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瓊說完就退了出去,看樣子不想與這個話多又拿喬的老醫師打交道,留羅敷一個人聽教訓。
醫師們送走了病人,不一會兒全都聚集在正堂裡,爲首的方老醫師梗着脖子,面上幾乎可以說是憤恨又不屑,想來是在吳莘手下吃過虧?羅敷記得上次從肖府對面看見他時,他也是這個表情來着。
倒難爲他提着東西跑去吳府拜訪新上峰,羅敷一個現任的院判都吃不消他。
“吳老先生在宮中當值了許多年,辭官後又不牽扯黨朋之事外出甚少,可能不太熟悉我們藥局——”她思量着開口,露出一個親善的笑容,“晚輩與先生說一說吧。”
“不必,方醫師送禮時已詳盡說明了,丫頭不要費神。還有,本官在太醫院也不算太久,承奉二十年入的宮,唉……離現在也二十幾年了。”
承奉二十年,正是今上出生的年份。
不算太久?站得最近的萬富和顏美對視一眼,這老頭也太倚老賣老了,看看人家秦夫人,從進門後都沒有稱過本官,做夫人的時候更是和和氣氣的,在所有醫師面前都不端架子。他頂多算個大使,眼下也不在太醫院做事,幹嘛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搞得就他是鳳凰窩裡飛出來的。
他要真有本事,會從一個正五品混成現在這樣?
羅敷繼續微笑道:“那晚輩就不多嘴了。過些日子和先生一起離京,還指望先生多加提點。先生在藥理上造詣高,晚輩應好好學習。”
所有人經提醒,精神皆一振,太好了,這老頭馬上還要走,大家可以放鬆放鬆了!
顏美剛纔被他訓了一通,此時高興得如同賭場裡掙了百兩銀子,“是啊是啊,老先生資歷極深,我們都應該潛心學學。”
萬富躬身道:“在下極仰慕先生的,這才一來就要外出辦事,這段日子一定認真溫習先生教過的藥理,絕不懈怠。”
吳莘已在這兒佔了三天的鋪位,事實上已經見過每位醫師,與方繼更是不能再熟。方氏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就等羅敷走個形式來一趟了結事務。
羅敷數月不見藥局中人,她原來就覺得萬富會說話能幹事,現在雖然這話說得假,還是很好聽的。她想到自己那被劉可柔批判了一百遍的說話水平,不禁汗顏。
吳莘很受用,捻鬚道:“不錯,是個上進的,不枉我向方公子提議也帶你去,地方藥局正需要你這種年輕後生。”
羅敷默默地看着萬富額上的青筋冒了出來。
顏美看了萬富一眼,眼睛裡的神色有些複雜,敢情平時跟他一起挑刺挑得歡,居然還背地裡讓大使青眼有加,心眼可真多。
萬富憋了良久才苦笑道:“多謝先生,多謝先生,先生照顧在下,可不知方公子是否看得上眼?”
羅敷用心在記人家是怎麼解圍的,把自己貶了個三四次。這話說給顏美聽,抓的就是“提議”二字,嘴上說說罷了,誰知道定沒定。這小子倒是和凌御醫能湊一塊去。
“這你就別管了,方小公子那裡我明後天會和他談。秦夫人,你還有什麼要說的?”
羅敷正想着他貌似和方瓊很熟,“啊”了一聲,道:“既然老先生知曉各位醫師,晚輩就沒什麼可介紹的了。這六個人是我筆試選進來的,侯府來了一對……兩個,大家能力都差不多,相處的也挺和睦,往後我不在藥局,就請先生不吝賜教,一視同仁。”
吳莘翻了翻眼皮,“我自知道,老夫在章院使手下幹了十幾年,這點功夫還是有的。
羅敷緊接着道:“年輕的醫師們都十分勤奮,潛力很大……”
吳莘道:“若老夫還能在太醫院說話,也確實想提幾個年輕後輩去值所歷練歷練。
衆人眼前一亮,老醫師離開太醫院多年,這會兒被上頭重新啓用,也許真的能說上話!
羅敷笑道:“那晚輩實在沒有可擔憂的地方了。諸位,吳先生雖然年事已高,但身子骨強健,閱歷經驗也不是我們能比的,以後大家以他爲準。我有時間會抽空來這裡看看的,希望大家不要讓我失望。”
夫人這回是真不管他們了,看來要專心致志當左院判去。也是,人家有本事這個年紀入得太醫院,除了有背景,還要有些精力,太醫院的人應該都不好相處。都是醫戶世家,哪能心甘情願地看着一個二十不到的小丫頭一手壓着幾十號人?
羅敷留給他們的印象一直是溫和謙善的,故而醫師們覺得她並非忘本之人,只是迫於形勢才丟掉藥局的位置,遂紛紛向吳莘拱手證明自己絕無二心。
“有先生在,那麼我每個月就不差人來藥局送新藥方了,但是如果有棘手的事情,我很願意和先生一起幫藥局解決。”
羅敷出大堂的時候都過申時了,藥局快要閉館謝客。她差點忘了方瓊還等在外頭,尋了小廝一問,就往後院去。
方瓊在院子裡站了半個時辰不到,便見人來了,手指在樹幹上叩了兩下,思索片刻道:
“秦夫人,恐怕這個年得在路上過了,下個月初三我們就要動身,拖不得。”
羅敷點了點頭,“聽公子的安排,我跟着隊伍就是。已經把藥局的事情辦完了,今天想在藥局住一晚,公子先回去吧?”
