匈奴,鳳翔元年,十一月初九。
明都的第一場雪紛紛揚揚地灑下來,將整個宮城染得素白,宮人們穿着青赭兩色的冬衣,默不作聲地清掃着宮道上的積雪。
長長的宮道延伸至羣臣面陛的拱辰殿,另一端就是禁中權力的重心,太后所在的離珠宮。宮中做事須得主子們的歡心,譬如這太后寢殿,自然要打掃乾淨,一丁點兒雪氣都不能飄進,反倒是今上的玉衡殿分外清閒。
蘇桓踏着碎冰碴子經過樹下,發現有人在不遠處等他。
那是個衣着華貴的女孩子,十五六歲,被簇擁在一羣侍女中央,頰似芙蓉,身段如柳,正是當朝左相家最小的孫女宇文嘉苑。即使是大冬天,她也只穿了件略單薄的鵝黃色宮裙,外面套了件蓬鬆的銀狐裘,帶子鬆鬆地繫着,越發顯得纖腰娉婷,曼妙生姿。
“陛下哥哥!”
那鮮嫩悅耳的嗓音迎着飛雪傳進耳中,蘇桓停下步子,微微笑道:“是青邑啊,許久不見。”
路上的碎冰和雪塊在腳底慢慢融化,寒意入骨,他的薄脣卻銜着三月春風:“郡主也要去探望母后?”
宇文嘉苑望着他,白淨如瓷的臉爬上幾絲紅暈,細細地說道:“是的,姑母近來身子不好,安陽阿姊和她賭氣呢 ,祖父讓我多來看看她。”
蘇桓以手握拳抵在嘴邊輕咳幾聲,“天氣這麼冷,郡主年紀還小,應多穿一些纔不會受涼。”
宇文嘉苑忍不住上前一步,“陛下哥哥,你的病好些了麼?那些太醫院的御醫都是在幹什麼!我這就讓姑媽教訓教訓他們!”
蘇桓搖頭道:“不必了。聽說左相大人……”
“祖父入冬以來身子亦不是太好,御醫們過府數次,卻還是那個樣子。”
蘇桓朝前走去,長嘆道:“左相爲國殫精竭慮,朕若失了臂膀,真不知如何是好呢。”
傍晚時分離珠宮亮起盞盞華燈,雪幕上隱約浮起幾星深紅淺金,宛如葡萄酒注入水晶杯濺起的絢麗泡沫。
蘇桓在正門立了一會兒,袖中的雙手合握起來,那種麻木的感覺好像血液和皮膚全都變成了冰塊。他的背挺得極直,身子卻彷彿不是他的,冷得徹骨。
風雪裡,玉階上拉出一個修長的黑影,謙謙君子,溫潤如玉,而守門宮人幽深的目光停留在他同雪一色的袍子上,他攏在袖間看不見的手上,和他秀雅平靜、沒有任何表情的臉上。
宇文嘉苑清脆喝道:“你們這些下人不懂規矩麼?本郡主要見太后姑媽,還不快些帶路!”
殿內地暖燒的旺,宇文嘉苑當先脫了狐裘提着裙子奔到暖閣裡,乖巧地依偎在太后身邊,搖着她的手臂低聲道:“姑姑……”
太后宇文明瑞年逾四十,然而那氣勢迫人的豔麗沒有從她保養極好面容上消逝一分一毫。她穿着一襲秋香色的大袖衣,一條紅羅長裙,冠銜翠雲,領織金龍,襯得那蛾眉鳳目更加湛亮威嚴,細細看來,姑侄二人生的卻有三分相似。
太后執起宇文嘉苑的手拍了拍,高聲道:“陛下來了就進來罷,哀家何曾把陛下攔在簾子外邊?莫叫旁人看了笑話。”
半晌,兩位大宮女打起了珠簾,蘇桓大步走進來,屈了雙膝跪在座前的地毯上。
“兒臣參見母后。近來漠北事急,故而今日才前來離珠宮,惟望母后恕臣不孝之罪。母后身子不適,臣寢食難安,”
宇文嘉苑甩了蘇桓先跑進來,本是大罪,但她心中明白,若是自己不先進來,恐怕這位默默無聲的皇帝表兄會一直在外面等到雪停。
太后執起藥盞婉然一笑,伸手虛扶道:“快起來。 陛下夙夜擔憂突厥驚擾邊境之事,擇日來看哀家,哀家已是很感激了,怎麼會怪罪陛下?今日正巧,陛下得空過來,哀家要和陛下商量件喜事呢。”
宇文嘉苑驀地想起來之前,祖父語重心長地說道:“今上既冠,朝中也早該操心大婚之事,你這一趟去太后宮裡,一切聽從她安排。”
高門貴胄之女,此生都由不得自己做主,何況婚姻?
