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慢悠悠的圍繞着城市行駛,在黑洞洞的樓宇間穿行,明亮的燈火和冒着白煙的火車頭映照出午夜的魅惑……】
手機輕輕震動。
車廂的扶手沙發上,安娜將的目光從手中保羅索魯所寫的旅行遊記《火車大巴扎》上挪開,拿出手機。
窗外列車正緩緩提速啓程,將倫敦的市中心丟在身後。
在結束了和奧斯本的感謝晚餐,安娜就沒有了急迫的日程安排。
她並不需要趕時間,所以就讓管家訂了下一班“歐洲之星”列車的頭等包廂。
沒有什麼別的理由,
財富除了可以讓人坐私人噴射式公務機在四十五分鐘內從巴黎起飛在倫敦降落,也可以讓安娜多花一點時間,悠閒的沿着蛛網般的鐵路交通線,穿過里昂,翻越阿登高地,最後抵達奧地利的聖安東阿爾貝格車站。
她喜歡慢慢的看着報春花和鬱金香,在早春時節的歐陸平原的地毯似的草坪不斷蔓延開放。
那就像是一位油畫家用軟筆在綠色的底色上,用色點灑出繽紛的弧光。
嗯?
安娜從容不迫的好心情,輕易的被手機上偵探貓所發來的新消息所打破了。
“樹懶先生,我可能要籤新畫廊了。”
女孩怔住。
偵探貓要籤正式的畫廊了,這件事一直在伊蓮娜小姐的預料之中。
安娜非常有人脈。
可惜她只是一個小姑娘,並非職業的藝術經紀人,更非一整個全球擁有上千僱員的現代化大畫廊。
職業經紀人畢竟是要拋頭露面的。
插畫合約這種較爲簡單的合約,安娜在背地裡兼職做一下,問題並不大。
但她一個人隱藏着身份,不可能完成辦展,銷售,聯繫收藏家,協調藝博會的展位這些專業的大畫廊負責的細碎工作。
把伊蓮娜小姐一個人劈成八瓣也不行。
術業有專攻。
要是一個人“樹懶先生”就能做到這麼複雜的事情,那還要專業的畫廊團隊幹啥?
除非她決定要買家畫廊,僱用整個專業的團隊專門爲“偵探貓”服務。否則,爲了更好的發展,嚴肅藝術家的職業生涯永遠是需要畫廊的幫助的。
她當然知道這一點。
自己和偵探貓初次聯繫的時候,便提出過自己可以給對方介紹一家蠻不錯的畫廊。
自己和偵探貓大姐姐簽約,就是在對方沒有籤畫廊以前的替代和過渡。
並因此約定好了互相不探究對方的身份的君子協定。
安娜心中的某一處從來都很清楚的明白。
偵探貓這樣優秀的畫家,不應該滿足於只在插畫這個領域發展,終究是要脫離自己,往更加嚴肅的方面走的。
只是她沒想到,這一天會來的這麼快。
“恭喜你。”
安娜輕輕咬了咬嘴脣。
她強忍着傷感,還是在鍵盤上打字道:“我很幸運到能見證到這麼多優秀作品的誕生。就算只有短短的一個月的合作時間,這依然是非常珍貴的回憶。如果你將來需要什麼幫助,或者繼續想在插畫一途上發展,即便我不再是您的經紀人,也歡迎聯繫我。”
“Scholastic集團是出版行業的龍頭企業,我個人認爲在爭得畫廊的同意後,您可以繼續和對方合作。另外,我建議偵探貓女士,您最好等到到《小王子》的圖書上市後,再和畫廊簽約,還有……”
安娜按下了回車,手指懸浮在屏幕鍵盤之上。
她猶豫着要不要和對方說,
自己應該在奧斯本那裡,給對方爭取到了【Scholastic寫作與藝術優秀貢獻大師獎】的提名。
伊蓮娜小姐堅信,只要給市場足夠多的時間,新版的《小王子》插畫一定能夠似多米諾骨牌一樣將震盪從淺層的讀者一直傳遞給上層的收藏家羣體之中。
同時,
插畫固然不夠嚴肅,出版社的【優秀貢獻大師獎】卻是整個行業內最嚴肅的獎項。
這兩者都能夠極大的提升插畫家的層次,將“插畫師”硬生生的拔高到“藝術家”的層次之中。
安娜覺得,
簽約畫廊當然是一件大好事。
只是偵探貓女士應該再等一兩個月的時間,那時候知名度和收藏家的市場認可程度都上去了,這才能爲她自己換取更大的利益。
顧爲經看到屏幕上樹懶先生回覆的消息,他就知道這個大叔誤會了。
“樹懶先生,我們合作的很愉快,我非常感謝您的付出。我可沒有更換自己合作的經紀人的理由,或者不再畫插畫的念頭。”
顧爲經解釋着說道。
“那畫廊?”
