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玉宮的掌事宮女希音指揮着小太監把窗子都打開,濃郁苦澀的藥氣頃刻間溢出了屋,薰得外面荷塘裡的花搖頭晃腦。 幾聲虛弱的咳嗽似有似無地飄到走廊上,令引路的宮女加快了步子,額上冷汗涔涔。
“院判請快些,殿下的病情好像又加重了,凌御醫照看了一晚,本來我們都看公主已經睡着了,可半夜又咳了起來。”
卯時的天空微微發亮,羅敷揉着脹痛的太陽穴,睡得好好的被叫起來也不是什麼愉快經歷,但她答應了全權負責小公主,不得不立馬動身。
才進了暖閣劉可柔就焦急地迎上來道:“秦夫人,公主殿下發熱了,下官正想方設法把溫度降下來。”
羅敷看時,只見一名宮女半跪在榻邊,端着小碗一勺一勺地給初靄喂着藥。孩子披着頭髮,靠在軟枕上坐着,小臉蒼白蒼白的,不時還冒出一連串急咳。
“你開的什麼藥?”她利落地替了那宮女的位置,舀了一勺藥汁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初靄迷迷糊糊地撐開眼皮,見是羅敷在跟前,又無精打采地耷拉下來。
“下官看小公主舌苔發黃,汗多口乾,眼下又兼發熱,應是痰熱交阻、壅塞氣道的熱哮證,就臨時開了副麻杏石甘湯宣通肺氣。公主睡覺前感到不適,脈相只是有些虛,下官覺得是風寒,就開了常規的藥方。公主喝下後能夠睡着,但醒了幾次,越到夜裡咳的越厲害,帶着的兩個吏目又不太通小方脈,下官心中總有些不安,再診一次弄清是哮喘後便立刻將秦夫人叫了過來。”
小孩子身體弱,換季時容易引發哮喘。劉可柔接手小公主的時間不長,還是第一次遇到她這個樣子,哪有半點平日的調皮活潑,面上穩得住,心裡總有點不安。反正陛下說了秦夫人擔着公主健康,他不如先叫來探討探討。
羅敷搬了個凳子湊在牀沿,將藥碗一放,從被子里拉起初靄圓潤的手腕探了探脈,語氣帶了點嚴厲道:
“你連風寒和哮喘都分不清?用錯了藥事小,等你腦袋落地就事大了!”
劉可柔從未聽過她這麼說話,嚇了一跳,忙辯解道:“確是風寒,下官診個風寒還是診的出來的,之後才咳得厲害。”
“明知道是風寒還用清宣法?”
劉可柔環顧左右,壓低了聲音道:“秦夫人你不是沒看過公主脈案,向來就是風寒我們也不敢用太熱的藥材,公主胎裡帶來的熱毒,之前前輩說犯了哮喘開的也不是溫宣的方子……”
羅敷按住眉心,招手示意宮女呈上紙筆,“我自然看過。你既然胸有成竹,還把我叫來做什麼?”
劉可柔當即改口道:“幸虧下官留了個心眼,大人一來,下官總算能鬆一口氣,沒鑄成大錯。”
他嘴上這麼說,眼睛緊緊盯着羅敷刷刷寫着的筆,將信將疑地盤算着。
羅敷寫好了,拈着方子往劉可柔眼睛上一貼:“你要看別鬼鬼祟祟的。”
……看來院判是真的心情不好。起牀氣?
初靄突然哼了幾聲,細細的眉毛打了個結,張開乾燥的小嘴又要咳,羅敷索性坐到枕頭邊,扶着她汗溼的背有節奏地輕輕拍着。
劉可柔認認真真地看着藥方,取性味辛溫之藥,以溫散束肺之寒邪,是個基本的用於冷哮證的方子。射干麻黃湯合小青龍湯加減藥,生薑、半夏善化寒痰,射干、桂枝寒溫並用,利咽通滯,少佐五味子收斂肺氣以防宣散太過,甘草調和諸藥本身亦善平喘。如此則寒散痰化而氣道通暢,哮喘自平。
“孩子年紀小,鍼灸太猛烈了,只適合下湯藥。”
他來回掃了幾遍,方道:“可是……大人,觀症狀是熱哮證沒錯,已故的安順太后也有這個病。”
希音擔憂地問道:“秦夫人,可是因公主向來熱氣足,所以受風寒的跡象纔不明顯,凌御醫就用了寒涼的藥材來清泄肺熱?”
羅敷點點頭,“公主近來吃了什麼東西?”
