茯苓萬萬想不到,自己闖進花圃本來是要找人的,卻一眼看到了秦述陪着一個藍袍俊臉的男子在賞花,茯苓只在去巍山之時以及在秦朝羽大婚那日遠遠見過燕徹,彼時的燕徹都穿着太子冕服,華服寶相高高在上,此刻換了常服,整個人的氣質都有些不同。
而茯苓又是個忘性大的,這時候只覺得有些面熟,並認不出來這個人是誰,而她貿貿然出現在秦述和燕徹跟前自己先慌了,楞了一下才朝着秦述行禮。
“拜、拜見侯爺——”
她跑的氣喘吁吁,鬢髮有些不整,行了禮之後便開始發抖。
秦述是一家之主,更是大周的忠勇候,雖說她跟着秦莞回來京城快一年了,可秦述還沒和她和顏悅色的說過話,茯苓看到他就開始害怕。
秦述本來心底就存着幾分疑竇的心思,此刻一看到茯苓,心底那火氣便有些隱不住,眉頭一皺,對她果然就沒有好聲氣,“不知體統!你家小姐如何教導你的!”
燕徹本來不在意這個忽然闖進來的小姑娘,可一聽到秦述這話,燕徹不由得心思一動。
你家小姐……
秦朝羽出嫁,而另外一位秦氏堂小姐也嫁人了。
如今的侯府,只有一位秦家小姐還在。
燕徹打量了一眼茯苓,忽然冷聲道,“見到本宮竟然不行禮?”
秦述一聽頓時心中暗叫不好,燕徹不是個多話的人,他的身份高高在上,又怎麼會和一個小丫頭計較,秦述本來打算斥責一句兩句的就讓茯苓消失,卻沒想到燕徹竟然開了口。
他這般一開口,秦述剩下的話便不好說了,一時給茯苓求情也不是,繼續斥責也不是,而茯苓茫然的看了燕徹一眼,那目光分明就是在問燕徹是誰……
秦述皺眉,火氣四冒,“這是太子殿下!還不行禮?!”
“噗通”一聲,茯苓跪了下來,“拜、拜見太子殿下……奴婢,奴婢不知太子殿下駕到,請太子殿下給奴婢治罪——”
茯苓一顆心跳出了嗓子眼,太子!竟然是太子!難怪她覺得有一絲絲面熟!可她只以爲是哪位年輕的大官,哪裡想到會是太子呢?!
茯苓又害怕又後悔,早知道就讓小姐扎兩針了!
爲什麼非要跑出來呢?!
茯苓苦着一張臉,眼底溼漉漉的,是真的要哭了!
也不知道這個太子殿下會怎麼給她治罪!
“叫什麼名字?”
茯苓一愣,下意識的瞟了燕徹一眼,待對上燕徹那陰沉沉的眸子之時彷彿如遭雷擊,又立刻的垂了眸,“奴婢叫……叫茯苓……”
茯苓……是藥材,果然符合她。
燕徹沉着臉打量着茯苓,也不知道自己這發作是爲何,一個奴婢而已,他又能如何處置,何況秦述還在這裡,燕徹抿脣不語。
秦述便道,“讓太子殿下見笑了,府中的奴婢不懂規矩,衝撞了殿下。”
燕徹又看了一眼茯苓,秦述有些無奈,“不如叫人將她待下去好好教教規矩。”
燕徹聞言還是沒說話,倒好像在等什麼似的,秦述眼珠兒一轉,眉頭越皺越緊,而茯苓嚇得額頭生出了薄汗,雙手都開始發顫。
過了片刻,燕徹才擺了擺手,“侯爺自己處置吧,倒也不礙什麼。”
秦述鬆了口氣,又覺得有些古怪,正要發話讓茯苓消失,一擡眸卻見秦莞從遠處快步走了過來,秦莞面上帶着明顯的着急,大抵是剛得了消息,然而秦莞哪裡知道燕徹在這裡,一看到秦述和燕徹站在一起,立時意外更甚!