方瓊心道要是現在走那可是白等了,目光掃了一圈,院子裡除了他們兩人只有幾棵枯樹,正是個說話的地方。
他向來不喜拐彎抹角,直說道:“秦夫人,陛下今天對你說的,你就全信了?”
羅敷一下子愣了,不明就裡道:“……公子說什麼?”
方瓊望着她清麗秀致的臉龐,嘴角一勾,“他說,已經派人去北朝求親?求的不是扶朝宮的公主,而是靖北王之後?”
“他沒有這麼說,只是……”
羅敷被他一提,心中仿若墜着塊石頭沉甸甸的,下意識不想與他談起此事。
“公子當時在場,也覺得我……我那時候並沒有多想,只是很吃驚。”
方瓊道:“那現在呢?秦夫人聰慧,十九郎要我解釋一番,無非是怕直接向你說會造成誤會。”
這種事情還要別人解釋……羅敷尷尬道:“這樣啊。那麻煩公子了。”
方瓊突然很能理解他表兄的心情,應該是對着一根木頭說不下去才讓他做這種不討好的事吧。
他咳了一聲,淡淡道:“那方某就冒犯了,但這個時候他派人去匈奴,怎麼也不會開口就求娶一位隱世的郡主。目前國朝和匈奴關係不妙,他手腕又硬,使臣多半是去立威的。”
羅敷交握着手,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麼樣的心緒,淡淡的苦澀泛上來,她只能僵硬地靠着樹。
“秦夫人不用這般在意,他表明了心思,遲早都會這麼做。先知會你一聲有個準備,以免到時候綁不住你,再則你沒有涉及過的要事,他也不會亂來。秦夫人認識他這麼久,這些虛虛實實的東西應該有個印象了,你若不仔細想想,被他糊弄過去,他高興着呢。”
羅敷深呼吸數次,聲音有些不穩:“請公子轉告他,我並不是像公子這樣透徹的局外人,他要再這麼做,我便只當他存心爲難我,以後見着他都只能想起這些虛虛實實來,他應該也不願意罷?”
方瓊長眉一挑,“恕在下直言,秦夫人會患得患失,他也會。並且秦夫人此前的態度將他激得有些惱,不做多想就說出那幾句來,也是情理之中。”
羅敷氣得連連問道:“公子倒是知道他怎麼想?所以從頭到尾都是我不好?他這個樣子讓我怎麼認爲是情理之中啊?也太偏頗了!”
方瓊置若未聞,指了指她手中的小盒子,舉步走出丈遠,忽地回眸微微一笑:
“他與我沾親帶故,我自然是幫親不幫理的。不過方某確然贊同秦夫人一句,他從來不是個正人君子。”
*
一輪火紅的太陽從西南方向的檐角墜了下去,門房的小廝開始準備晚飯,幾位醫師上街到燕尾巷的鋪子裡買了面和熟牛肉,在廚房裡分開碗盛起來。
羅敷沒有胃口,不好推拒熱情,吃了半碗便回房休息了。曾高看出不對,喝了碗雞湯後也找個藉口回去,留舒桐一個人代表方府跟七位醫師輪流灌酒。
冬季乾燥,門前的石階上沒有了青苔,淺灰色的紋理乾乾淨淨,顯得有些寂寞。
“這間屋子現在我住着,看來公子對你着實重視,我一進去差點以爲在做夢,條件比其他廂房好太多了。你老實告訴我,那個花罩是不是咱們公子用來拉攏你的?”
吃完飯就喝茶不好,曾高倒了兩杯白水,驚奇地看見羅敷把外衣棉鞋一脫就往牀上倒去。
“你不是潔癖嘛,現在怎麼就賴在我牀上?”
她狀似不經意地拿起筆架邊的紅盒子,放在眼下細細端詳着:“不錯啊,挺精緻的,在哪兒買的?……誰送的?”
羅敷把頭埋在軟枕裡不理她。
“我開了啊?真開了。”
咔噠一聲,羅敷立時從牀上跳起來,“你還真開!”
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搶過那個盒子,打眼一看,卻發現封的好好的。不由頓了幾瞬,重新趴回到被子裡去,一聲不吭,臉卻紅透了。
曾高笑吟吟道:“哪位公子能讓你看得上眼?也讓我認識認識。”
羅敷趴着不說話。
“要這房間是方公子佈置的,別怪我想歪啊。”
羅敷煩不勝煩地道:“看不上眼。”
曾高坐到了牀邊,“看不上眼方公子,還是別人?”
火盆暖融融的,她靜了半晌,悶悶地說:“他們都不是好人。”
曾高憋着一肚子笑,“看來還真上心了,說說罷,才一個多月不見,石頭都會喜歡人了,到底是何方神聖,還不現出原形?”
