茯苓聽的咂舌,“您知道了?兇手是誰?”
茯苓問的急切,秦莞看着她卻一時沒說出話來,外面寒風越發凜冽,刀子一般的在秦莞臉上割磨,她正不知道如何開口,不遠處黃嬤嬤卻走了過來,“王妃,可問完了嗎?”
秦莞點了點頭,“問完了。”
黃嬤嬤忙道,“可問出什麼來了?”
秦莞脣角動了動,只有些疲憊的道,“問了不少,我還得理一理思緒。”
見狀黃嬤嬤連忙點頭,“是,王妃請快回去歇息吧,晚上還要給五老爺診脈施針。”
秦莞點了點頭,這才往菡萏館走去,茯苓見秦莞面色凝重,是真的累了,便也不敢多問。
回了菡萏館,秦莞捧着一杯熱茶坐在窗前沉思。
事情到了這一步,雖然沒有切實的證據,可事情的脈絡她已理了出來,如果沒有意外,兇手是誰她已經知道了,可她卻有些猶豫,陸靜承死有餘辜,殺了他的人縱然有罪,卻也有情可恕,如果告知陸由心,陸由心會如何抉擇?
秦莞在菡萏館之中枯坐了良久,等看到外面天色暗下來方纔回神,簡單用了些晚膳便往梧桐苑中去。
到了梧桐苑,陸由心正在和陸博易說話,二人面上皆有笑意,而陸靜和站在一旁恭敬溫文,十分乖覺,秦莞一邊往裡面走一邊多看了他一眼。
“你來了!”陸由心見秦莞過來起身來迎。
陸博易也站起身來,“秦姑娘來了……”
這兩日陸博易的病情有了些微的好轉,咳嗽沒那般嚴重,睡得也安穩了些,見狀,衆人對秦莞的醫術更爲信任,對陸博易能痊癒也報了更大的希望。
秦莞進了正堂,“五老爺今日感覺如何?”
陸博易笑道,“剛纔還和二妹妹說呢,好多了,從前咳嗽一咳便撕心裂肺的,如今不受涼便不怎麼咳了。”
秦莞點了點頭,“那好,五老爺請入內,先問脈再施針。”
陸博易精神好了,走路都無需陸靜和扶着,先擡手請秦莞先行,而後便跟到了內室來。
幾人在窗前矮榻之上落座,秦莞便給陸博易問脈,問脈還沒完,黃嬤嬤卻從外面走了進來,低聲在陸由心耳邊說了兩句,陸由心眉頭一皺起身道,“二哥那邊出了點事,我過去看看。”
秦莞和陸博易已算熟悉,聞言便點了點頭。
陸由心一走,屋子裡安靜下來,秦莞問了脈道,“要換個方子了,前次的方子有些效用,再加上施針,五老爺的身體頗有些好轉之象,如今我要用更爲烈性的方子,先用一日,如果五老爺覺得不適,我再換別的。”
這幾日秦莞幾乎日日都要爲陸博易請脈,相處下來,陸博易方知秦莞並非不近人情之人,便問道,“前次的方子用的很好,還以爲秦姑娘暫時不會換藥呢,秦姑娘醫術高明,想來新的方子更有效用,就是不知這些藥方,我能否留下自用?”
