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京的城防由守護王宮的內廷侍衛、巡視城內的禁軍和負責京城外圍的振武軍組成,其中禁軍按兵種又分爲禁騎與禁衛兩軍。
內廷侍衛一直由秋家把持,統領就是我父親安陽侯秋懷遠,雖然他平時不出頭,但自有手下代爲管理,輪不到狐狸指手畫腳。禁騎軍統領名義上是整個禁軍的首領,負責京城防禦,麾下騎兵雖比禁衛的步兵少了一倍,但戰鬥力不容小覷。由於此位置太過敏感,狐狸當初沒能染指,只把心腹推上了禁衛軍統領之職。至於城外的振武軍則牢牢控制在狐狸手裡,可惜楚國早有軍規——振武軍平日無令不得入城。
目前,秋家與狐狸暫時平手,任何一方想徹底剷除另一方,都要付出極高的代價。可現下的楚國卻再也無法承受****,因而雙方維持了表面的和平。
太后會秘密的急招白夜,並提出讓他帶兵回京,大約就是爲了借他之手對付振武軍。可惜秋家不但小看了狐狸情報網的反應速度,更看低了白夜這棵牆頭草審時度勢的能力。
我坐在馬車裡,透過車簾的縫隙漫不經心的望着表面依舊繁華的楚京,心中默默整理從狐狸手下處得來的情報,偶然一瞥,有個熟悉的人影從眼前閃過。那樣孤絕而孑然的身影,突然撼動了我心底深處的弦。有個人曾經挺直着背領受了遠嫁和親的旨意,然後穿着殷紅如血的嫁衣,一步步走入斷送她幸福的花轎,唯一惦念的只有她母親。我伸手飛快的挑起車簾,結果只來得及看着那人消失在街角。
等我叫人把車轉彎,趕到街邊時,她早不知去向。顧不上負責護衛我的狐狸手下的詫異,我蹙眉深思,秋霽燕不是被万俟紀之所救而流落北越嗎,怎麼會出現在楚京?雖然剛纔我只看見她的側臉和背影,但她從車前走過時離的那樣近,應該不會認錯。如果真是她,事情恐怕不簡單。我想起那有雙明亮眼睛卻不能視物的万俟紀之,城府極深又謹慎小心,是個極難對付的角色。如果秋霽燕與他聯手來湊楚國內亂的熱鬧……
“北羽,送我回安陽侯府。”我低聲向簾外的狐狸手下吩咐,本來這次回京,想先隱藏身份觀察形勢後再作打算,可秋霽燕的出現讓我隱約有了非常不好的預感,不得不重做佈署。
凡事往最壞處設想,朝最好的方向努力,纔是宮廷鬥爭的生存之道。
“娘娘……”北羽遲疑的望着我,他是狐狸派給我手下中的領頭人,肩負保護我安全和聽我調令的雙重使命。此時我忽然提出要回秋懷遠府邸,他自然顧慮重重。不過,他想必是被狐狸叮囑一定要聽我命令行事,所以在對上我堅定的目光後,只得安排馬車轉道。
秋懷遠府邸門前一片悽清,兩個守門的石獅子似乎都沒了往日的光亮,緊閉的朱門也顯得班駁。不但和當初我出嫁時的風光景象不可同日而語,就是與之前狐狸在府裡時官員往來拜見的樣子也無法相提並論。把一切看在眼裡,我暗想狐狸手下關於太后與秋懷遠此刻關係不太和諧的情報也許有些可信度。
等敲開府門表明身份後,門房楞了片刻方認出我,邊要往下跪邊結巴道:“娘娘,您……您怎麼回來了?”
我示意北羽攔住要當街下跪的他,往裡走着反問:“我父親呢?”
門房的臉色變了變,剛要答話,一個聲音插入:“娘娘,老爺不久前得了病,此刻正在休息。”
發話的是個五十多歲的老人,用一雙敏銳的眼睛緊盯着我,竟是安陽侯府的大總管,他沒事跑到外院來做什麼?難道早就知道我回來了,故意等在這裡?我暗暗戒備,面上卻裝出關心的神色:“我父親的病嚴重嗎?有沒有請御醫看過?”