希音先讓人去煎藥,又命小宮女快些拿來流玉宮一旬之內的食單。 羅敷與劉可柔分頭查了,發現降火的吃食冬至以來特別多,只在過節那天用了些牛羊肉,其餘都素得不正常。菜名起的天花亂墜,詢問之下不過就是那些蘿蔔蘑菇之類的,直教人感嘆太節儉,要是臣工們看到這個又不知道公主身體有問題,大概會指着今上說他苛待太后所出的妹妹。
“前陣子宮中來了個西域的廚子,烤的一手好羊腿,公主不過吃了一些,嘴上就起了幾個泡。太醫說公主體質特殊,不能補過了頭,每頓弄點清淡性涼的就好,於是這幾天就委屈公主了。”
初靄耳朵甚尖,邊咳邊道:“天天吃那些……我,我想吃羊腿啊,咳……灑多點胡椒,要辣的,咳咳……”
希音捂住額頭,硬邦邦道:“殿下消停點吧,就是不吃降火的,也不準吃那個!殿下咳嗽着呢,怎麼能吃辣?”
初靄頭一縮扎進羅敷懷裡,“院判阿姊……咳咳,你讓哥哥來好不好,我自己跟他說……咳咳,阿姊,好不好嘛……”
羅敷腰身被抱得牢牢的,哭笑不得道:“小殿下還有些力氣,看樣子燒得不是很嚴重。陛下現在正在上朝,怎麼過來?”
她拿了浸水的棉布敷在孩子發燙的額頭上,心中又生出不好的預感。劉可柔不是沒有經驗的御醫,她雖判定是風寒觸發的哮喘,但這汗多口乾、甚至發了熱的情況着實是明擺着的,再則吃上點熱性的食物就要八九天的蘿蔔緩一緩,正說明小公主長久以來的熱毒有壓不住的勢頭。
匈奴的暗衛搶走了那顆十二葉青砂果,她必須儘早找到可替代的藥物對症施治。對於這件事她沒有多大把握,只是彼時王放當着所有人的麪包庇了她,她於情於理都應該收拾好爛攤子。
衣衫上滲進幾滴溫熱的液體,羅敷輕柔地撫着初靄的後腦勺,低聲道:“殿下再堅持一會兒,喝了藥就好了,我讓希音嬤嬤跟陛下說,下了朝就過來陪云云?”
初靄突然“哇”地一聲大哭起來,斷斷續續地說:“云云……云云難受,我要哥哥!要哥哥……咳……”她急促地咳起來,一聲比一聲高,聽得衆人揪心極了。
劉可柔頓足道:“秦夫人快勸公主別哭了,不然待會藥也喝不下去,覺也不能睡了!”
希音奔到牀邊迭聲安慰着初靄,可任憑她怎麼說,初靄就是扒在羅敷身上哭的昏天暗地,根本停不下來。羅敷晃了幾下腳甩掉靴子,希音知曉平日裡公主最是纏這位院判,無奈之下拉上牀幃替她褪去外袍,默許她到榻上慢慢哄磨人的小公主。
劉可柔識趣地往外走,“我去廚房守着藥,讓他們利索點。”
羅敷使出渾身解數,攬着初靄道:“云云乖啊,再哭就不漂亮了,哥哥不喜歡不好看的小女郎,待會哥哥來了看到云云在掉眼淚就會離開的。”
希音忍住額角直跳的青筋,哪有御醫是這麼和公主說話的!可也只能附和道:
“奴婢已經讓香兒去知會付都知了,陸阿公也病了,不然這會兒一定在屋裡頭告訴公主不能輕易哭鼻子的。公主堅強些,秦夫人開的藥馬上就到,喝了睡一覺,醒來後就都好了。”
她掀了帷幔出去換水,初靄哭累了,翻了個身,兩隻黑葡萄似的眼睛周圍腫了一圈,水汽迷濛地望着羅敷,臉頰潮紅。
羅敷看着心就有些疼,她記得小時候玉霄山上沒有別人,她不慎玩水得了風寒,她師父那個冷硬的態度讓她直接哭了出來,洗衣做飯的大嬸就把她抱在手上搖着睡覺,第二天就有好吃的,功課也不用做了。小孩子對生病有一種既懼又愛的複雜情懷,可是真正到了生病的時候,大多都是捱不住的。
她理着初靄汗溼的頭髮,因先天不足,五歲的孩子比同齡的顯得小一些,軟乎乎的惹人憐,在被子裡直哼哼,像只角落裡的小貓。她把孩子往上提了提,讓她坐直,擦了把臉道:
“這個姿勢好一些吧?上次看陛下就是這麼做的。小殿下別哭了,我曉得發燒很不舒服,殿下想不想聽故事?你別說話,點頭或者搖頭。”
初靄吸了吸鼻子,嗓子裡要冒煙了,嚥下羅敷餵過來的蜜水,剛想點頭,卻一擡頭看到牀頭鏡子裡她憔悴的側臉。於是埋進被子裡搖搖頭,雙手拉住她的綠衫子,一個勁地往上蹭,伏在她的頸窩裡不動了。
後宮裡的主子們很少,下人沒膽子,御醫又都是男人,希音從未見過小公主與旁人這麼親近過,又好氣又好笑地道:
“院判大人,公主待會服了藥就可以休息了吧?小殿下,不可以這樣!君臣有別,什麼時候都得記着。”
說着伸手就要抱走孩子,羅敷忙做了個制止的手勢,指了指呼吸漸漸平息的初靄,希音才嘆了口氣。
關了幾扇窗後,黑沉沉的湯藥端了上來,羅敷也不知他們是怎麼做到這麼快的速度,她拍着孩子,沒拍幾下就得把昏昏欲睡的初靄翻過來,先拿銀勺子自己嚐了一口,再吩咐準備好蜜水,用第二根銀勺舀了小半勺遞到初靄嘴邊。
初靄咬着勺子將藥吞了下去,頓了片刻,把羅敷手上的藥碗撥到自己面前,咕嘟咕嘟一口氣全喝到了肚子裡。羅敷都看呆了,哪有小孩子喝藥這麼迅速這麼簡單的!難道是上次她哥哥給她灌藥留下的陰影還在?
“殿下真勇敢。”
小公主打了個嗝,喉嚨裡過了一遍藥水,灼熱真的消退了不少,呼吸也不癢了。希音替她抹了嘴,左右看了看,心口的大石終於落地,卻見初靄從被子裡抽出一隻手,慢騰騰地往遠處一指,又無精打采地躺下去了。
“哥哥說要想舒服就得喝藥。院判阿姊,你給我念書吧,哥哥這幾天不在宮中,明日要查我功課呢。我一個字都不會背,他要生氣的。”
羅敷驚詫地給好不容易纔止住咳嗽的初靄掖住被角,“殿下生病了,陛下不會要殿下背書的。”
“院判阿姊唸書吧,因爲阿姊又不會講故事,我還能多記一點。”
羅敷又用手腕試了她的額頭,似乎熱度降下來些許。牀頭的燈光不亮,天空倒是亮堂了。折騰了個把時辰,小公主才安穩睡下,羅敷自己也累得不行,一手遮在初靄的眼睛上,一手搭在書上,閉目養神的同時還在念叨着句子。
初靄的課業一個字沒看,兩頁折角的紙之間存了一小沓,至少十幾頁,她念着念着就要去見周公了。
*
朝會持續到辰時,王放朝服都沒換就直奔流玉宮去,在外殿值守的劉可柔來不及進去喊羅敷,就和內侍宮女們一起被屏退。他正焦慮着院判現在可是還在公主的榻上讀論語呢,希音嬤嬤總該提醒一下把她拉下來,可這在這時希音也端着盆水走了出來。
然而院判還在裡面。他想了想,對希音道:“嬤嬤,我就不等秦夫人了,料她還有關於公主病症的要事和陛下說,我等現在就回官署去。我們院判雖然閒散慣了,對殿下不太拘着禮法,但心腸是頂好的,望嬤嬤能諒解。”
希音笑道:“凌御醫說什麼呢,不僅公主難得如此喜歡她,連陛下都極看重這位秦夫人。”
暖閣裡窗戶全部閉上,紅羅炭燃起一室春意,王放得知初靄並無大礙,便將外袍解開交給樊七,讓他腳步輕些。
樊七腦袋最是靈光,餘光瞟到榻邊的一雙短靴上,青底繡蘭草,是五品的醫官。秦夫人一直混得不錯,至少比袁行好,難對付的長公主也願意親近她,想必是個很盡職的大夫。
他端着茶具,忽然手一抖,想到了在衛婕妤那兒聽到的閒話,不由低下頭不露痕跡地往榻上瞧——也沒怎麼樣,難不成人家膽子大點,救過陛下的命,就發展成陛下看上她的戲碼了?那些女人就是無聊,看現在陛下多淡定,連希音都下去了,不也沒做什麼出格的事嘛……
榻上起了動靜,初靄睜開惺忪睡眼,打了個大大的哈欠。小孩子恢復能力好,不過一個時辰,藥物效果驚人,她身體的溫度已降得差不多。羅敷與她大眼瞪小眼,她不睡了?希音說公主上次被今上一訓,起牀的時間嚴格控制在辰時之前,大概是養成了習慣吧……可是她困得不行。
初靄懶洋洋地拽着被子,斜眼瞟着羅敷,聲音棉花一樣軟:“院判阿姊,唸到哪了呀?我好像只睡了一刻鐘。”
羅敷哪裡知道剛纔翻到第幾頁,目光擦過白紙黑字,把書往身後一藏,順溜道:“《先進》一章,子路、冉有、公西華侍坐……”
幸好是本《論語》,誰都能背個一兩句,她就繼續背書:“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
樊七擺好了茶具,聽到一大一小兩人問答,不禁搖首笑了笑,一轉眼,自己跟前的茶盞不見了。
七寸高的紅泥炭爐,向來不登大雅之堂,只是顏色得公主喜歡,便一直放在流玉宮裡的木架上。民間供上來的玩意,只合在溪邊用活水煮茶,陛下卻在這個時候有閒心泥爐烹雪?