秦莞次次開藥並不隱瞞藥方,陸博易也是知道的,只是秦莞年後就要離開,陸博易便想留下藥方自用。
秦莞聞言眉頭微挑,“這方子只適合五老爺眼下的病況,若是在別的時候用,有可能不僅無用還對你身體有損。”
秦莞說着,拿過紙筆一邊寫一邊道,“五老爺眼下脈象陰虛,肺經虛寒,如果要留一道之後用的方子,走之前我再開比較好,現在額的方子,還是要請脈問切之後才知是否合宜。”
陸博易點頭,“是,秦姑娘說的在理,是我愚昧了。”
秦莞一笑,提筆寫今日要用的方子,陸博易擡眸去看,只見秦莞一手簪花小楷端方秀雅,看着便叫人賞心悅目,上次的藥方陸博易看過,今日的藥方的確大改,光看藥便多了獨活、秦艽、杜仲、附子等,再看劑量,也比幾日前的劑量更大。
秦莞片刻便寫完了藥方,又道,“這裡面一共二十二味藥材,不必湯熬,按照配比製成散藥,每次服用一錢,用熱酒送服,一日兩次,中晚飯之後用。”陸博易將藥方接過,方纔知此番和前次的藥方實在大爲不同,便一一應下。
秦莞點了點頭,又請陸博易躺去長榻之上,準備爲他施針。
陸靜和還是上前幫陸博易更衣,更衣完畢,秦莞便上前施針,因非第一次施針,秦莞手上速度快了不少,一盞茶的功夫之後秦莞便轉身走了出去,陸博易閉着眸子半睡了過去,陸靜和見狀自然也退出。
外間堂中只有黃嬤嬤幾個侍候着,見狀忙上熱茶。
秦莞端着茶盞喝了一口,忽而看着陸靜和道,“五老爺此前每日都要用蔘湯?”
陸靜和也端着茶盞,聽到這話忙答話道,“是,每日都要用,不過秦姑娘開了食療的方子之後便停了。”
秦莞頷首,“只一味地進補對病況也無助益。”
默了默,秦莞又看向陸靜和,“九少爺尋常除了做些手工玩意兒之外還喜歡做什麼?”
陸靜和靜靜地回視着秦莞,“也沒有別的了,父親病重之後,大部分時間都在侍疾。”
秦莞點了點頭,眼風一瞟,忽然看到窗外又落了雪,秦莞不禁站起身走到了窗邊去,“過來的時候還是晴天,這會兒又下雪了。”說至此,秦莞回身道,“我看園子裡梅花開的正好,如今又落下了新雪,九少爺想不想做梅花釀?”
陸靜和端着茶盞的手一顫,“什麼?”
秦莞注視着他,“梅園的梅花被匠人們養的極好,色澤明豔花朵也幾大,清香更是不必說,再加上新雪,今年藏一個冬天,等到了來年春末夏初之時取出,必定是勝過瓊漿的美物,九少爺不心動嗎?”
陸靜和緩緩將手中茶盞放下,抿着脣道,“自然心動……前……前些日子第一場雪落下的時候我便採了些梅花和雪水做釀了,只不過,我似乎不擅長這些,後來便閒置了。”
秦莞一笑,“怎會,九少爺能做出那環流水車,其他機巧之物必定手到擒來,梅花釀可是要比那些還簡單的。”
陸靜和脣角牽了牽,“既然秦姑娘如此說了,那我便再試試。”
秦莞笑着頷首,“我知道梅園還有一處崔竹林,那竹林下的雪,有梅竹兩者之清香,想來是最佳。”
陸靜和一雙眸子沉定如古井一般,聽到這話,攏在身前的指尖卻顫了顫,“是……是極雅,沒想到秦姑娘去了府中不少地方……”
秦莞側過身來,目光又看向了窗外,“白鹿洲中處處景緻極佳,尤其是鹿苑和梅園,叫人流連忘返。”
陸靜和看着秦莞的側影,這一次卻沒有接話。
秦莞在窗邊站了一會兒,見陸由心還沒有回來,不由問留下的黃嬤嬤,“二老爺那邊出了何事?”