“拜見太子殿下——”
秦莞掃了一眼茯苓,“大伯——”
秦述打量着秦莞,又眼風掃過燕徹,心底的古怪越來越強,因爲他發覺,自從秦莞出現,燕徹的目光就直晃晃的落了過去,這……
“郡主不必多禮。”
燕徹開口,語氣已經輕鬆多了。
秦述,“……”
秦莞是爲了茯苓來的,立刻便道,“茯苓是我的奴婢,不知是不是衝撞了太子殿下和大伯,若是有失禮之處,還請太子殿下海涵。”
茯苓淚汪汪的看着秦莞,感激涕零!她家小姐終於來救她了!
燕徹蹙眉,“沒什麼,不知者不罪。”
秦莞鬆了口氣,不管秦述複雜的目光,一把將茯苓拉起來便道,“既然如此,那我就不打擾……”
“小九那隻金雀在何處?”
燕徹忽然打斷了秦莞的告退之語,然而這話一落,秦莞和茯苓都是面色一變。
尤其是茯苓,受過驚嚇的她根本毫無掩飾之意。
便是秦述都皺了眉頭,那隻九殿下的鳥兒被墨意捏死的事,他是知道的。
秦莞很快垂眸道,“那隻金雀兒傷勢已痊癒,已經飛走了。”
秦述鬆了口氣,看着秦述的目光卻更爲複雜了。
然而燕徹卻看着茯苓,“你來說,是何時飛走的?”
茯苓“啊”了一聲擡起頭來,面白心慌,眼神更是四處飛散,那模樣,顯然是將做賊心虛四個大字寫在了臉上,燕徹的表情頓時變了。
他又看向秦莞,“開來其中有什麼隱情,是不便告知我的。”
燕徹直直的盯着秦莞,秦莞也不明白爲何太子忽然這麼執念燕綏的雀兒,正有些猶豫的不知如何回答,秦述在旁苦笑一下,“太子殿下,實不相瞞,這事侯府處置的不好。”
燕徹轉眸看向秦述,秦述無奈道,“那雀兒其實已經死了。”
“死了?!”燕徹的語聲瞬時沉了下來。
秦述感到怪異,九殿下在宮中素來不受重視,他的雀兒算什麼寶貝玩意?
當初說是瞞下來,也不過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罷了。如果燕徹不追究倒也罷了,如今燕徹既然發現了不妥,倒也不必瞞着他,反正不是什麼大事。
秦述這般想着,繼續苦笑道,“是啊,死了,此事殿下知道便可,九殿下那邊,還望殿下莫要說破,莞兒憐惜九殿下年紀小,害怕他知道之後傷心,一直沒說。”
燕徹臉色森寒,好半晌,才語聲輕渺的問道,“怎麼死的?”
秦述輕咳了一聲,“被一個不懂事的小婢……給……摔死了。”
遠處秦莞眉頭皺着,表情也不是很好看,燕徹看看秦述,又看看秦莞,心底的怒氣快要壓不住,他本以爲那金雀兒落在秦莞手中,必定自在快活,而他亦不打算叫秦莞知道那雀兒本是他的,這是一種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和秦莞之間隱秘的聯繫,他求而不得,於是這一份隱秘被他存在心底深處,偶爾想來得一分慰藉,可沒想到,那雀兒早就死了,這份隱秘的聯繫早就斷了,可他卻不知道。
見燕徹許久沒說話,秦莞也道,“還請殿下莫要告知九殿下此事。”
秦莞的語氣滿是心疼,似乎十分憐惜燕綏,生害怕他知道了此事傷心難過。
燕徹心底生出荒誕的苦笑來,真正應該傷心難過的人就在你面前,你卻不知,卻還要叮囑他三緘其口莫要叫燕綏那小娃娃知道……
燕徹心口滿是苦澀和不知像誰發的火,半晌才點了點頭。他甚至沒問那雀兒被摔死的細節,只沉聲道,“你對燕綏……倒是很好。”
燕徹說完這話,再沒任何賞花的心思,再看着秦莞,只覺秦莞離她彷彿有十萬八千里的遙遠,而他的尊嚴,也決不允許他多解釋哪怕任何一個字。
燕徹呼出口氣,寒着臉道,“賞花賞夠了,本宮先回宮了。”
說了這話,燕徹轉身便走,秦述有些意外,不明白燕徹的怒意從何而來。
他又看了一眼秦莞,急忙追了過去。
他們一走,茯苓才覺得自己活過來了,“小姐……奴婢錯了……奴婢給您惹事了……奴婢這就回去,您想扎多少針就扎多少針……嗚嗚嗚……”
秦莞想到剛纔燕徹那神色只覺有些奇怪,片刻搖了搖頭,在茯苓額頭輕點了幾下,“以前還抱怨我沒有帶你入宮,你這性子,豈非要闖禍!”
