的那個,不是下官偷來搶來的。這位殿下卻一開始先說是她家長輩,”她朝安陽也輕輕彎了下腰,“是哪位殿下送她的生辰禮,之後又說是另一位殿下放在她那裡保存的東西。語焉不詳,下官聽得一頭霧水。只是,下官長在民間,沒見過多少珍寶,十分捨不得這釧子,能不能請陛下做個決斷?”
王放歉然地對安陽道:“御下不嚴,衝撞了殿下,是朕的過失。”
羅敷配合地行禮道:“殿下寬宏大量,還請不要與我計較,可是這東西——”
他清朗的嗓音不等她說完便響起:“夫人不該衝撞公主是其一,其二,你也實不應欺瞞公主,簡直是罪加一等。”
安陽聽到此處,冷笑一聲,看來這狂妄至極的女人打錯了算盤,王放豈是任其擺佈之人?他語氣似與夫人熟稔,可那又怎樣,面對着她一個金尊玉貴的公主,還能因小失大!
簾碧尖叫一聲:“果然是你滿口謊言,竟然在殿下面前搬弄是非,仗着這是方氏的地兒我們就不敢動你了?手釧失竊一定和你脫不了干係!”
羅敷心中猛然一沉,她到底爲什麼覺得王放就該向着她!醒悟來得太晚,她不禁蹙起眉,脊樑骨頓時滲出幾滴冷汗。
王放望着她鎖緊的眉心,無聲一嘆。
迎朱釋然,她本就覺得羅敷不對勁,連洛陽的人都不幫她說話,她們又有何理由對她客氣?遂冷冷道:
“夫人若是識相,今日貴國陛下作證,當着公主的面磕幾個頭認錯罷了,我們將水晶釧子帶回去。你可不僅誆了我們殿下,欺的還有貴國之君,幸虧陛下公正,不然我們公主礙着陛下,也不好堂堂正正地討公道。”
羅敷喉嚨裡如卡了塊石頭,深吸一口氣,最終只硬邦邦地說道:“這是我的東西。”
原先她準備回房之後找他們商量拿回釧子,不想扯上王放,所以一個勁地往方氏身上推,這下倒好,人家根本不領她的情,明明知道來龍去脈卻煽風點火推波助瀾,真叫她……他兩盞茶之前還替她飲下一杯酒,在方瓊面前說三道四,她就知道那些都做不得數,他這種人還能認真到哪裡去!
羅敷鼻尖有些發酸,陰沉着臉,“陛下若是不清楚,就叫方公子出來對質,什麼叫欺瞞公主?下官雖不在九品之列,卻還容不得這樣……”污衊二字還是沒能說出,她越說越小,尾音也顫了顫,趕緊提了嗓門穩穩道:“陛下可能誤會了。”
簾碧柳眉倒豎,“你還狡辯!來人,把她給我綁起來帶回去!”
安陽舉起一隻手,“急什麼,簾碧,這可不是我們大梁的惠民藥局夫人。人家自有上峰處置呢。”她緩步走到羅敷跟前,忽而“撲哧”一聲笑出來,“女郎,你瞧你,長得清清秀秀的,怎麼連和男人的那點子事兒也搬出來炫耀啊。”
她的聲音彷彿嬌嗔,僅剩的一枚護甲徐徐攀上羅敷的額頭,目中冷光一閃:“不知廉恥的東西,還不認罪麼?”
羅敷不知是哪來的一股力氣,手上輕巧一掠,安陽防備心甚重,急急往後退去。定睛再看時,只見右手小指露出一茬光禿禿的白色指甲,那枚護甲已拿在對方手中。
她要慢了一步,只怕那極尖的指甲套會戳瞎眼睛,想想就疼。
“你!你……”安陽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她的指甲被人弄斷有些日子了,一直戴着密封的護甲,此時被羅敷揭了短,恨得咬牙切齒,“給本宮帶回去!給本宮——”
灰衣侍衛只聽命於自家公主,所幸沒有得到切脖子的命令,當下腰刀一橫,架着羅敷就往簾後大步行去。
她斂了雙目,心中默數。出了這個門,這輩子也不會回來了——能回來也罷,不能也罷,總之永遠不想再看見這裡。
不想看見這裡的所有人,尤其是他。
緩緩數到三,王放含笑的聲音在背後悠悠地飄過來,鑽進她的耳朵:
“夫人誆公主殿下確是不對,這水晶釧子分明是朕贈你的,何時又與方公子有了關係?”