黃嬤嬤忙道,“二老爺說夫人給四少爺準備的靈堂有些寒酸簡陋了,爲這個鬧了兩次了,此前夫人沒有見他,今夜他卻在靈堂那邊鬧起來了,夫人沒法子只好過去看看。”
秦莞眸露恍然,“原來如此,二老爺痛失愛子,倒也能理解。”
陸靜和安靜的坐在一旁,好似入定了一般,秦莞目光從他身上掠過,“四少爺年紀輕輕便過世,實在是令人惋惜,聽聞四少爺乃是爲人所害,也不知道是誰下了這樣的狠手。”
黃嬤嬤蹙眉,一時沒明白秦莞爲何這樣說,待看了一眼陸靜和,纔想着秦莞許是想坐實自己大夫的身份才訝然一句。
黃嬤嬤苦笑一下,“是,眼下府中還在糾察。”
秦莞便看向陸靜和,“九少爺以爲,四少爺是爲何人所害?”
陸靜和並沒有擡頭,他垂着眸子,默了默纔開口,“這個我也不知。”
秦莞收回目光,一把將窗戶合上,便也將外面的寒風和冷雪都擋了住,“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想來兇手早晚會露出真面目來……”
陸靜和卻又開了口,“只怕不容易,好似這新雪,新雪落下,舊的痕跡就會掩去。”
秦莞轉身看着陸靜和,“新雪只能掩下從前雪地上的痕跡,卻無法洗掉石尖上的血跡,也無法磨滅兇手身上的傷口,所以我倒是覺得,兇手暴露,是早晚的事。”
陸靜和也看着秦莞,忽而問,“秦姑娘可信神佛?”
秦莞呼吸一輕,“不信。”
陸靜和聞言笑了一下,垂眸道,“秦姑娘醫術高明,手上不知救了多少人性命,在旁人眼中,秦姑娘自己便如同在世神佛一般,只是這世上許多人,不僅渡不了別人,連自己也深陷泥沼,這時候便只能靠自己了,神佛雖不能護佑衆生,可他們最是慈悲,如果這些人有了錯處,想來也能寬恕。”
陸靜和平靜的望着秦莞,那雙眸子越發的深幽,秦莞從中看不出一絲半點旁的情緒。
秦莞脣角揚了揚,“我雖不信神佛卻也信因果,我還知衆生皆苦,深陷泥沼之人非哪一人,可如果人生了惡念,造了業障,要求菩薩寬恕,也要先投身業火洗淨罪孽,否則,世上人人先都可爲惡,再期望菩薩寬容而無需付出任何代價,哪有這樣的道理?”
陸靜和本是和秦莞對視着,可等秦莞說完這些,他卻面色無波的轉過了目光。
不動不語的坐在那裡,氣質溫潤,那雙眸子卻猶如外面的寒意一般冰冷。
黃嬤嬤在旁聽着,忽然覺得秦莞和陸靜和之間的氣氛有些奇怪,正要說話,內室忽然響起了劇烈的咳嗽聲,秦莞面色微變,連忙往內室走去,陸靜和也是瞬間起身跟上。
進了內室,便看到陸博易睜着眸子,咳嗽的臉都漲紅一片,見到秦莞二人進來,方纔喘息着止了咳嗽。
秦莞一邊下針一邊問,“五老爺怎麼了?可有不適?”
陸博易擺了擺手,“沒有沒有,就是忽然嗓子癢的很。”
秦莞這才放下心來,等收了針,陸靜和則幫陸博易將衣服披了上,陸博易顫顫巍巍的扶着陸靜和,等將斗篷也披上,便道,“二妹妹還沒回來,我們也不等了,我有些累了,便先回去歇下,秦姑娘,告辭了。”
秦莞點點頭,目送着這父子二人走出了正屋。
這二人一走,秦莞的眉頭便皺了起來,陸靜和剛纔的話讓她心底的憐憫減了兩分。
世上之人多有苦楚,她跟隨父親辦案多年,更是見過了不知多少人世的苦難,見的苦難越多,秦莞心中的慈悲越多,可便是再如何慈悲心軟,心底的善惡也無可更改,世上之人,無論善惡強弱,都要爲自己的行爲付出相應的代價。
見陸由心半晌未回,秦莞也先告辭回了菡萏館。
一回菡萏館,秦莞便叫來了白楓,“盯着青竹院的動靜。”
白楓領命,卻有些不解,“陸靜承的案子,和五房有關係嗎?”