茯苓紅着眼眶,“奴婢以後再也不敢說這話了,奴婢就適合待在院子裡哪裡也不去,小姐,侯爺會不會叫人來處罰奴婢?”
秦莞朝秦述離開的方向看了一眼,嘆氣,“應該不會了吧。”
說着轉身朝回走,“這幾日,咱們院子裡的人都小心謹慎一些。”
畢竟才惹了秦述這一次又碰了燕徹。
……
……
上了馬車,燕徹的臉就徹底的沉了下來。
想到剛纔秦述那輕描淡寫的臉,和秦莞滿是對燕綏的憐惜,他這心底就一寸寸的冷了下來,閉上眸子,再睜開,再閉上,來回幾次,他的神色才鎮定了幾分。
他是大周的太子,若叫別人知道因爲一隻雀兒就這般盛怒只怕要叫人笑掉大牙。
他的母后不止一次的和他說過,剋制是一個人最好的修養,而將一切都隱於麪皮之下,則是一個上位者必備的伎倆,很顯然,他還做的不夠好。
宋希聞的屍體出現的詭異莫測,坤寧宮首當其衝被牽連,現在的他,沒那份心思傷春悲秋,更不應該因爲這一件小事去挑起什麼,不能,不該,也不值當。
只是他心底缺了口子,有另外一個自己在對他嘲諷的笑。
燕徹心想,給他兩盞茶的時間,從忠勇候府到正華門,進了正華門,他心底的一切波瀾都回歸於平靜,在高高的宮牆之後,還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他。
燕徹一路上都沒再說話,跟着的侍從看出太子殿下心緒不佳,更是不敢多言。
馬車入了正華門,從那黑幽幽的城門洞之下走出,燕遲背脊一挺,活生生將自己變回了太子,他冷着臉,肅着眉目,任是誰看到他,都覺得他高深莫測威勢懾人。
有些習慣養成了,就很難改變,就好比他的神態,好似一張面具戴在他臉上,因爲戴的太久,有朝一日他自己想看看自己到底是什麼樣子的時候,卻發現這面具怎麼也摘不下來了,他享着無上的尊榮,可只有這個時候,他才覺得自己萬分悲哀。
“殿下,可是要回東宮?”
燕徹回過神來,“不,去見母后——”
侍從得令,太子車架往坤寧宮去。
到了坤寧宮之前,燕徹一眼就看到了從宮門之中走出來的燕綏,燕綏身邊的小太監揹着一個布袋,看那形狀,裡面大抵裝着筆墨紙硯的東西,而燕綏邁着小短腿,正面色懵懂而天真的朝外走,一看到他,燕綏明顯的瑟縮緊張了一下,然後低頭行禮,“拜見太子殿下。”
他們是兄弟,可是如今,除了燕蓁,已經沒人喊他太子哥哥了。
他不說話,燕綏就不敢擡頭,燕徹心底忽然生出一股子衝動,如果,此時他告訴燕綏,那隻金雀兒已經死了,他會是什麼表情?
燕徹心底詭異的生出一抹快意,可很快,他回神似的苦笑起來。
他竟然和一個小孩子較真,他真是着了魔了!
“來坤寧宮做什麼?”