羅敷還是不說話。
曾高湊近了端詳她,那雙清凌凌的眸子含着幾絲愁緒,像葉子落入池塘盪漾起的漣漪,又輕又柔,看得人心軟。
羅敷的手指摩挲着盒子上的鎖釦,這裡頭是個什麼玩意?別是個把她賣了也抵不起價的。她倏然坐起來,心裡像爬了千萬只螞蟻,忍不住就想打開看看。
曾高卻按住了她,“你想好啊,現在市面上有一種鎖叩,連着的插銷在盒子裡,外面一撥就開了,但再也合不上。你要還給人家還得新裝個盒子,不是掃人家臉面?”
羅敷看了又看,“敢情是舒醫師送過你啊,太沉不住氣了。”
曾高一窒,磨牙道:“我好心提醒你,你瞎說什麼!”
“看來你是原樣送回去了。”她用指甲抵在鎖釦上,輕輕一撥,盒子立刻自己彈開了。
羅敷坐在牀上,夕陽的餘暉透過小窗子灑在她的手心裡,鋪了層瑰麗的金色。暗紅的小盒子內露出潔白的絲綢,光滑的綢面上安安靜靜躺了支簪子,簪頭輕盈的綠在夕陽的微光中閃閃發亮。
她小心翼翼地拿起簪子,似歡喜似抱怨地低喃了一句:“太沒誠意了。”
“若說沒誠意吧,人家拿着你戴了十幾年的東西送給你,乾的絕不是漂亮事兒;若說有誠意吧,這珠子雖然我都能一眼認出來是從你釧子上取下來的,但雕的實在是太精緻了些,肯定花了不少功夫。”
曾高往後一靠,“給我瞧瞧,方府也做首飾生意,我從小過目的沒有一千也有幾百了。”
羅敷拎着東西在她眼皮下晃了晃,曾高被晃的眼暈,皺眉道:“你不給我我怎麼看。”說了就要抓她的手。
羅敷得了寶貝似的往後一縮,“我的!你別動別動別動!”
曾高扶額無語道:“小丫頭,你剛纔還說看不上眼那誰誰,口氣變得倒快!不帶你這麼玩兒啊。”
羅敷哼了一聲,乖乖地捧着簪子給她打量,豎起耳朵聽行家評語。
曾高清了清嗓子,故作深沉地道:“這樣式很老啊,是十年前的。”
“……還好吧。”
曾高頗有興趣地瞅她一眼,“十年前點翠坊賣的最好的簪子,說罷,方公子和你什麼關係?”
羅敷仰起下巴,兩隻腳在牀沿搖啊搖,慢悠悠道:“跟方瓊有什麼關聯?”
“不是點翠坊那些個老當家的手藝,但學到點精髓。乍一看很精緻……往細了數,有幾處做的有點生疏。這雪蘭的形狀不像雕的而像是畫的,加上去的兩條玉墜料子很好,配色也行,尤其是銜接做的極佳,水晶珠子和花瓣,簪頭和簪身,這銀絲弄的,技藝至少中上吧。”
羅敷問道:“值多少銀子?”
“日常可以戴的,不算最貴,放十年前大概六七兩吧,現今的市面價至少也十幾兩。上頭最值錢的還是你那珠子,我見過不少水晶了,像這麼好的顏色質地從來沒遇到過。”
羅敷惋惜道:“那就不能賣了,肯定是看我捨不得把自己的東西丟掉。”
曾高撲哧一笑,“現在能說是何方神聖親自做的了吧?不是我們家公子,手藝活還這麼熟,我可知道京城裡匠人們的脾氣,過時的簪子,做了都嫌硌手。你下次問問他我說的對不對,自己雕的鑲嵌的才叫值錢。”
手裡溫涼的觸感貼着皮膚,心底都漸漸熱了起來。
羅敷雙手握着簪子,認真道:“我覺得很漂亮啊,我沒見過,就不算過時了。”
“誰送的?”
她站起來走到窗邊,迎着最後一點光凝視着那朵雪蘭花,認爲自己太好對付了……但是真的很好看,讓她不想放下的好看。
“一個會做簪子又居心不良長得還很順眼的小人。”
曾高長嘆道:“罷了,我也就不問了,可是阿秦,你高興歸高興,腦子得放清醒些。男人費這些神送送禮物,或者請你在酒樓吃頓飯,都是當下南齊流行的手段,你得曉得他是不是真喜歡你。”
羅敷低着頭道:“應該是真的。”
“那你喜歡他嗎?”
她轉了轉眼睛,脣角俏皮地揚起來,“我一直都覺得他很煩人。”
曾高舒了口氣,“怕你被騙,這麼清爽這麼單純的一女郎,呆呆的別被人傷了心去。”
羅敷篤定道:“他要是讓我傷心,肯定自己也很傷心纔對。”
曾高怔了怔,“女郎,你還真有信心,我現在倒開始擔憂了。”
太陽落山了,外面的天黑沉下來。
屋裡點上了燈,昏黃而溫暖的燈光下,羅敷望向牀上的紅盒子,心想果然被她說中了,打開就合不上,真是好麻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