秦莞點了點頭,面上卻生出幾分苦惱來,“想通了一切關節卻沒有證據,現在就是這種局面,所以要你盯着青竹院。”
白楓心有疑惑,卻還是點了點頭轉身而去。
秦莞則坐在暖閣發起愁來,如今這般局面,若無證據,只怕陸由心不會全然相信她的說辭,可事發這般久,早已沒有任何實際性的證據,即便她挑明瞭,可到時候兇手強辯,她亦沒有法子……
秦莞嘆了口氣,又將白日審問所得的線索過了一遍,卻仍然有些茫然。
陸靜承是知道陸靜和身份的,用身份來要挾陸靜和就範並不是沒有可能,陸靜承骨子裡看不起陸靜和的身份,再加上他覺得陸靜和長相俊美,便生了壞心,從這一點上來說,也並非沒有這個可能。
陸靜承後來讓屬下注意那兩個管事的行蹤,只怕是許諾了陸靜和什麼,一邊要挾,一邊提出條件引誘一二,如此,陸靜和便是不願意也不得不從,可如今陸靜承人已經死了,陸靜和可以矢口否認……
眉頭皺了皺,秦莞想到陸由心對陸靜和的欣賞,纔想到陸博易的病,一時更有些猶豫不決。
第二日一大早,白楓進來回稟秦莞,“王妃,盯了青竹院許久,沒看到五老爺和九少爺有什麼奇怪之處,青竹院的下人也不多,也沒有什麼怪異之處。”
秦莞略一沉吟,“看守梅林的陸隋永在何處?你去幫我將他找來吧,他已經見過我,便也無妨了。”
白楓應聲而去,沒多時陸隋永便到了菡萏館。
陸隋永已經見過秦莞,卻仍然不知道秦莞的身份,此番被叫過來,也是誠惶誠恐。
在正堂行了禮,秦莞便問道,“你看守梅園許久,可曾見過九少爺去梅園?”
陸隋永聞言擡起頭來,道,“自然是見過的,不過九少爺不常去,小人大概只看到一兩次。”
“何時?他和誰一起的?”
陸隋永歪頭想了片刻,“大概是兩個月前,那時候建州剛下了第一場大雪,九少爺去梅園採帶雪的梅花,小人那個時候見到了他一次,他一個人,誰也沒帶,九少爺不似其他幾位少爺,尋常身邊不帶人。”
秦莞一聽這話心中更是無奈,“之後呢?”
“之後遠遠的也看到過一次九少爺,不過當時小人正忙着,便沒上前去請安,九少爺還是一個人,好像也是在採梅花,在那之後小人就再也沒見到了。”
秦莞扶額,“嗯,退下吧。”
陸隋永有些忐忑不安的退下,秦莞卻陷入了沉思。
該問的都問完了,如今只能將五房院子裡的人帶過來問問了,可一旦如此,豈非挑明瞭懷疑五房。
再沒有和陸由心交代一聲之前,秦莞覺得陸由心不會贊同她動五房。
看着秦莞如此發愁,白櫻忍不住道,“王妃,不如將實情告知夫人,看她如何處置?”
秦莞看向白櫻,白櫻道,“往常您幫着官府查案子,總是希望找到了足夠的證據再去指證兇手,可今日卻不同,白鹿洲之中,說到底第一看夫人決斷,第二纔看律法,便是胡光德,若夫人想動用私刑,旁人又有誰能知道?”