燕綏縮了縮脖子,“給母后看臨的帖子。”
燕綏在念書了,他如今已經有五歲多,聽說只能堪堪寫幾個最簡單的字,而他這麼大的時候,早就已經被皇后逼着背長篇經典了。
燕徹“唔”了一聲,繞過燕綏進了坤寧宮。
趙淑華沒想到燕徹這時候要來,笑道,“不是說你出宮了?怎麼這麼早回來?”
燕徹儘量斂下一切情緒,先看了一眼其他人,趙淑華會意,揚了揚下頜,侍婢門魚貫退了出去,“怎麼?有事要說?”
燕徹道,“母后,當初您爲何要殺了宋希聞?”
趙淑華脣角笑意微散,“今日,是去見秦述,還是去見鄭白石?”
“秦述。”燕徹從善如流的作答,只要是他的母后問,他極少有不開口的時候。
趙淑華嗤笑一聲,“我就知道,若是鄭白石,他不敢問的,這就是世家勳貴的不好之處,一點點甜頭,就能讓他們生出更多的念頭。”
一轉眸,趙淑華語聲悠長的道,“宋希聞啊,不識擡舉就殺了。”
“母后——”
他的母后,做任何事,都會有自己的理由。
不識擡舉就殺了這種話,明顯不是他母后的風格。
趙淑華看着燕徹,“徹兒,這個緣故重要嗎?晉王出事,這個人是唯一的人證,當然是他死了比他活着對我們有利,唯一的遺憾是,我用了朱於成這個人。”
燕徹有種說不出來的無力感,他的母后習慣了掌控一切,更習慣將一切陰暗都隱匿在他面前,而很顯然,這不是他在等的答案,“母后,王翰雖然跑了,但是成王或許會找到其他的事,萬喜的事不可能再來第二次。”
趙淑華看着燕徹,一笑,“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放心,我有數,只要王翰沒被抓住,那這些都很簡單。”
燕徹看着趙淑華的臉,心知她不會將去歲的細節告訴他了,只得閉了嘴。
趙淑華打量了他片刻,到底有些心軟,“去看你妹妹了嗎?”
燕徹擡起頭來,片刻後點了頭,“前日去看過。”
趙淑華嘆了口氣,“多去看看她吧。”
燕徹欲言又止,“母后,其實……”
趙淑華手一擡,“徹兒,不要心軟,你這個位置,心軟是大忌,等有一天你坐上了那個位置,等天下在你手中,你可以有一絲絲的不忍,那將是天下百姓之福,可是現在,你不能退卻,我會安排最好的給你妹妹,她是皇家的公主,她有她的命數。”
燕徹艱澀的吞嚥了一下,“是……兒臣明白了。”
頓了頓,燕徹繼續道,“這件事,父皇那邊不是特別滿意……”
“相信我,你父皇不會特別追究這些事。”頓了頓,趙淑華繼續道,“成王要鬧,就讓他鬧吧,你什麼都不必做,只要你還在儲君之位,他便翻不起浪來,他若真是狠角色,大可起兵謀反,到了那一日,我高看他三分。”
燕徹瞪了瞪眸子,不知爲何,近日他的母后說話越來越聳人聽聞,什麼如果他坐上那個位子,起兵謀反……這些話若是傳到了父皇耳朵裡,他想象不出父皇會是什麼臉色。
“母后慎言,即便是在坤寧宮中也並不安全。”
趙淑華笑笑,毫不在意,“整個皇宮,若是我在這自己宮中都沒辦法自在說話,那這些年,我只怕被啃得骨頭都不剩了。”
燕徹欲言又止的看着趙淑華,趙淑華挑眉,“還有什麼疑問?”
燕徹便抿着脣角道,“母后……去歲沈毅最後爲何會牽扯到晉王的案子裡?當時他雖然和朝中主流的意見不同,可還不至於就是包庇徇私……”
趙淑華眯眸,似乎覺得今日的燕徹有些不同尋常。
然而她沒問出來,只是道,“沈毅……或許只是個意外。”
趙淑華言語不詳,燕徹乾脆道,“母后覺得,李牧雲這個人可能用?”
