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回家去了,師孃也回家去了,老陳今天沒有回家來。
此時院子裡,只剩下林葉和子奈兩個人,還有一隻乖巧的狗兒,一頭不怎麼乖巧的老驢。
林葉坐在臺階上,子奈坐在板凳上,子奈伸手比劃了一下,自己坐在板凳上比哥哥還是矮了些。
“嫌自己矮?”
林葉問。
子奈搖頭:“我纔不嫌,雖然我少出門,可我也知道,我這麼大的女孩子,也沒幾人會比我高。”
然後她又說:“比你矮些怎麼了,又不是比別人矮。”
林葉覺得她火氣好像有一丟丟大,大概是因爲他要出門,不帶她。
林葉問:“你還沒有想起來自己幾歲?”
子奈不說話。
林葉也就不再繼續問。
“十二歲了。”
子奈忽然回答。
她低頭看着自己的手:“我總以爲自己忘了的,可總是忘不掉。”
林葉擡起手在她腦袋上揉了揉:“那就不去想,以後我也不會再提。”
子奈道:“其實,好奇怪。”
林葉問:“哪裡奇怪?”
子奈說:“哥哥不知我幾歲,不知我家世,什麼都不知道,卻把我當做家人,我不知哥哥的事情也很多,也把哥哥當做家人。”
林葉從來都不是一個對別人的秘密會刨根問底的人,很多時候人們都不懂,不問是尊重。
他剛纔問子奈幾歲,是因爲子奈說了一句同齡人中她不算矮。
“五歲那年我就開始在街上流浪。”
子奈說:“我那天,其實是故意跟着你的,因爲你教訓了他們。”
他們,指的是街上的潑皮。
子奈說:“我那天在柴堆裡。”
林葉想了想,子奈說的柴堆,到底是哪個柴堆,片刻後恍然大悟。
他纔到雲州城之後不久,遇到了高恭等人,他出手教訓了高恭,那條巷子裡有個柴堆。
再後來,他約高恭等人見面,他察覺到柴堆裡有些異常,原來是子奈故意搞出來的。
只是高恭他們藏在了柴堆的這一邊,子奈藏在另一邊,但高恭他們藏起來的時候,子奈一定看到了。
子奈說:“我想,你應該會願意給我一頓飯吃。”
她當時真的沒有想到,這個看起來有些帥氣的小哥哥,還會給她一個家。
子奈說:“最開始,你是不是都沒有發現我?”
林葉點頭:“是。”
子奈:“我可會躲了,如果不會躲的話,大概......也就沒有機會遇到你。”
林葉嗯了一聲。
他知道子奈說這些的意思,因爲他要去冬泊了,子奈不放心,她不放心,就一定會想辦法跟着。
她已經不能再失去林葉了。
五歲那年,她孃親把她藏起來的時候,使勁兒在她額頭上親吻,一次一次。
孃親說,子奈,你記住,這就是一場噩夢,夢裡的一切都是假的。
孃親不希望你將來想起來這夢裡的事,哪怕是夢裡的孃親和爹爹你都不要想起來。
子奈,你要學會躲起來,只要遇到讓你害怕的事,讓你害怕的人,你就躲的好好的。
孃親說,子奈,爹爹和孃親都是你夢裡的人,所以夢醒瞭如果不見了爹孃,不要害怕。
子奈哭,孃親就摟緊她,說......記住,一定要學會躲起來。
那個時候的孃親,連報仇這種事都不想和她提及,因爲她只是個才五歲的小女孩。
孃親只希望讓她死死的記住,一切都是一場夢。
夢醒了,不見了爹孃,別害怕,學會躲,若不能好好活着,那就活着。
子奈低着頭,她說出我可會躲了這句話的時候,只有她自己能體會那箭穿心一樣的疼。
她什麼都沒忘。
那不是一場夢。
林葉總是見她在夢裡驚醒,總是見她臉上掛着淚痕。
她其實,並不是每次驚醒都是夢到了那撕咬人的惡犬。
她會夢到娘,會夢到爹。
她躲在哪,透過柴堆的縫隙,看到了那惡犬衝向她孃親,看到了父親把孃親抱住壓在身下,任由惡犬咬的他渾身是血。
那些身穿光鮮衣服的人在夜裡突然闖進他家裡,見人就殺。
那些人用刀子往柴堆裡捅,好在她才五歲,她那麼瘦小,竟是奇蹟般的躲過了一刀又一刀。
可那些惡魔並沒有就此罷休,他們還點燃了柴堆,也點燃了她的家。
她還是躲在柴堆裡不敢出來,她寧願被燒死也不敢出來。
比沒有被刀捅死更大的奇蹟發生了,那些人才走沒多久,就下了好大一場雨。
那是廚房外的柴堆,很大,都是樹枝,她每次故意躲起來想讓爹孃找不到,都是鑽進柴堆裡。
她每次都會小心翼翼的把柴堆那個洞抽的大一些,那個洞被她抽的很深。
孃親最後一次親吻她的額頭,讓她爬進去,爬到最裡邊,然後用柴堵住了洞口。
如果,沒有那樣一條可以讓她看到院子裡的縫隙,或許會好一些吧。
她夢裡,就不會有那樣的惡犬。
她夢裡,也不會有那樣慘烈的爹孃。
後來,柴堆就是她認爲的,這個世上最安全的地方。
她把這些告訴林葉,林葉坐在那聽着,她沒有哭,林葉在哭。
她說話的聲音很輕,林葉哭的也很輕。1