白櫻和白楓一樣寡言,然而今日這話卻讓秦莞十分受用。
如白櫻所言,此案既然沒有報官,那陸由心便還是當做家事來處理,眼下她束手束腳,也全都是因爲這個,何不如將自己知道的都告訴陸由心,讓她一人決斷?如此也不必拖延時間了。
秦莞嘆了口氣,“你想的是對的,我還以爲是從前呢,罷了,今天晚上,我便去尋姨母。”
打定了這個主意,秦莞卻也沒放棄整理線索,她記憶力驚人,甚至將陸靜承幾個侍奴的供詞手寫了一遍打算在晚上交給陸由心,準備了一番,等到了晚上,秦莞早早的往梧桐苑而去。
她先派了人去稟告,等到了梧桐苑,便只有陸由心和黃嬤嬤幾個。
看到秦莞過來,陸由心迎上來笑道,“今日怎麼過來的這樣早?問脈不是還有一會兒嗎?”
秦莞面上並無笑意,陸由心看了她一瞬,笑意也淡了幾分,“怎麼?是出了什麼事?”
秦莞走上前來,“姨母,我有一件事要稟告。”
見陸由心看着自己,秦莞又道,“是陸靜承的案子,如果不出意外,我已經知道兇手是誰了。”
陸由心眸子微微睜大,一把握住了秦莞的手,“知道了?是誰?你快與我說來!”
陸由心激動不已,秦莞拍了拍陸由心的手背道,“這個人姨母若是知道了,大概會十分震驚傷心,眼下我還沒有找到實際的證據,我只說我的推測,姨母聽完之後,如何決斷,全看您自己。”
陸由心連忙點頭,“我自然是信你的,你且告訴我是誰便可,無論如何都是一條性命,這事我不會姑息的。”
秦莞頷首,正要開口,黃嬤嬤忽然從外面走了進來,“小姐,五老爺來了。”
秦莞眉頭頓時皺了起來,陸由心也有些意外,看了一眼屋角的滴漏,詫異道,“怎麼這麼早?”
這會兒天色剛黑,而他們以往約好的診脈的時間卻是在半個時辰之後,陸博易還是第一次來這麼早。
雖然意外,可陸由心還是道,“快讓他進來吧。”
黃嬤嬤點了點頭,不多時便請了陸博易入內。
被這麼一打岔,秦莞剛纔的話便說不出來了,陸由心握了握她的手,低聲道,“你五表叔是個好的,你放心。”
這話便是讓秦莞待會兒不必避諱,可當着陸博易的面,秦莞怎麼說得出口?
秦莞抿緊了脣角,一時沒多言,定眸看去,今日的陸博易卻是一個人過來的。
前兩日病情好轉的他面上常見笑顏,可是此刻,陸博易卻是沉着臉進來的,他腳步沉重,眼底帶着幾分決然之色,看到這幅表情,秦莞下意識覺得不安,似乎有什麼事要發生了!
“秦姑娘也在這裡……”
陸博易進門對着秦莞點了點頭,語氣也壓抑而沉凝。
陸由心大抵也發現了陸博易的古怪,蹙眉道,“五哥今日怎麼這麼早就過來了?發生了何事?”
陸博易看看陸由心,再看看秦莞,落在身側的手驀地緊攥成了拳,而後又深吸口氣閉上了眸子,少頃他睜眸,眼底決然之色更重,“既然秦姑娘也在這裡,那便請秦姑娘做個見證。”
秦莞挑眉,陸由心更是不解,陸博易卻是看向黃嬤嬤等人,意思很是明顯。
陸由心忙道,“你們都先退下——”
黃嬤嬤幾人退了出去,連門都掩了上,陸由心上前道,“五哥,到底怎麼了?”
陸博易一臉沉痛的看着陸由心,忽然,一掀袍子跪了下來。
陸由心大驚,陸博易是她兄長,他怎麼能跪她?!
“五哥!你這是做什麼?!發生了何事要如此下跪?快起來,你身子還病着呢!”
陸由心上前便去扶陸博易,陸博易卻按住她雙手搖了搖頭,“由心,你聽我說。”
陸由心愣了愣,心底的不安之感也越來越重,“五哥……你要說什麼?”