趙淑華眸色微沉,顯然陷入了思考之中,“他近日和你示好了?”
“他這些日子和鄭白石走的很近。”
趙淑華站起身來,目光陰沉沉的好似有冰封,“我不看好他。”
燕徹挑眉,“爲何?”
這麼一問,趙淑華就知道燕徹心底已經有想法了,可她卻警告的看着燕徹,“這個人看不出志向和目的,可是行事卻不計後果,我不建議你用他。”
燕徹沉思了片刻,點了點頭,“是,知道了。”
燕徹素來聽話,趙淑華點了點頭,“有時間多去看看你妹妹吧。”
燕徹知道自己該告退了,等出了坤寧宮,心底一動,往景寧宮去,八月末了,而燕蓁十月就要離開大周,他心底是真的不捨。
景寧宮安安靜靜的,好似冷宮一般,燕徹走到了中庭纔有人看到行禮,擺了擺手,燕徹語氣有些不善的問,“公主呢?”
侍奴忙道,“公主在後院——”
燕徹便大步往後院去,剛進了第二道月洞門,燕徹就看到了坐在鞦韆上的燕蓁。
深秋的天氣早就涼透了,燕蓁坐在鞦韆上,腦袋微微仰着,一晃一晃的望着天穹,她四周的櫻花樹全都凋敗,枯黃的葉子落了滿地,燕徹心底一痛,他忽然覺得燕蓁也被那枯敗的氣息沾染了滿身,可她才十五歲啊……
“蓁兒——”
燕徹喚了一聲,燕蓁反應很慢,片刻才緩緩的將目光落下來,看到燕徹,她脣角扯了扯,眼底一層稀薄的光,連笑意也無,“太子哥哥。”
少女的語聲有些嘶啞,人也懨懨的,燕徹心底有些發堵,想到趙淑華的叮囑,又知道該去怪誰,於是走到燕蓁身後,輕輕將鞦韆蕩了起來。
“小時候哥哥就是這樣幫我推鞦韆,其他人害怕我蕩的太高摔着,只有哥哥敢讓我高高的飛起來……”
燕蓁好似陷入了某種回憶之中,聲音悠遠而輕渺。
燕徹笑了下,“現在我也能。”
說着手上便用了勁兒,鞦韆果然迴盪的幅度更大。
可他到底沒讓她飛起來,現在的燕蓁一旦飛起來,便是他都留不住了。
“哥哥,皇嫂呢?”
燕蓁忽然問,燕徹聞言眉峰都沒動一下,“自然在東宮的。”
燕蓁回頭看了燕徹一眼,忽然嘆了口氣,“原來哥哥也一樣。”
燕蓁沒說什麼不一樣,燕徹心底卻忽然發堵的厲害,片刻他摸了摸燕蓁發頂,“你怎麼不去東宮玩?別這樣愁眉苦臉的,其實我們都很好,外面的百姓才叫苦。”
燕蓁不知想到了什麼,脣角一彎,“哥哥以後,一定能做好皇帝。”
燕徹心底發酸,燕蓁往旁邊讓了讓,讓燕徹陪着自己坐了下來,這一坐,燕徹便又想到了侯府的事,他們的母后那般強大,可他們兄妹二人的性子卻軟弱多了一些。
這放在皇室,實在是致命的。
……
……
怡親王府,秦莞解下了燕澤眼上的藥巾。
“殿下,睜開眼睛來——”
燕澤躺在矮榻之上,聞言將眼睛睜了開。
他生的一雙十分清亮好看的鳳眸,晃眼看過去,彷彿三月暖陽的明光,然而秦莞看了半晌,燕澤的眼睛眨也不眨的,眼瞳定定的落在眼珠正中,一動不動。
秦莞嘆了口氣,用手在燕澤眼前揮了揮,燕澤眨了一下眼睛,瞳孔卻還是不動。
一旁孫慕卿皺眉道,“有點奇怪,感覺到了瓶頸了。”說着看向秦莞,“如今只能依靠郡主的施針之術了,湯藥的作用已經不大了。”