雅間裡瞬時鴉雀無聲。茶水在爐子上咕嘟咕嘟地冒泡,熱騰騰的蒸汽嫋嫋騰起,如同美人輕攏慢捻的蘭花指。
兩旁力道霍然一鬆,羅敷僵硬回頭,腳下踩到瓷杯碎片踉蹌一崴,眼疾手快地撐着花罩站好。
王放剛剛還在榻前,這會兒卻已經站在了她身後。他的步子也太輕太快了,她一點動靜都沒察覺,她最煩他這樣。
好像她現在回憶起來他做的任何事,都只想拿銀針扎他小人,一根一根,扎的和刺蝟似的才解恨。
“沒事扯方瓊做什麼,編的倒挺順暢。”他低聲說道,溫熱的呼吸都觸到了她頸側。
羅敷瞪着他,瞪了一會兒,自己慢慢垂下頭,嘴脣極輕地動了一下。
道行低,別班門弄斧了。
王放看着她咬紅的下脣,眼神柔和了些許。他的側臉在明亮的光線裡格外奪目,睫毛的影子安然地掃過高挺的鼻樑,好看得教人移不開視線。
安陽盯着他眯起眼,這算是冠冕堂皇的挑釁了,這件東西來頭大得很,夫人也值得仔細調查,不料他並不按常理出牌。若說與男人有關係,她看不是那位酒樓東家方公子,而是這個風華卓然的國主吧!一國之君說話無需顧忌,說謊自然也無需顧忌。
洛陽男人的眼光着實差了些。
她隱覺不妙,看這情狀,從頭到尾都是自己吃虧後被三言兩語擺平,眼下的局面,亦是他引導的。他究竟想做什麼?
王放怡然道:“朕三月前亦去爲端陽候爺祝壽,親自將這釧子送給夫人聊表謝意。夫人體諒朕心,此事若是透露出去,朕不免被那些御史臺的摺子弄得如履薄冰,說朕擅作主張越法理而行。”
羅敷繼續看着腳尖,他能編,她就不能編了?雖然水平天壤之別,本質還不是都一樣。
“之前拜託夫人一件私事,夫人完成得盡善盡美,朕從宮門走出一段路才記起沒帶賞賜,便順路去了方氏開的點翠坊,捎了只水晶手鍊,不是新貨,就算被人知曉,也能爲朕和夫人免去許多麻煩。公主覺得如何?”
羅敷等他說完,將掌心握着的護甲隨手一扔,正扔在簾碧腳邊。
簾碧身子一俯,迎朱趕忙制止她,小聲警告道:“不要命了!”別人搶了殿下的東西,這廂還拋在侍女腳下,撿了可不是成了靶子?
安陽的表情很是精彩,胸口劇烈起伏了數次,冷冷開口:“本宮誤會了夫人的一片好心,陛下不會讓本宮給她賠禮道歉吧?言不實,就怪不得本宮的人把她當做罪魁禍首。還有一事望陛下清楚,這釧子確確鑿鑿是我大梁皇室之物,不管因何緣故流落到貴國,總是要認祖歸宗的,本宮可以出價將它買下。”
認祖歸宗?羅敷實在不願在這幾句話上糾纏,正要開口,一隻手突然拍了兩下她的左肩。
王放態度很好地道:“朕已把東西送了夫人,這些小事朕不想管,一切由夫人定奪。”
羅敷淡淡地說:“既然陛下已經挑明,下官也就不再解釋了。陛下送的東西,下官放在家裡上香供着還來不及,怎會轉手賣給他人?”