蘇桓卻沒有起身,繼續跪在那裡道:“還有一事請母后恕罪,上月於東市衝撞左相轎輿的禮科給事中已在詔獄自盡,鎮撫司未能來得及讓他畫押,也未能逼問出幕後主使。臣竟將此事拋至腦後,疏於查問,實在不該。”
太后一隻素手頓在半空,半晌,緩緩吐出一口氣,道:
“此人狂妄瘋癲,死罪難逃,既然畏罪自盡,此事便算了。起來罷,坐這兒。”
又轉頭對宇文嘉苑笑道:“你看,咱們皇帝嚴肅的緊,哀家病着想聽點好聽的,他卻一本正經地給哀家說起這掃興的來了。”
蘇桓站起來,朝太后俯身道:“是臣太不懂母后心思了。說到喜事,臣正想起來確實有的——樂妃有身子了,昨兒御醫才向朕道喜的。”
話音剛落,宇文嘉苑臉容一下子變得煞白,太后撫着侄女的手,鳳眼凌厲無比地看向蘇桓。昨兒道的喜,今日才報到自己跟前來,挑的好時辰!
蘇桓淡淡地笑道:“母后歡喜麼?”
宇文嘉苑委屈地看了眼太后。
姑媽前陣子來信告訴她今上從登基後就很少踏足後宮,寵幸的妃嬪都是品級不高的,再加上宇文家有一個太后,她若嫁進宮,根本沒人可以動搖她的皇后之位。可她容不得自己要嫁的男人和別的女人有孩子,至少在她嫁過來之前,有自己的皇子之前。
他是有意的。
宇文嘉苑突然意識到什麼,緊緊地捏着指節,穩住了聲音:“臣妾恭喜陛下哥哥,那待會兒我去樂妃那裡看看,難得進一次宮,一定要送她些禮物。”
蘇桓未落座,肯首道:“那朕就謝謝郡主了。”
沉默良久的太后忽地也從椅上站起身來,以寬袖掩着櫻脣呵呵笑了幾聲,方拉着宇文嘉苑的手道:
“送什麼禮物?你是那丫頭的阿姊還是妹妹啊?這禮物可要謹慎些。”
幾句話說的宇文嘉苑又紅了臉,“姑媽……”
太后走到蘇桓面前,直視他道:“昨夜先帝託夢給哀家,說陛下滿了二十,早該成個家了。你雖不是哀家生的,這些年哀家也把你當做親生來看,這大事還是要問過你。不知陛下心中可有人選?上次的秋狩,我就告訴陛下要留心諸位閨秀。”
蘇桓斂目道:“兒臣對這些事一竅不通,但憑母后安排。”
太后嘆了口氣,道:“你這樣子,倒顯得是我在逼你。”她用手摩挲着宇文嘉苑柔滑的髮絲,“我和你舅舅思來想去,那些個小姐女郎們你見是見的多,但熟識的卻少。須知這做長久夫妻,不論是民間還是天家,必先要講了解二字。嘉苑這丫頭自小和陛下一處讀書,是我看着長大的,論性情品貌都是京城裡第一流,陛下覺得如何?”
蘇桓笑吟吟地望着宇文嘉苑道:“青邑郡主很好。只是朕朝政繁忙,擔憂郡主在宮中寂寞。宮中不同於相府,規矩多得很,郡主能受得了麼?”
他脣角的笑容極是溫柔縱容,宇文嘉苑的心咚地一跳,幾乎忘了他甚至讓別的妃子有了孩子。耳邊一遍遍迴響着那句“很好”,她記起了小時候跟在他後面叫哥哥的情形,腦海中的畫面又與眼前這個長身玉立、修眉清目的年輕男人重合起來,羞澀地將頭埋在姑母懷裡。
太后滿意地揶揄道:“那郡主是受得了還是受不了啊?”