燕澤的脈搏氣血都無異,唯一有可能還有問題的便是經絡,可惜眼周的經脈無數,且脆弱,這一點她們沒法子驗證,秦莞點頭,“正好我改了針法套路,今日給殿下試試。”
燕澤仍然睜着眼睛,目光毫無焦距的飄散在空中。
嶽凝和孫慕卿散開來,秦莞便取出了銀針來。
秦莞坐在一旁的高凳之上,傾身,動作細膩的落針,寒芒森森的針尖在燕澤眼皮之上一滑而過,仍然激不起他眼底的一絲波動,輕輕的一點疼痛散開,燕澤下意識將眸子閉了上。
秦莞及時的道,“若是覺得疼痛難忍殿下便說出來。”
燕澤“嗯”了一聲,繼而便一言不發。
秦莞因爲施針的緣故離得燕澤極近,於是能看到落針下去之後燕澤眼角細微的抽動,她皺了皺眉頭,一時沒說什麼,等全部施針完畢,便見燕澤額上已經出了一層薄汗,這是她在自己身上試過的施針套路,自然是比之前疼的。
嶽凝見狀忙上前來給燕澤拭汗,秦莞便道,“讓殿下喝了藥休息一下吧。”
嶽凝連忙點頭,等湯藥送過來,燕澤似乎也有些筋疲力盡,喝了藥之後靠在矮榻之上假寐,嶽凝有些放心不下,便在內室守着,秦莞和孫慕卿從裡面走了出來。
秦莞道,“剛纔施針的時候我看到世子殿下眼周的感知已經十分敏銳,卻不知道爲何還是不能視物,雖說我能施針,不過孫神醫知不知道還有無別的施針之法?”
孫慕卿苦笑一下,“這個我還真是不知道,我猜還是時間的問題,照這個進度,年後總會看見的吧,我從前還見過眼睛看不見了,尋了許多大夫都不得好,最後都快放棄了卻忽然又好了的,我猜會不會咱們也缺個契機。”
秦莞有些無奈,“我還在想,會不會是世子殿下眼睛往裡的地方,還有什麼淤血餘毒之類的沒有清除……”
這麼一說孫慕卿也面露嚴肅,如果是這樣,那就太麻煩了。
二人坐在外面的花廳裡,一眼看過去便是滿園的蘭草,孫慕卿看着秦莞,忽然道,“郡主,你們最近是不是在查去年晉王殿下的案子?”
秦莞回神,“……是,怎麼了?”
孫慕卿不好意思的笑笑,“我小師妹家就是和這個案子有關,敢問郡主,查出什麼來了嗎?晉王是真的犯了事?如果沒有,我小師妹家就是被冤枉的。”
秦莞欲言又止,“孫神醫,現在還沒查出來,去歲的事……你還是不要隨便和別人提起,你小師妹他們家是被冤枉的話,也不要和別人說,免得惹禍上身。”
孫慕卿便有些不好意思,“我知道的,我只對郡主說過。”
秦莞覺得心底生出了幾分酸澀來,嘆了口氣不再多說。
二人在外面默不作聲的坐着,氣氛正有些沉默的尷尬,忽然,屋子裡面傳來了嶽凝的一聲驚呼,秦莞神色一變,立刻和孫慕卿齊齊起身對視了一眼!
二人一同朝着內室疾奔進去。
一進內室,秦莞便看到燕澤滿頭大汗的抓着嶽凝的手,他眉頭緊皺,整個人好似陷入了夢魘一般的滿臉痛苦掙扎,雙眸卻是沒有睜開來,嶽凝的手被燕澤抓的青白,嶽凝忍着痛卻是不敢大聲喊他,秦莞掏出銀針,上前便紮在了燕澤左腳的厲兌穴和隱白穴上,兩針下去,燕澤臉上的痛苦一點點散去,繼而整個人平靜了下來。
只是他仍然緊緊拉着嶽凝的手不放。
嶽凝眼眶發紅,低聲道,“三哥這是怎麼了?”