安陽嗤笑一聲,從袖中拿出那串晶瑩欲滴的綠色晶石,在指尖一顆顆撥過去。
“賣?用得着你們賣?”她掩着嘴角,婉轉道:“今日安陽親識陛下風姿,實爲有幸,奈何還有要事須辦,就此別過。”
她左袖一揮,優雅地行了個慣常女子的禮節,身後一幫人齊刷刷彎下腰來對着王放一拜。
羅敷冷眼看着,王放身量太高,擋在她前面看不太清,便往旁邊湊了一點。
王放無可挑剔地點頭回禮,嘆道:“殿下花容月貌,又冰雪聰明,更難得還有不輸男子的氣性。此番來齊遊玩,朕沒有早些款待,太過失策。”
安陽聞言怔住,忍不住擡眼凝視他深潭般的眼眸和清雅至極的面容,那一刻她指上一空,兩根手指連忙蜷起勾住絲線,可終是慢了幾個動作。
王放拎着水晶釧子,放在眼前認真地看了須臾,“可惜了,被重新接過,不然定是價值□□。”
安陽木然地站在案後,牙關咬得死緊,指節被自己捏的發青。
迎朱擔憂地拉着她的衣袖,“殿下,殿下……”
“走。”
安陽從嗓子裡擠出一個字,頭也不回地轉身,在一羣人中率先疾步走出了雅間,兩個侍女目光復雜地看了羅敷最後一眼,領着護衛們浩浩蕩蕩陸續而出。
雅間裡又只剩下兩人。
日光靜悄悄的,羅敷走到煮茶的路子邊取下茶壺,跪坐到榻上,全身無力。
王放摸出一方隨身帶着的帕子,將釧子擦了又擦,走到她跟前,“要麼?”
羅敷吹着滾燙的水,“陛下送的,怎麼敢不要。陛下就是把上面的珠子全取下來只給我一根線,我也不敢不要。”
王放隔着小几坐到她右邊,“爲什麼提那麼多次方公子?宣澤不會幫你。”
羅敷冷冷道:“方公子不幫,你會幫?你們二人同氣連枝,別人把我逼急了,隨口推說一個就是,誰能想那麼多。”
王放出其不意地覆住她執杯的手,那杯沒拿穩的茶差點摔在几上。羅敷用力抽手,無奈他攥得更牢,根本移動不了分毫。
“可我嫉妒。”
羅敷一下子呆在那兒。手背的溫度越來越高,臉頰也感到不適的炙熱,這種倉皇的侷促把她逼的無處可逃。
“隨口推說,不應該先想到我麼。我真嫉妒他。”
見羅敷沒有反應,他摸到她劇烈跳動的脈搏,眼神落在她臉上,輕柔的像一聲嘆息。
“女郎,我說真的。”
他的手忽地一撤,羅敷還沒反應過來,整個人就往前一倒,壓着茶几眼看就要撞到壺子。
王放擡手將那礙事的東西“啪”地一下揮到地上,地毯上瞬間騰起熱氣。清淡的茶香瀰漫在空氣裡,讓羅敷連腦子都不好使了,只愣愣地睜着眼,看他把她拖過茶几後的空當挪到另一邊去。
眼前陷入昏暗,她眨了眨眼睛,明淨的眸中映出他近在咫尺的臉,擋住了窗口的日光。他滿意了,脣畔的微笑似冰雪融化在初春的池塘裡,猝不及防地流進她的瞳仁中,一直淌到心底。
下一刻他就吻了過來。
她的手被他錮在掌心裡,他握得極緊,卻沒有讓她感覺到疼痛,靠在他懷裡僅勉力動彈了一分,嘴脣上的壓力就突增幾倍。他的脣帶着茶水的氣息,緞子似的滑,她張皇失措,讓他的舌尖攻了進來,一寸寸地探,弄得她有些癢,於是不停把腦袋往旁邊斜,顫顫地蹭着他的心口。綿長和急促的呼吸聲將神智包圍,她慌得快哭了,可是他身上好聞的松木芬芳莫名地讓她有了些放鬆,他趁機翻身把她按在榻上,攻城略地無所不爲。
王放稍稍放開她,緊貼着她嫣紅的脣角,輕輕一觸,“……我說真的。”
她在昏天暗地中聽到他低啞而鄭重的嗓音,眼角涼涼的,睫毛翕動兩下,果然有水珠沿着臉頰滑到了散開的頭髮裡。他溫柔地抹去那點溼潤,抵着她的額頭又說了一遍。
“真的。”
羅敷抽噎了一聲,終於抱住他的腰,將臉埋在他脖子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