良久後,林葉抱住子奈,抱的很用力。
這種感覺讓子奈覺得很踏實,很安全,比躲在能抱住她的柴堆裡還要踏實,還要安全。
她本以爲世上只有她自己了,可後來她有了林葉。
夜深人靜。
林葉把睡着了的子奈抱回屋子裡,放在牀上,給她蓋好被子。
他想轉身離開,這才發現子奈還攥着他的衣角。
就像是那天在街上,她死死的抓着自己的衣角一樣。
林葉就在牀邊坐下來,外邊清冷的月色透過門灑在地上,那清冷中寫滿了相依爲命。
林葉以前從沒有問過,子奈也不提及,是因爲林葉很清楚,如果他問,就一定是對子奈的傷害。
今天子奈說了,此時此刻的林葉,逐漸握緊了拳頭,關節都在響。
其實林葉一直都在讓高恭他們去打聽,這些年來,雲州城內有哪個姓謝的人家遭逢鉅變。2
可是高恭他們一直都沒有打聽到,每個人也都沒有印象,這雲州城裡有個謝家出過大事。
清晨,太陽還沒有升起,門外響起輕輕的敲打聲。
林葉把子奈的手拿開,過去開門,他知道是老陳回來了。
“陳叔,我出去辦一件事,很快回來,子奈醒了後,告訴她......我會陪她吃飯。”
說完後林葉邁步出門。
老陳連忙應了一聲。
林葉先回了一趟契兵營,然後把他準備好的東西裝進一個很大的揹包裡,背上再次出門。
陳微微也是清晨回到契兵營的,看到林葉忍不住問:“作爲主將,你不覺得自己有些過分了?”
林葉看了他一眼,沒理會,揹着揹包走了。
陳微微大概也已經知道了關於冬泊使團的事,所以他也猜到了,此去必有林葉。
因爲這雲州城裡,有人希望林葉走到更高的地方,也有人希望林葉死在深淵中。
林葉去了碼頭。
正蹲在碼頭上閒着的,楚淡容和楚定從兩兄弟看到林葉過來,立刻就起身迎接過去。
這倆人剛纔蹲在那是看着螞蟻搬家,於是就有了爭論,這些看起來都一樣的螞蟻,怎麼區分公母。
楚淡容說簡單,你掰開腿看看,楚定從說螞蟻六條腿,我他媽掰那條?1
楚淡容說傻-逼,螞蟻六條腿,其實你掰開哪條腿,都是它咯吱窩。
楚定從就說,你家看咯吱窩分公母的?如果這樣能看出來,那螞蟻可真牛皮,不是六槍就是六洞。1
“二當家。”
楚淡容笑着問:“今天怎麼有空來了?”
林葉笑道:“我要出趟遠門,過來和你們說一聲。”
楚定從道:“大哥在後院呢,咱們一塊過去。”
林葉:“又在釣魚?”
楚定從:“應該沒有,最近大哥喜歡看魚,不喜歡釣魚了。”
楚淡容道:“最近大哥還神神道道的,他說魚真牛-逼。”
楚定從道:“就是,魚就是魚,怎麼可能是牛-逼,是也是魚逼啊。”1
林葉:“......”
楚淡容:“你個憨批,他媽說話斯文點,咱們二當家是斯文人,你少滿嘴污言穢語流氓話。”
楚定從:“是是是,我滿嘴流氓,你滿嘴牛-逼。”
楚淡容:“我摔死你。”1
伸手去抓楚定從,楚定從一閃身就跑了。
林葉到後院的時候,果然看到莊君稽在水渠邊負手而立,低頭看着水中,一動不動。
林葉離着還遠就叫了一聲,莊君稽這纔回過神來。
林葉走到近前問他:“莊大哥,看魚......呢啊。”
也不知道怎麼了,有個不雅的字差一點就脫口而出。
莊君稽笑道:“你看這魚,順流的時候,與水同流,不破水浪,卻比水還要快,逆流的時候,可進可退還可停,還是不破水浪。”1
林葉:“所以呢?”
莊君稽道:“所以這魚生的兩頭尖是有道理的。”
林葉:“回頭我除了藥酒之外,再給你配點別的藥。”
莊君稽看了看林葉揹着的大揹包,有些疑惑:“不是前些日子才送過藥酒嗎,怎麼今日又送來了?”
林葉:“我要出趟遠門。”
莊君稽微微皺眉:“多遠。”
林葉:“國門之外。”
莊君稽問:“何時回來?”
林葉把揹包放下:“我算了算,若順利的話,你這藥酒還沒喝完我就回來了。”
莊君稽:“需做幾件事?”
林葉:“一件。”
莊君稽:“守着子奈。”
林葉抱拳:“謝莊大哥。”
他說:“別的事也不用莊大哥勞心,子奈或許會偷偷跟着,你幫我看牢。”
莊君稽點頭:“我知道。”
林葉又抱拳:“走了。”
莊君稽:“國門之外,若有什麼好的,給我帶些。”
林葉:“冬泊的妞兒。”
莊君稽:“那你得給我換個酒。”1
林葉哈哈大笑,大步而去。
等林葉走了之後,莊君稽看向楚淡容和楚定從兄弟:“跟着他。”
楚淡容問:“怎麼跟法。”
莊君稽:“不用則不見,若用......”
楚淡容不等莊君稽說完,點頭:“若用到我們了,必死之局,以命換二當家,若不能換,我們死於二當家之前。”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