大總管的眼神閃了閃,我隱約從中捕捉到一抹諷刺。他在秋家爲奴這麼多年,自然瞭解以前我、狐狸和秋懷遠三人的關係,而現下我們新關係的定位恐怕他也多少知道,難怪會露出如此神色。
察覺我的窺探,他低頭躬身道:“娘娘,老爺吩咐如果您回來的話,請立刻去見他,咱們還是邊走邊說吧。”
我隨大總管一路來到秋懷遠居處,路上才知道他這次的病頗爲兇猛,御醫來了好幾個,藥方也開了不少,病情不但絲毫不見起色,反而越發的重了。
我想起曾和這個父親僅有的一面之緣,當時他臉色蒼白,似是心情長期鬱結難舒,這次又碰上狐狸身份的打擊,不病才奇怪。
房門剛推開,一股刺鼻的藥味就撲面而來,幸好我以前在隆馨宮時也天天被藥氣圍繞,沒什麼感覺的邁步向裡走。轉過屋內屏風,我立刻看見了躺在牀上的秋懷遠,清瘦慘白的臉頰上一雙眼睛緊閉着,皺起的眉頭,急促的呼吸,全顯示出他病情的沉重。
大總管靠到牀前試探的叫了兩聲,他才悠悠的睜開眼。那曾經泛着類乎鐵器閃光般的冰冷雙眸此時顯得氤氳迷離,似正在一個不願醒來的夢中徘徊。
正因爲有夢境的美好,越發襯托出現實的殘酷。我低頭掩去脣邊的輕嘲,這個人已經是死人,爲什麼上次見面沒看出來?也許當初他還對未來抱有絲幻想,但現在一切皆已破滅,死亡成了他最幸福的歸宿。
大總管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他的眼睛輕眨,半坐起身,望着我怔怔的出了半晌神,方輕嘆:“你……”只這一字,卻像梗阻在嗓中多年,而其餘的話早已爛在胸裡,什麼也不剩了。
“父親。”我輕應。
“你們都下去。”他被我叫的閉了閉眼,接着轉頭吩咐大總管和跟我進來的北羽。大總管毫不猶豫的退下,我點頭示意北羽跟上。沒見秋懷遠之前對他的顧忌現在也打消了,一個死人怎麼會關心人間的紛爭,這些於他又有什麼意義?
當只剩我們倆人時,持續的沉默使屋裡氣氛如一潭死水,壓抑的人連呼吸都不得不小心翼翼。
“你恨我嗎?”一片死寂中,秋懷遠突然出口的話顯得異常虛幻,我竟有些聽不真切。而他也沒給我回答的時間,用顫抖的手按着頭繼續喃喃:“無論你恨不恨我,我一直都恨你母親,死也無法停止。”
我在他半垂的眼中隱約望見一絲光,絕望、痛苦、悲傷……恨在哪裡?眼前的秋懷遠突然勾起了久遠的記憶,在大清墜樹前聽到的對話片段再次於耳畔迴響。
“你恨我嗎?”那個人的眼裡也有和秋懷遠一樣的光芒。
“沒有愛哪裡有恨。”小姨的聲音雲淡風清,不留痕跡。
當我對上秋懷遠睜大的眼,才意識到自己把後面那句話念了出來——沒有愛哪裡有恨。
與我互望片刻,他嘴角掛上抹古怪的笑,並越來越誇張,就那樣不停的笑,卻發不出一丁點聲音。過了半晌,他停住抖動的身體,用嘶啞的嗓音道:“到底是她的女兒,連說的話也一模一樣,讓我的恨變得如此可笑。”
我愕然,小姨當年的回答和容儀一樣?又憶及畫像上容儀那雙與小姨頗相似的眼眸,心裡對她忽然升出幾分好感。
“爲什麼當初不明白?”他搖頭嘆息:“那時我們都太年輕氣盛,連只是被她利用也看不出。可白易天呀白易天,你明知道她在利用你,爲什麼至死也不肯解釋?讓我恨了你這麼多年,卻到頭成空,你真是我的結拜好兄弟啊!”