“應該是夢魘了——”
跟着的孫慕卿意外道,“我在湯藥之中加了助眠凝神之物,世子殿下怎會……”
秦莞搖了搖頭,“也不一定,或許是殿下有什麼心事,又或者,有什麼心結。”
她這話說的並不確定,可是嶽凝面色卻是微變。
秦莞發現了,可眼下燕澤還在休息,卻是不好細說。
秦莞在燕澤另外一隻手腕上給他問了問脈,片刻後點頭,“沒事了,讓他睡吧,你若不放心,就讓他抓着你,你守着。”
嶽凝點點頭,秦莞和孫慕卿也等了片刻才又出去。
孫慕卿似乎對此十分疑惑,秦莞心底有些意外,孫慕卿的藥她看過,喝了有凝神之效,燕澤的病在眼睛上,平日裡最好便是多睡覺休息,因此睡眠也十分重要。
而喝了這藥的人,輕易不會做夢,就更別說像剛纔那樣,陷入了夢魘之中。
且剛纔燕澤的面色十分的痛苦,顯然是噩夢。
秦莞嘆了口氣,燕澤表面上看着光風霽月,可誰知道心底藏着多少苦楚呢?
這一次他們足足等了小半個時辰燕澤才醒來,醒來之後的燕澤顯然將夢全都忘記了,嶽凝有些急切的問,“三哥覺得如何?”
燕澤揉了揉眉心,“這次感覺有些累。”
剛剛夢魘過,自然會覺得累,嶽凝沒說,只道,“眼睛呢?眼睛可痛?”
燕澤搖了搖頭,嘗試着睜開眼睛,秦莞和孫慕卿定定的看着她,卻見他睜開眸子之後,眼底依舊是清亮一片,卻還是瞳孔一動不動的不見焦距,秦莞擡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眼中仍然是分毫不變,秦莞嘆了口氣。
孫慕卿強打着精神道,“沒事,或許等哪日,殿下一睜眼就能看見了呢?”
燕澤定了定神,也笑,“我也覺得,許是明日我就能看見了。”
秦莞的心境倒也鬆快兩分,燕澤更是不覺有何值得悲傷的,“叫人準備茶點。”
幾人到了花廳小坐,燕澤和沒事人似的問道,“聽嶽凝說這幾日朝中不太平?”
他朝向秦莞的方向問道,秦莞苦笑一下,“是,晉王府的那件案子還沒查清楚。”
嶽凝對着秦莞眨了眨眼,“外面的事我都會告訴三哥。”
秦莞理解,燕澤回來多日,出門的次數屈指可數,如果在外面也就罷了,在京城,一旦他出門,對着他指指點點的人不知道有多少。
“前幾日牽扯到了皇后,後來沒審問出什麼來,這兩日成王那邊還在追查。”
這些事秦莞不說,嶽凝也能知道,索性她就不隱瞞了,燕澤嘆了口氣,“沒想到這次回來就見不到晉王了,當年……”
燕澤很有幾分感嘆,看到燕澤如此,嶽凝也受了影響,“其實當時那件事傳去錦州,我們都是不信的……晉王怎麼會殺人呢?!還殺的是……”
嶽凝欲言又止,燕澤繼續朝着秦莞這邊問道,“現在還沒查到去歲的案子吧?”