陸博易擡眸看着陸由心,又看了一眼雖然意外,卻面色十分平靜的秦莞,忽然緩聲道,“靜承……是我殺的。”
陸博易說話的語聲在微微顫抖,說完這句話,卻好似鬆了口氣似的苦笑了一下,“是我……是我一時失手殺了靜承……這麼多日子了,我看着府中雞飛狗跳,所以今日,我來請罪了。”
陸由心徹底的愣了住,眼瞳緊縮,半晌都沒有開口,“怎、怎麼會是五哥……”
比起陸由心震驚的詞不成句,秦莞卻忽然的平靜了下來,她心底的不安變成了現實,看着一臉自責沉痛的陸博易,她只覺喉嚨陣陣發緊,她可以輕而易舉的揭穿陸博易的謊言,可這會兒她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陸博易垂了眸子,眼角卻微微溼潤了,“礦難的事,其實我先一步就知道了。”
陸由心又嚇了一跳,陸博易繼續道,“靜承這個孩子,你是知道的,平日裡就十分跋扈,我是他的長輩,這些我都忍了,可是礦難的事,我實在是無法忍受,大概是一個多月之前,我在梅林那邊散步的時候,看到了靜承也在梅林,我無意之中聽到了他和小廝的對話,大概便是說胡光德要找他要銀子了,他最近手頭緊,這銀子該如何湊,還說不給也不成,這一次的礦難死了二十多個人,若是不及時封了胡光德的口,必定會被胡光德咬出來!”
陸由心也瞬時間紅了眼眶,身子搖搖欲墜,秦莞在旁趕忙將他扶了住。
“五哥……知道了這件事,你爲何不第一時間來告訴我?!”
在陸由心心底,這位五哥老實本分,從來只有被別人欺負的份,絕不會撒謊,更何況,他不會平白來認這麼大的罪,一旦認了,便是真的,因此她心底震驚不敢相信,可理智上卻明白陸博易這話不假。
陸博易搖了搖頭,“怪我糊塗,當時我便應該來找你的,可是……可是當時我忍了下來,因爲我想找出證據,最好……最好是能抓到他跟胡光德聯繫並給銀子的證據,可是……可是我身子不爭氣,隨後就病情更重了,這麼一耽誤,便沒了最好的機會,這事實在是太大了,我不敢告訴旁人,連靜和都沒敢告訴。”
“那一日,我在梅林邊上又碰到了靜和,這一次我氣不過,當下便將他堵了住,我本以爲我說出自己知道礦難的事了,他一定會害怕的痛哭流涕求我原諒他,可是我沒有想到,他不僅一點都不心虛,反而……反而用靜和的身世要挾我!”
陸博易擡眸,眼底已滿是淚光,陸由心倒吸一口涼氣,“什麼?!他竟然知道了?!”
陸博易點頭,“對,他知道了,他說,事已至此,那些人死了就是死了,反正救不回來了,可如果我要是將這件事抖落出去,他便要告訴其他人,靜和並非五房親生的,你是知道的,五房本就勢弱,靜和這些年做着五房嫡子,卻還被人欺負,如果知道了他只是養子,只怕以後五房的家業靜和一分也拿不到,我,爲了靜和,只好忍氣吞聲下來。”
“我做了讓步,也不打算將這件事抖落出去了,想着只要抓到那兩個管事,也算能將這件事解決了,可靜承他……實在是欺人太甚,他不僅用靜和的身世要挾我不能將礦難的真相說出來,還要問我要五萬兩銀子,說如此才能封口!我……你是知道的,我手頭上哪裡有五萬兩銀子?!我說沒有銀錢,可是靜承他竟然要我將五房在嵐州的祖宅地契給他!說什麼時候給夠五萬兩,便還給我,若是一直湊不夠,那五房的祖宅便是他的了!”
陸由心氣的眼前發黑,“什麼?!這個孽障!這個孽障竟然如此大膽妄爲!”