“有一個朋友向一家歷史悠久的大畫廊推薦了我,畫廊方並不知道我還曾在網上畫插畫,只是單純的對我的繪畫技法感興趣。”
“我只是覺得應該通知你一聲,同時,我想知道,這對我們之間的合作不影響吧?”
這樣啊。
伊蓮娜小姐看到手機屏幕上的新消息。
她竟然心中有了些如釋重負的踏實感。
童話書裡,小王子在玫瑰上花了那麼多時間,所以那是屬於他的玫瑰。
安娜在偵探貓身上花了這麼多的心血和精力,同樣的道理,那是屬於她的大姐姐。
她無論在指尖怎麼敲着恭喜的話。
伊蓮娜小姐心中都還是對自己養出來的有靈魂共鳴的畫家,將會跟別的畫廊主跑掉了的這件事,有着相當程度的不捨。
“我這邊沒有任何問題。”
安娜立刻回覆道:“合同裡說好的,我只是‘偵探貓’這個虛擬畫師身份的經紀人,你和畫廊的簽約和我們不衝突。”
“但我建議,你那邊需要和畫廊提前約定清楚,避免以後的麻煩。那家畫正規吧?如果是很小體量的畫廊的話,我不建議您籤,或者只籤那種每年續約的短期合同。”
“真的想要籤畫廊,我或許可以爲你找到更好的。”
安娜建議。
畫刀畫再不受主流藝術屆待見,也得分人。
博格斯還是布魯克林藝術學院的終身教授呢。
能畫的好到偵探貓姐姐這樣的程度,某些一二線的大畫廊也會感興趣的。
而且。
扣除畫刀畫,偵探貓本身的素描也是一絕。只要運作得當,有合適的推薦人,甚至籤一些頭部的大畫廊也不難。
“要是早些時候就好了。”安娜心裡有些遺憾。
伊蓮娜家族和最頂尖的畫廊有溝通渠道,但《油畫》雜誌爲了保持自己的中立屬性,和那些畫廊的交往過去就不算密切。
和她與奧斯本叔叔這種關係比不了。
同時,安娜現在和《油畫》的布朗爵士的矛盾,在上流藝術界不算特別隱秘的消息。
這種時候,那些大畫廊主們籤她所推薦的畫家,一定會有所顧慮的。
尤其在偵探貓被《油畫》雜誌的買手版塊所除名之後,更像是一種站隊立場的問題。
這些畫廊主全都精明着呢。
一個德容·範多恩的指責,他們可以不在乎。
但是站在《油畫》這種,能在收藏家心中能起到決定性作品的整個雜誌管理層的對立面,除非是他們吃飽了撐的嫌畫廊經營的沒挑戰性。
給伊蓮娜小姐來閉門羹不至於,也顯得太難看。
如果現在安娜以資深收藏家的身份打私人電話。
連拉里·高古軒也會對她諂媚的笑臉相應的,無論是買畫還是藏品交換,都是一句話的事情。
但若是推薦位代理畫家……
嗯,既然知道結果會是虛與委蛇,何必自討沒趣呢。
“這點不用擔心,籤我的畫廊不光很正規,而且規模很大,是一家洲際畫廊。問題就出在這裡。我在對方面前沒有什麼談條件的資格……”
顧爲經和樹懶先生說出了自己相關困惑——他不想讓馬仕畫廊經手有關偵探貓的事情。
遇上困難,
無論是繪畫還是其他方面的問題,樹懶先生都是非常好的傾聽者。
他清楚的記得,當初剛加上大叔的時候,對方就曾經提出過想幫自己看合同,他應該是很懂行的。
“明白了。”
安娜在手機上聊了片刻,就在心中對偵探貓女士的需求瞭然。
“既然洲際畫廊……嗯,應該是獨家代理人吧?”她想想後問道。
“對,是獨家代理人,但是我看上面的條款,只限定了我不能和其他畫廊合作,或者上拍賣會,似乎沒有關於插畫的限制。”
“這樣啊。”
安娜思索片刻。
她並沒有立刻告訴對方能不能籤,很多法律上的彎彎繞繞,不是社交軟件上兩三句話就能說清楚。
“不介意的話,可以把合同發給我看一看?”