宇文嘉苑擡起羽睫,輕聲道:“受得了,臣妾不寂寞的,臣妾會陪着陛下。”
蘇桓從袖中拿出一支雕鏤精緻的玉釵來,親自扶着她的額角,插在那濃密如雲的髮髻上,笑道:
“等禮部的文書批過了,郡主再安心等着聘禮。今日朕沒帶什麼好東西,這釵子就算委屈郡主了。”
宇文嘉苑不禁揚手去碰那支釵子,恰觸到蘇桓的手指。那森然的溫度讓她哆嗦了一下,又笑顏如花地道:
“怎麼會委屈,陛下哥哥送臣妾的東西,臣妾一直都收在房裡呢!”
畢竟還是個未經世事的女孩子,她想了想,掏出一方小小的秀帕,捧在蘇桓眼底,“書上說……”她赧然地偏過頭去,“互贈以芍藥。”
那帕子上繡着一朵鵝黃的芍藥,蜿蜒的葉,碧綠的莖,還有兩隻翩飛的蝴蝶。
太后捂着胸口笑得岔氣,叫侍女道:“你們倒看看這孩子,哪還有點女郎家的意思?哀家的病被她這一嚇,恐怕又重幾分呢!”
她命人將藥碗放到一邊,“陛下對這孩子有意,哀家早看得出來,若是不喜歡,怎麼這麼多伴讀的女孩子裡頭就給嘉苑封了個郡主?”
蘇桓剛要開口,一陣劇烈的咳嗽阻斷了他的聲音。
*
“臣父爲給事中十七年,未嘗涉私,諫言莫不忠於先帝及陛下,今蒙冤下獄,耳既無聞,目既無見,手不能運,足不能行,喉中尚稍有氣,謂之未死,實與死一間耳。陛下若念其忠情,臣……”
蘇桓把密摺遞給又瞎又啞的侍臣,“燒了。”
入夜,偌大的玉衡殿終於沒有來來往往的宮人,本朝金吾將軍的第三子賀蘭津一身黑衣立於桌前,看着今上將他剛遞來的摺子燒成了灰。
蘇桓嘆道:“他父親已經死了,讓他不要再花功夫打通關節。賀蘭,你既是清流一派,也不要參與進來。”
上月給事中虞審在大街上當着百姓的面大罵左相姦佞誤國,連帶着宇文太后和安陽長公主都一起沒能倖免。蘇桓趕在太后下懿旨前把虞審下了詔獄,鎮撫司先行一步,把人折磨的半死不活,暗衛本想試着找個機會把人弄出來,結果只能喂顆藥送他上了西天。虞審這些年是寒族的中流砥柱,這一死,連坐一撮人,清流又要傷了元氣。
燭火在牆上拉得老長,賀蘭津解開一顆釦子,換了個話題:“聽說太后打算給左相封宣平候?”
蘇桓的手顫了顫,沾了硃砂筆的終究狠狠扔在紙上。
“凡爲相者必封侯……朕如今處處受掣肘,下一步他們是要讓這大梁江山——”
賀蘭津皺眉道:“陛下不若小聲些。”
蘇桓再無心批摺子,“朕心裡怎麼想,他們難道不知道?只是朕愧對太皇太后。朕五歲入沐園讀書,太傅教了一課朕至今記憶猶新,元封至太初年間見候五,餘皆坐法隕命亡國,可就算現在朕和先帝兩人加起來,讓他們坐法都困難!皇室凋零,外戚干政,內外朝皆聽命於宇文家,朕夜夜難眠。”
賀蘭津的桃花眼在昏暗的燈下灼如曜石,“陛下得往好處想想。南齊的使者正在路上,可臣猜書信已經到了吧?”
蘇桓撐着額頭,“太后有意與洛陽聯姻,安陽眼下跑到洛陽去了,賀蘭,你故意將她氣走的?”
