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惠王十年二月未的天氣仍然很冷,夜晚的風聲像臨死之人在呻吟,樹木痛苦地搖擺着,就如這樣天氣裡掙扎求存的百姓般。?
我和秋霽言坐在道旁供路人休息的小亭裡,靜等相約之人到來。?
自那日結拜後沒過多久,我就提出要和大哥回家探望。葉平想了想便欣然同意,在他看來我能幫上的忙有限,他們要的不過是個名聲——雲嶺軍授命於天的名聲。而且我既然肯和他們結拜,多少也說明我的家族願意與雲嶺軍合作,這無疑已經背叛了楚國朝廷,雲嶺軍自然要拿出些信任以做表示。?
所以,我順利的和秋霽言離開,經過多天趕路,回到離楚京不遠的地方,等着看一場好戲。?
微弱的月光下,一個模糊的影子出現在視野中,那人穿着與夜色溶混一體的黑衣,跨下是同樣漆黑的馬匹,向亭子附近馳來。待他在亭旁下馬,謹慎的走入亭中,我纔看清他的容貌,正是我們等的人之一——白夜。?
“娘娘,秋大人。”他垂頭行禮,然後看了看我,欲言又止。?
“白大人不必客氣,你如今戰功顯赫,即將入朝接受太后封賞,眼裡哪還放得下我們這對無權無勢的兄妹。”我話中帶刺,秋霽言笑而不語。?
白夜不卑不亢的分辯:“娘娘,臣能有今日,全靠當初您和秋大人舉薦,後來又多虧您的妙計解了潼關之圍,臣不敢居功,更不敢有片刻稍忘。這次回來,只是因爲聽說……聽說娘娘您……”?
“聽說我死了嗎?”我冷笑。?
“好了好了,既然白大人並無此意,雲兒你又何必咄咄逼人。”秋霽言輕描淡寫的道:“白大人,既是我們誤會了你,那是不是應把附近你的人手撤走,免得大家傷了和氣。”?
白夜的眼神似乎閃了閃,馬上低頭道:“秋大人說的是,娘娘,臣絕無歹意,只因忽然接到您的手書,擔心有宵小冒充,才做了些佈置。而且臣並未回京接受封賞,手下軍隊離此也還很遠,臣星夜趕來,只希望真能見娘娘您平安無恙。”?
“那倒是我錯怪你了,人也不用撤了。我邀請白大人來,只想讓你看場好戲。現在戲還沒演,不如稍待片刻。”我放緩語氣,示意他坐下。白夜是棵有用的牆頭草,要想抓牢,除了自身必須強大外,更要把握好軟硬分寸。?
他坐下後,亭子裡又恢復安靜。寒風凜冽,道旁的樹葉印在黃沙地上,月光下那輪廓分明像猛獸的爪子,晃來晃去。?
狐狸的情報到底準不準,怎麼還不來?抵擋不住寒意,我邊想邊把手縮進披風裡取暖時,遠方傳來車輛行駛的聲音。?
隨聲音出現的是一輛從楚京方向馳來的馬車,我轉頭望向狐狸,漆黑的夜裡,他的雙眸越發晶亮,目光深遠的無法探測。?
馬車被狐狸早前安排的手下攔住,然後他們從車裡拖出一大一小兩個身影,拽入亭中。兩人的穿着都非常普通,小個的大約十四、五歲,臉色蒼白,緊咬雙脣的望着我們。而另一個一直垂着頭的高個男人忽然擡起頭,竟是緣如水的老闆李福安。?
我微笑,背叛的人想必就是他。雖然狐狸說今天有好戲看,但一直沒說戲的內容,現在終於揭曉。?
“李叔,這麼晚了要去哪啊?”秋霽言邊說邊揮手示意下屬把小孩帶走,他笑得格外親切,但骨子裡卻散發出比這夜寒風更冷的氣息。?
那孩子剛要掙扎,立刻被人打暈,拖了下去。這時,亭子裡只剩下我、狐狸、白夜和李福安四人。?
李福安的臉色變得灰白,他似乎想力持鎮靜,但牙齒碰撞的聲音卻出賣了他。我有些同情的望着他,這人跟隨狐狸日久,相必很是見識過他的手段,自然聽出其話中意味。?