“稍等。”
對方回酒店以前,
顧爲經就加了漢克斯的工作社交號,漢克斯也在郵箱裡給他發了一份簽約合同的PDF副本文檔。
他在電腦上調出PDF,將合同裡所有關於“馬仕畫廊”的信息全都馬賽克掉,然後纔將文件發給了樹懶先生。
不是顧爲經非要防備着樹懶先生。
可既然他希望將顧爲經和“偵探貓”處理成未來無法被外人重合聯想起來的兩個身份。
那麼這種小事還是最好要注意一點,比較好。
馬仕畫廊再怎麼廣撒網撈魚,也是走精英路線的頭部畫廊,百來年的歷史,總共也不過簽了三百來位畫家。
萬一消息流露出去。
只要誰知道了偵探貓將要簽約馬仕畫廊,再在馬仕畫廊的全球官方網站代理畫家的更新名單上,用眼神掃兩圈。
輕輕鬆鬆就能鎖定他的真實身份。
“我晚上要辦一會兒公,請幫我拿個電腦?另外我還要一杯咖啡,不加奶不加糖。”安娜接收到新文件,拿出口袋裡的迷你小對講機。
十九世紀,上流階層乘坐火車出行的時候,按傳統中習慣主人家定一間頭等包廂,再給貼身的僕人定車廂後部的一等或者二等鋪位。
安娜腿腳不方便。
她索性訂了兩間挨在一起的獨立包廂,貼身的兩位護工大媽就住在她的隔壁。
兩分鐘後,
穿着黑白色襯裙的護工就將電腦和餐車上取的咖啡一起送到了安娜扶手沙發前的桌子上。
“嗯,看上去至少合同還算正規。”
伊蓮娜小姐在電腦屏幕上一頁頁的看了一遍合同的內容,不停的翻頁,有時稍微將一些特定的條款標亮。
女孩瀏覽合同時,首先重點關注的內容和酒井太太幾乎一樣。
每家畫廊的制式合同,都帶着獨屬於它的風格,一家畫廊是不是那種賣人的黑店,看合同的條款就能看到個七七八八。
她沒有看到那些很坑的條件,只是目光略微在分成和年限上停頓了片刻。
“15年,70%的抽成麼?”安娜稍微想了想。
這份合同副本上,還是漢克斯最開始來仰光前,準備好的條件與報價。
抽成不好不壞。
只是年限有點太長了,但如果是偵探貓女士口中的洲際畫廊的話,安娜也能理解。
她暫時先把這個東西放到一邊,細緻的瀏覽了一遍代理內容的相關領域。
“限制拍賣,這個合同條款不是很有利。”
安娜輕輕搖搖頭。
插畫師走到高處,如果想要破圈,也是避免不了要和拍賣行的合作的。
KAWS就是拍賣場的常客。
乃至和他的藝術風格上有相似性的村上隆,也經常會和畫廊以及拍賣場聯合宣發,用來炒作出單價在五百萬美元以上的手辦、潮玩、噴繪插畫。
不說偵探貓未來會不會走這個路線,又能否走到這個地步。
只是這些條款就把這種可能性殺死了。
安娜再次拿出手機。
除了穿過海底隧道和翻越某些山脈的時候,歐洲之星列車作爲全歐洲老牌鐵路工業的驕傲,是全程有手機信號的。
安娜並沒有着急回覆偵探貓,而是在同學錄中選擇了一個名字,撥打了出去。
美術業,金融業和政治行業,三者都屬於非常講究行業人脈的圈子。
高端人士經常都是同一個學校裡畢業的學長學妹。
牛津大學的某幾個學院曾經提供了不列巔八、九十年代百分之三十以上的高級官僚。
而安娜大學所就讀的WYN美術學院是歐洲最古老的藝術學院之一。
它以兩件事聞名於世。
它擁有全歐洲常年排名前五的藝術理論與文化研究系,以及美術學院曾經在1907和1908連續兩年拒絕了一位憧憬着這座學府的留着小鬍子的青年美術生。
扣除後者這個曾影響人類歷史的不愉快的小插曲。
二十一世紀以來,WYN美術學院在高端藝術行業依然培養出了大把的高端人才。
也有大量的上流社會的人士,把子女送到這裡培養他們的藝術修養。
比如說安娜,
也比如說她曾經的舍友奧蘿拉,對方如今是瑞士首都伯爾尼最大的私立畫廊的高級行政經理,看藝術代理合同,完全是職業範疇之內。
其實光是看法務合同的話,安娜不一定非要找奧蘿拉。
伊蓮娜家族和格利茲市歷史最有久的律師事務所有長期的諮詢委託協議。安娜有專業的私人法律顧問。
但,
她心中有點忍不住的小心思。
“奧蘿拉,幫我看份合同……順便,你是專業人士,能看出這是哪個畫廊所採用的合同模板和樣式嗎?”
電話一接通,安娜就忍不住好奇問道。