陸博易嘆息一聲,“我沒有辦法,他卻給我定下了期限,要我在出事那天晚上一定要給他,那天他受了傷,我是知道的,可我沒有去看他,到了約定的時辰,我還是去了,因爲我怕他發起瘋來會將靜和的身世抖落出去!我兩手空空的去了,還求了他,可他根本不聽這些,直言說第二天便要將靜和的身世告訴所有人……”
陸博易眼眶的淚珠兒忽然如珠而落,“靜和是我的孩子,就算不是親生,卻也勝似親生,這麼多年他在五房受了多少委屈,可他從不說一個字,由心,你是知道的,我和他是親父子一樣的,我怎麼能允許旁人毀了靜和的下半輩子?!我不允許!決不允許!我甚至跪在地上求他,可他還是一點口風都不鬆,我一氣之下……我將他撲在雪地之中,捂死了他!”
陸博易擡手摸了摸眼角,“是我無能,這麼多年沒有幫到你不說,也沒有護好妻兒,這才叫人欺負成這個樣子,我一個長輩,竟然對付不了一個侄兒,是我無能害了全府上下,都是我的過錯,這幾日我一直十分內疚,想來想去,還是來和你認罪,馬上要過年了,說出來這些我心裡才安穩,哪怕這個年要在牢裡過!”
說完這些,陸博易擡眸看着陸由心,“由心,我已說完了,你要如何處置我都無二話!”
陸博易直挺挺的跪在那裡,眼神決絕,然而他面色蒼白病態猶足,如此模樣叫人頗爲憐惜,陸由心身子晃了晃,陸博易說了這麼多,她一顆心也跟着揪疼無比,這會兒,眼淚也早已止不住了,她半個身子的力氣都靠在秦莞身上,看着陸博易,第一次感到十分茫然,“五哥……你……你怎麼……”
陸博易緩緩垂眸,好似不敢直視陸由心悲痛憐惜的眼神似的。
“爲了靜和,我什麼都做得出來。”
陸由心狠狠的閉了閉眸子,淚珠兒沿着她臉頰滑下來,再睜開眸子之時,她眼底卻還是存着幾分猶豫,“這件事,五嫂和靜和可知道?”
陸博易搖頭,“只有你我,還有秦姑娘知道。”
陸由心不介意秦莞知道不知道,可他沒想到陸博易也不介意,恰在這時,陸博易擡眸望着秦莞,眼底滿是祈求,“秦姑娘妙手仁心,是真正的活菩薩,今日我說的這些話,秦姑娘聽到也無妨,錯在我身上,秦姑娘是個是非善惡皆明之人,有什麼懲罰我都安然接受,所以,所以也不必瞞着秦姑娘。”
秦莞脣角微動,卻覺心口窒悶喉頭哽住,哪裡能說得出什麼。
從陸博易承認是他殺了陸靜承的時候她就知道了陸博易的念頭,最開始沒有揭穿,聽到了後面那麼多話,她便更難說什麼,見秦莞沒有說話,陸博易好似鬆了口氣似的又望着陸由心,“由心,你下令吧,明日便將我送去官府,如此,咱們府中的亂子便可了了……”
陸由心擡手摸了一把眼角,對陸博易的請求,哪裡下的了那個狠心?
“五哥,這件事……這件事還要從長計議……我沒想過會是你,你……病的這麼厲害,怎麼會……”
陸博易低頭顫聲道,“雖然病重,可我也是男人,當時氣的狠了,靜承又受了傷,我……”
陸由心痛苦的閉了眸子,半晌,忽然一揮手,“此事!此事我還要考慮而已!你先回去,明日,明日我會有定奪!”