“少主,是老奴對不起您,把您的事告訴了太后。可老奴真的沒辦法,他們找到了老奴的孩子,這是最後一個……我不能再失去他。求您看在老奴這麼多年服侍您和老主人盡心盡力的份上,放了我們吧!老奴老了,只想過幾天安穩日子,只要您答應,老奴立刻帶着小三兒到荒山野嶺去終老餘生,絕不泄露您半點秘密。”?
“李叔,你從小看着我長大,辦事又一直盡心盡力。按理說如今你倦了想離開,我應該同意。可我最討厭什麼——背叛和被動,你不會不知道吧?如今兩樣我最忌諱的事你都犯了,你說我能放過你嗎?”狐狸的聲音像從地獄發出,宣告他人死期將至。?
李福安痛苦的閉了閉眼,再睜開時懼色盡退,嘆道:“老奴早知逃不過少主手心,又不甘坐以待斃,倒讓您見笑了。這樣也好,我們一家於地下團聚,再無牽掛。”?
秋霽言搖頭說:“我知道這些年爲了辦事,你除這最小的兒子外,家人全死了,我又怎忍心下手殺他?李叔,大家都是明白人,你知道的太多,不光這次出賣我,我更擔心以後,所以只要你死了,我一定善待你兒子。”?
李福安的眼睛又亮了起來,像一個死囚得到赦免般欣喜:“有少主這句話,老奴死而無憾。”?
我認真聽着,順便瞥了眼另一側神色如常的白夜,狐狸殺人還要那人感激他,正感嘆時,他們話中的重要信息又吸引了我。?
“這些不提,我現在想知道,你到底告訴了太后多少,是不是把我妹妹的事也說了?”?
“說了,太后已經懷疑,老奴瞞不過去。”?
“我的什麼事?”我好奇。?
狐狸轉頭看我,然後斜瞅了白夜一眼,道:“這事白大人也知道,不如由他說。”?
白夜默了會兒,才試探道:“秋大人說的是娘娘的身世嗎?”?
狐狸點頭,白夜繼續:“其實具體的事臣也不知道,臣只是遵照家父遺言辦理。不過當初臣拿出的那封信確是容儀公主親筆,是家父讓臣在適當時機交給陛下並一口應承娘娘的身世,可家父同時也說信上的話是假的。”?
假的?我一怔,腦子有些迷糊,既是假信,白夜的父親爲什麼要承認我是他的孩子,而容儀又爲什麼要寫這樣一封信??
狐狸輕挑嘴角,笑裡全是嘲諷:“還看不出來嗎?我們都是棋子,每一個都是,所有人全走在由死人擺好的棋局裡。”?
死人擺好的棋局,我猛地一個激靈,似乎抓住了什麼。先王選無依無靠的慕容昊爲楚王,難道一點不擔心外戚篡權?還有那張莫名其妙的廢儲詔書、白家拿出的信、秋家的奪權……不說不覺得,此時忽然感到冥冥中似乎有隻看不見的手在擺佈一切。?
狐狸的微笑依舊完美,用淡然的腔調說着彷彿與己無關的話:“雲兒,你纔是秋懷遠的親骨肉,真正和他沒血緣關係的是我。容儀公主那麼做,只爲轉移視線。拜她所賜,秋懷遠以前從未注意過我和母親,更不用說懷疑。可惜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這麼多年後他們還是開始猜忌我,繼而發現了李叔的真實身份。”?
狐狸的意思很明白,李福安根本不是秋家的人,他口中的老主人更不是秋懷遠,而是……我突然想起當初質問狐狸恨不狠秋家時,他評價自己母親的話:你不會以爲身爲蕭家大小姐的她什麼都沒做吧?不光是我母親,容儀公主也一樣,所有人都爲了權力如癡如醉,就如你我。?
容儀的掩護、白家的相助、先王的選擇,眼前是狐狸如夜空般深邃的眸,他生母——蕭家大小姐偷情的對象已呼之欲出。?
先王,是個怎樣的男人?讓自己妹妹背上不貞的惡名,把親生兒子慕容昊當棄子般的拋棄,換來個骨子裡流着慕容家血液的秋家長子,保證了王室血統的延續。秋家、蕭家、白家、司徒家恐怕沒有一個不是在他的手心裡跳着權力之舞,所以任他們再活躍賣力,只要他攥緊手,這些人就支離破碎的連個全屍也不剩了。?