秋懷遠的神情越來越恍惚,目光飄忽不定。我知道他又陷入了對過去的追憶,正適合探聽消息,當然不會打攪。聽他說白易天時,怔了怔纔想起此人是白夜已故的父親,他和秋懷遠是結拜兄弟的事我第一次聽聞。以前白家和秋家的關係並不和睦,而從他話中不難聽出這一切都和我母親容儀公主有關。那個關於我身世的誤會,白夜的父親沒有解釋,他爲什麼不肯對自己的結拜兄弟澄清?
這可是狐狸都不一定知道的上代恩怨,我耐心等待他繼續透露更多消息,可結果讓人失望,秋懷遠沒說下去。片刻後,他虛弱的道:“你母親是我殺的,你現在就可以報仇。”
“父親,如果您要騙人,請說一個容易使人相信的。”容儀公主是被殺也好、病死也罷,本與我無關。但他如果連這樣顯而易見的事都不肯透露實情,其他又從何談起。
在我冷淡的目光下,他逃避的閉眼嘆息:“你和言兒的事我約略知道,我已吩咐了總管,你們想要什麼就拿去吧,是我欠你們的。”
我輕皺眉頭,看來想從秋懷遠這裡知道更多事已不可能,尤其關於容儀的死,他顯然不願多談。不過,從當初太后對紅衣的恐懼,早能窺見端倪。好在這些都是細枝末節,我真正需要的——對內廷侍衛的控制權他竟一口答應。至於他說知道些我和狐狸的事,倒無須意外。以前在安陽侯府,我就與狐狸過從甚密,秋懷遠作爲侯府的主人,不可能對此一無所知。後來入了宮,狐狸更幾乎成爲我與秋家溝通的橋樑,曖昧之事沒少發生,自然難逃有心人之眼。
“父親難道不怕我們對……”
“秋家繁榮太久,久到坐享榮華富貴的我們認爲一切理所應當,久到以爲沒有秋家就沒有楚國,其實,脫去光輝外衣,它骨子裡只有骯髒與醜陋。你知道爲什麼家史源遠流長的秋家一直人丁不盛嗎?因爲活下來的只有勝利者。”說到這裡他停了一下,盯着我緩緩道:“能在臨死前見證秋家的覆滅,是我的榮幸。而想通過毀滅它得到權力的你們,卻並不一定是幸的。楚宮是座監牢,待在裡頭的人誤以爲王宮的陰謀詭計就是天下的全部,爲它生爲它死,其實它只是楚國最偏遠的流放地。”
我直面他深邃的似已透入人心的目光,悠然開口:“在我眼裡,楚宮就是權力。有了權力,即使是最惡劣的流放地,我也能讓它變成瑤池仙境。而我相信,他也一定是這麼認爲的。”
秋懷遠呼吸一窒,幾次張嘴想說什麼,最後只疲憊的揮手,示意我離開。
我低頭後退,他既已不在乎秋家的存亡,一切自然好辦。只要控制了秋懷遠手中的內廷侍衛,就控制了王宮,近而控制了楚王和太后,秋家的另一位重要人物秋懷仁獨木難支,秋家敗亡必成定局。
“我要見他。”當門即將合上時,秋懷遠的聲音飄來。我擡頭望去,不知是不是隔着的屏風上雲湖煙雨圖的關係,他靠着牀柱的模糊身影顯得格外蕭瑟。
那個“他”不言自明,作爲父親的秋懷遠沒少在獨子秋霽言身上傾注心血。也許他不愛狐狸的母親,甚至借狐狸之手害死了她,但秋懷遠對狐狸的愛和秋家對狐狸的重視有目共睹,外界會盛傳他念念不忘亡妻,這也是重要原因。即使現在明知狐狸不是他的孩子,仍舊無法不牽掛嗎?相比之下,我這個親生女兒,反而顯得陌生吧?
“我會轉達,父親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