賀蘭津拾了一處乾淨的地磚坐下來,撿起地上從他身上掉落的草葉,“臣真不是存心的,一見長公主那樣子,臣就忍不住想說點什麼。”
“據臣看,洛陽若是求親,太皇太后是不會同意的,宇文氏面子上拒拒,背地裡定然歡欣鼓舞,齊軍迎親逆女的軍隊往邊關叩上一叩,來個裡應外合,就成了。”
他說的輕描淡寫,聽得蘇桓苦笑無言,“你說要朕往好處想想。”
賀蘭津莫名其妙道:“洛陽求親,陛下不得不答應,但太后要把安陽嫁出去,那可是難上加難!誰敢要安陽啊,傳聞那王放通曉百家之術還令行禁止的,想必腦子正常,是個正常的男人就不會娶了她當自己的棋,你走一步,她反吃了你。”
蘇桓輕扯嘴角道:“還有傳聞朕作太子時先帝要立皇太女呢。”
賀蘭津屈起一條長腿,“依臣看,陛下再忍一時,等宇文氏領的軍隊在北邊吃了敗仗回京,就有機會在朝堂上提了。其一,陛下如今還是須穩住左相,右相原想不日乞骸骨的,陛下這當口可不能允。其二,這南來的齊使,陛下只需把他叫來談談,安陽要是嫁過去,那是代表蘇氏而不是宇文氏,而且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太后自是不忍心的,可陛下這個做兄長的可沒有在國事上疼妹子的理。其三麼,陛下恕臣斗膽,南齊將起波瀾,內亂必生,使臣的文書上是否爲國主親筆?臣揣測若是他們真開了戰,大批的鐵和馬匹都得從草原和我大梁買入,開春時齊軍助西突厥大勝東突厥,馬匹是夠了,只是這生鐵……那麼臣想知道,王放對宇文氏的態度也不怎麼樣吧?”
蘇桓肅然道:“先帝在世時,將鹽鐵權控在蘇氏手中,販鹽權雖逐漸流給了大商人,但採礦冶鐵,還是儘量避開外戚爪牙的。洛陽若想購買大批的鐵,朕本人就容易在文書裡給回覆了,太后無可奈何。”
窗外的雪粒被風捲着撲打在牆面上,鐵馬叮叮噹噹的碰撞在寂靜的夜裡格外響亮,兩人聽着這聲音,心中不約而同地泛起濃重的悵然。
“賀蘭,宇文氏領的是你家的兵,死傷也算在你父親的頭上。”
賀蘭津斜睨他笑道:“我又不領兵,我是文臣。”他望了望幽幽的燭火,“不說這個了,太皇太后身子好些了麼?”
蘇桓疲倦地整理着桌上的書,語氣柔和了不少,“祖母對我恩重如山,我卻眼看着她一天不如一天。昨日晚膳時纔去看望她的,她在榻上躺了一個月,貼身的嬤嬤說她還是睡不好,做噩夢,想那孩子。”
賀蘭津愣了片刻,“那孩子?……是叫羅敷吧,小時候還在我們家住過幾天。安靜,一根筋,不討人嫌。”
蘇桓道:“她和安陽明明是一個祖母,卻在玉霄山長大,山野裡也不知她被養的好不好。若她父母在天有靈,就不要讓她再回來了。我記得祖母曾說過她派了人把她圈在那一塊,十幾年了,朕沒得到過音信,宇文氏也疏懶了,也算好。”
賀蘭津聳了聳肩道:“太皇太后就是想,怕也不願召她回來。我想起來了,陛下五歲時掉下冰潭去,就是她叫人來救的吧?是個好孩子,可惜了。”
蘇桓也想起了什麼,嗓音帶了絲暖意:“她那時很小,總是叫我哥哥。”眼神倏地轉冷,落在桌上那方繡芍藥的帕子上,“再後來,青邑也跟着她那麼叫。”
賀蘭津摸了摸下巴,“宇文嘉苑啊……這也是個不好惹的,總之陛下小心些。陛下答應了太后的撮合,娶了她後更要謹慎。”
蘇桓冷笑道:“朕永遠忘不了她對安定郡王揮來喝去的樣子,和她的族人一模一樣。”
安定郡王,今上的生父,前年就已入了土,然而今上不能去參加他的葬禮。今上是先帝宇文皇后的兒子,太皇太后親自選定的天子。
賀蘭津又看着年輕的君上如同燒摺子一樣把那精緻的手帕放入火盆裡,鵝黃的芍藥花瓣一卷,蝴蝶的翅膀一揚,半張帕子就化爲了飛灰。
火星濺到蘇桓素色的軟袍上,他在彤紅的火光裡擡起臉,似悲慼似隱忍的表情,卻依然微微地笑着。
他輕輕地開口道:“賀蘭,你還沒恭喜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