是的,就算宋希聞的屍體出現的詭異,卻也不能說明什麼,宋希聞又不是殺瑾妃的兇手……
“還沒有,眼下就差晉王府的命案是怎麼回事。”
燕澤“唔”了一聲,嘆道,“真是多事之秋。”
幾人說了一會兒話,王翰還沒到成王手中,暫時案子還沒有新的進展,臨走之時,嶽凝來送秦莞,二人走在怡親王府的小道上,嶽凝道,“剛纔……剛纔三哥夢魘的時候,我聽到他很痛苦的喊了一聲,然後他抓着我的手並不是一開始就抓着我的,他最開始好似要用手釦眼睛似的,嚇壞我了,我才一把將他抓住,可他也不知夢到了什麼,反抓住了我。”
嶽凝手背和手腕處都有紅痕,是被燕澤抓出來的,她紅着眼眶道,“我覺得……三哥一定是夢到了當年眼睛瞎的時候,都是因爲我……”
燕澤得眼疾的時候已經年歲不小了,他記得那個場景,並且成爲他的噩夢是很正常的,秦莞拉住嶽凝的手,掏出隨身帶着的藥膏給她抹上,安慰道,“現在不要去想從前的事,我們所有人都在幫殿下,他一定能重新看見的。”
嶽凝還是搖頭,“可是這十年,還是我對不住他……”
秦莞嘆氣,“他也不希望你對他滿是愧疚,將來你再彌補他不好嗎?”
這麼一說,嶽凝立刻頓住了腳步,她看了秦莞一眼,不知怎麼面頰竟然有一絲微紅,“你覺得……三哥此人……如何?”
秦莞一愕,反應了片刻才知道嶽凝說的是什麼意思,“殿下……我和他相識不久,不過感覺殿下是溫潤如玉的人物,溫柔耐心,細膩有度,這麼多年的眼疾沒影響他的心性,足見他是個堅韌而心胸博大的人,嗯……倒是十分適合你。”
這話一出,嶽凝面頰更紅,可秦莞所言卻是戳中了她的心事,她低聲道,“我和祖母說過,也和母親說過,還沒告訴父親,等年底父親和大哥回來吧。”
秦莞看着嶽凝,“可是……我要多一句嘴。”
嶽凝“嗯”的一聲,“你說……”
秦莞斟酌了一下,“你是真的喜歡世子殿下,還是隻是爲了彌補他?”
嶽凝聽得一愣,隨即輕咳了一聲,“我……當然是……三哥自小便對我好,這件事是我的責任更是不必說,現在我看到三哥,也覺得三哥比別人親切,你放心吧,我仔仔細細的想過了,我大概……對三哥什麼感情都有,兄妹,救命恩人,他也是我十分儒慕的人,我覺得三哥身上處處都是優點,他對我也好……”
看她雙頰通紅,秦莞心底的擔憂沉了下去,笑道,“原來你對他……好,那很好!等他眼睛看得見了,正是你們大婚的時候,太好了!”
嶽凝又咳一下,頗爲不好意思,“還沒那麼遠呢,還要等父親和大哥……對了,大哥在朔西軍,最近的來信說的是……”
嶽凝遲疑着,顯然來信說的不是什麼好消息。
秦莞笑意一消,“說了什麼?”
嶽凝嘆了一聲,“說三分之一能帶兵的老將領都被下了大牢了,足有十多個人,幸好大哥有父親和祖母做後盾,旁人繞過他去動那些人,他想幫忙卻是幫不上。”
秦莞一顆心沉甸甸的,心知嶽凝眼下滿心都是燕澤,便沒打算多說,很快便告辭離開了怡親王府,出了府門,秦莞讓白櫻駕車去睿親王府。
睿親王府之中,燕遲正收到朔西傳來的書信,這是三日之內,他收到的第二十八封書信,這些書信有從黔州來的,有涼州來的,還有朔西軍中來的……
有齊先生送來的,有虞七送來的,消息亦有好有壞。
信件由信鷹送到洛州,再由他手底下的人快馬送入京城,雪片一樣的書信飛速涌來的時候,睿親王的死也一點點的重現在了燕遲的眼前,秦莞驗屍所得的推論再加上他抽絲剝繭的設想在此刻得到了證實,這些白紙黑字,幾乎讓所有隱藏在黑暗之中的罪惡都浮出了水面。
到了這一步,燕遲骨子裡的血性和狠辣被徹底的激發了出來。
他那做了一輩子英雄統帥的父王,最終還在栽在了忠義二字之上。
當真是可嘆可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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