這夜的我如夢初醒,心中隱隱不甘,居然被個死人當棋子使這麼多年,卻毫無所覺。但望入狐狸滿含蔑笑的眼後,我又恢復如初。那人再如何厲害,不過冢中枯骨,再無用處。狐狸沒有反抗他的安排,只因毫無必要。既然可以不勞而獲,又有何可怨??
脣角微彎,我笑得甜蜜,無需多言,狐狸拉起我向亭外走去。?
李福安忽然輕叫一聲,似驚訝、似疑惑,我和狐狸同時回頭。他雙目無神,彷彿透過我們看着別的東西,片刻後才道:“以前老奴還不不覺得,今天才知道少主和娘娘真像兩位……”?
像哪兩位?他未再說,我和狐狸相視而笑,我們像誰,誰又像我們,有什麼意義?我只知道權力離我越來越近,近得幾乎能聽見他在呼吸,那樣急促、火熱,邀請着每一個渴望他的人。而這一切都拜那些死人的推波助瀾,他們讓我們接近權力,卻不能左右我們得到權力後的人生。?
我們走出亭子沒多久,李福安自盡了,狐狸招來手下,只簡單的三個字:“厚葬他。”?
白夜眼也不眨的目睹了整個過程,他是聰明人,很清楚這純粹是殺雞給猴看。狐狸既然敢讓他知道一切,自有萬全準備。?
果然李福安一死,他就躬身道:“娘娘,如今您安好,臣就放心了,只是臣下一步要做什麼?還請娘娘示下。”?
我與狐狸對視,從彼此眼中看到成竹在胸的瞭然。此時的狐狸更適合在楚京外掌控大局,而身份敏感的我註定要親臨現場,湊湊楚國再次變天的熱鬧。?
“白大人,太后的封賞怎能怠慢,不如讓本宮陪你回京領賞吧!”?
“臣遵旨。”白夜說完就知機的退開。?
抓緊時間,狐狸在我耳邊叮囑,語氣說不出的嘲諷:“秋懷遠這輩子唯一愛的就是容儀,如果碰上他不用怕,他不會對你下手的。”?
“上一輩的事你知道的很多嗎?”我挑眉無所謂的道,他們的恩怨於我僅有利用和被利用的關係。?
“李叔。”他簡單的兩個字表明瞭非殺李福安不可的原因——知道太多的人偏偏有致命的弱點。接着,狐狸轉頭望向遠處隱入黑暗,連存在感都消失的白夜,輕聲道:“車和人準備好了,有什麼不明白的就問我安排的人,萬事小心。”?
“放心,白夜是棵聰明的牆頭草,以前沒得選擇,現在既能名正言順的擁有權力,又不用背助紂爲虐的罵名,何樂而不爲?”?
“你怎麼肯定我名正言順,也許我是逆臣賊子。”?
“少裝蒜,別跟我說你沒有先王的傳位詔書,怪不得當初你不把廢儲詔書放在眼裡。先說好,無論如何,我要當王后。”?
“這個有點難度。”他低沉的笑,含着淡淡的戲謔。?
“你不能說話不算,秋霽言消失了,秋家的一切自然都歸我。”?
他走到早已準備好的馬車旁,邊扶我上車邊故做訝然:“你不會以爲我輸了吧?”?
我跳上車後滿含深意的回頭笑道:“你這隻狡猾的狐狸,等我回來,再和你算帳。”?
他微笑不語,我們之間自他焚屍時起似乎有什麼東西被一併點燃,撲也撲不滅。又或者是更早之前城頭上那匆匆一瞥,已撒下火星——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我再次於車上接受狐狸相送,但感覺和上次被強送出京時完全不同。?
他在那裡,獨自一人,月白長衫隨風翻飛,更襯得身姿翩若驚鴻、纖塵不染。而這夜的無邊黑暗只映在他瞳裡,別人無緣得窺全貌。唯獨我看的清楚,比任何時候都清楚。?
我閉上眼,恍惚中,狐狸修長的手似乎伸過來想抓住我,也因而先露出了破綻,但我已無法拒絕。心中有個聲音自問:爲了權力,我們都可以不顧一切,卻是否還能捨棄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