陸博易擡眸看着陸由心,比起陸由心和秦莞,此刻他顯得更平靜些,“由心,不必狠不下心,我這病雖然在秦姑娘手裡得了幾分好轉,可是……可是我也知道我至多也就幾年光景了,我活了這大半輩子,其實已經知足了。”
陸由心蹙眉喝到,“我說明日決斷便是明日決斷!我以家主的身份命令你先回去!”
這麼一說,陸博易才緩緩垂眸,大抵想了片刻,又才顫顫巍巍的直起身子來,嘆了口氣,轉身走了出去。
陸博易腳步沉重,背影佝僂,陸由心看着他的背影又是一陣淚意,直看到陸博易走出了視線,她才一個轉身緊緊拉着秦莞的手低低嗚咽了一聲,“怎麼會……怎麼會是這樣!”
秦莞連忙扶着陸由心坐下,“姨母……”
陸由心平靜不下來,“難怪,難怪你說我若是知道便要傷心,竟然是五哥!莞兒,你覺得我應該怎麼辦?五哥自小與我交好,幾位表兄之中,最是正義仁慈不過,爲什麼這般好的人卻要遭遇這麼不公的事?!他要我送他去牢裡,我便真的要送他去牢裡嗎?他遇到你這樣的大夫才能多得幾年光景,若是眼下去了牢裡,豈非……豈非是讓他上斷頭臺!”
陸由心一手抓着秦莞一手捂着心口,不過片刻功夫,面色也似紙一樣白,秦莞心疼不已,啞聲道,“姨母憑着自己的心意便可,五表叔……五表叔也實在是可憐。”
這麼一說,又牽出了陸由心的難過來,“靜和是他們夫妻的命根子,若是沒有這個孩子,五哥只怕更是沒有多少活下去的念頭,這些年來靜和成了半個大夫,都是侍疾練出來的,他是最孝順的孩子,天下間沒有比他更孝道的了,這樣的情分,是多少親生父子都比不上的!五哥怎麼可能不護着他……”
秦莞點了點頭,腦海中又想起了陸博易剛纔的模樣,他面上的痛苦是真的,自責也是真的,那眼淚,卻不是爲了自己流的,他將前後因果編的滴水不漏,又將陸靜承被殺的細節也說得十分清楚,足見,是知道陸靜承到底是爲何被害的,自然也知道陸靜和吃了多少苦頭,他是心疼陸靜和極了纔來頂罪。
他今日所言,大半是假話,可那句他爲了陸靜和什麼都做得出卻是真的。
秦莞心底不知是感動還是嘆息,只輕聲安撫陸由心,好半晌,陸由心才止了悲痛,摸了摸眼角,一把握住了秦莞的手,“莞兒,此事……此事我要好好想想,若我……若無護着五哥,你可會鄙薄姨母?”
秦莞淺吸口氣,搖頭,“不會,但憑姨母做主。”
陸由心點了點頭,看着門口的方向卻是一陣失神,這片刻間的變故,好似將她三魂七魄打散了,這麼多年的大風大浪都過來了,這會兒她卻無措不忍,愣了許久,纔想起來秦莞還在,忙道,“莞兒,你且回去歇下,我自己想想,我得好好想想……”
陸由心說着站起身來,腳步虛浮的往內室走去,秦莞心口堵堵的,站了片刻只好轉身朝外走,走動之間摸到了袖袋之中裝着的證詞,猶豫了一瞬,她將那證詞往袖袋更深處放了放。
秦莞來時心境便十分複雜,離開的時候就更是沉痛難言,沿着小路往菡萏館走,越走秦莞心底越是生出一種複雜的鈍痛,這鈍痛來自於對陸博易的同情,更深處,卻是她內心深處的矛盾對峙。
好人不該有惡報,可是……真的就讓陸由心這個做決斷的人被矇在鼓裡嗎?
平日裡走半刻鐘的路,秦莞今日足足走了一刻鐘,等到了菡萏館門口,秦莞卻忽然停下了腳步。
此刻的她全身冰涼,可她看着菡萏館的院門卻怎麼也跨不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