烏欖炭在爐心裡燃燒,淡藍色的火苗均勻跳躍,水生幽香,微微有聲。過了幾刻,四邊泉涌,累累連珠,再則騰波鼓浪,水氣全消,老湯既成。三沸之法畢後,王放一盞盞洗過去,斟了兩杯,嫋嫋的蒸汽帶着清芬瀰漫在空中。
煦風般的聲音迴盪在屋裡,帶着一點點低啞,令人莫名地安心。
“春深時節風和日麗,大家都穿着暮春輕薄的衣衫。從岸上走來五六個青年,帶着幾個孩子,來到沂水沐浴祈福。他們在舞雩臺上吹着柔和的風,後來一邊唱歌一邊回家。聖人也很贊同曾皙的想法,這樣的生活悠閒又無所顧慮。”
“原來聖人也喜歡輕鬆……院判阿姊,我更不想看書了怎麼辦?”
“聖人並不是喜歡輕鬆,這個時候他已經遊歷回國,生出退避世事之意,而曾皙的說法與世無爭,符合聖人當時的心境。這其實是一件很悲傷的事,自己的願望不能達成,只能依靠想象來獲得滿足。”
“可是聖人從來都是對的,他怎麼會傷心呢?”
榻上的羅敷似乎想了一陣,方道:“這只是我自己的看法罷了。不過人都是需要想象的,因爲不可能過得像想象中的那麼好。殿下還小,這些問題去問殿下的老師們吧。”
“院判阿姊,我告訴你一件事啊——”初靄咳了兩聲,帶了絲俏皮道:“你剛纔直呼了皇兄的名字。”
王放站在桌前,晨曦映在他的靴底。他靜靜地看着湯麪的泡沫消失,眸光清淺,笑意溫柔。
看得樊七急忙收回剛纔的自言自語,什麼不出格,分明極有可能馬上就出格了!那他還要不要繼續留在這?不對,小公主在這,陛下再怎麼出格也得顧忌着啊。
今上的名雖說民間不須避諱,但也沒人敢當着皇親國戚的面喊那幾個字,“啊,我忘了,公主不要和陛下說就行,公主嗓子不舒服,別說話了。其實據說家父給我起名字參照了曾皙的話,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院判阿姊,其實我是餓醒的,你去叫嬤嬤把早膳端上來吧,我們一起吃。”初靄偏頭想了想,“阿姊念着書我果然睡着了,下次就用這個辦法。”
羅敷精疲力竭道:“其實我也快睡着了,殿下一定要我在這裡陪着麼?”
初靄水汪汪的大眼睛盯着她,指指自己的脖子,頭點的如搗蒜,又指着枕頭,做了個睡覺的姿勢。
小女郎太可愛,羅敷忍不住笑了,從善如流地躺倒在榻上,在枕頭上和她並排挨着,敲敲她的眉心道:
“你說這樣?”
初靄的目光一下子滯在她身後某個地方,羅敷發覺不對,掀了被子就要起身,肩上卻平白多出一雙溫熱的手來。
她努力仰起頭,看到他微笑的臉,驀地一股愧疚自心底涌上。
羅敷攥住他一角袖子,低聲道:“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